22 只說三個字

幽無命瞪着這一群雲間獸,表情精彩至極。

死裏逃生的雲間獸竟有上千頭,都是平日喜歡圍着短命打轉,跟着它學習奔跑技術的那些。今日它們跟着短命,高速甩開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後,趁亂鑽進了滿地屍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來。

桑遠遠和幽無命像是牧羊人一樣,趕着這一群染得黑紅黑紅的雲間獸,追上了大部隊的腳步。

幽無命不讓她與桑州王相認,他緊緊攥着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視,與桑州王錯身而過。

眼見,就要順順利利返回內長城。

誰也沒有料到,變故竟在此刻發生了。

立在城牆上假扮桑遠遠的夢無憂,忽然扯着嗓子大喊道:“父王!殺了幽無命!否則,我立刻從這裏跳下去!”

她當真就爬到了牆垛子上。

這位天生的正義使者,心心念念,仍想替蒼生鏟除幽無命這個大禍害。

韓少陵眸光微微一閃,旋即,擺出一副作壁上觀的态度。

若是真能在這裏除掉幽無命……那他得想想怎麽從桑成蔭手上分一杯羹。

年輕女子扯着嗓子尖叫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此刻局勢那麽亂,桑成蔭又是個無腦護崽的性子,保不齊真能叫他把事給辦成了。

韓少陵神色冷肅,眸底暗光閃爍。

一聽這話,桑州王陰沉沉的視線,立刻投向了幽無命的後背。

他緩緩擡起手,只見無數強弓勁弩拉到滿弦,指向百丈外的幽無命。

近處的幽軍急急圍攏,将主君護在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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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遠遠不必回頭也能感應到那沉重的殺氣。

“玉簡!”她急急擡起手。

與靈姑分開的時候,她的身上帶了兩枚傳訊玉簡,共浴之後它們落到了幽無命的手上。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時用去一枚,他身上還有另一枚。

“不給。”幽無命懶懶道,“我這會兒不想殺你。”

周遭已有桑軍圍上來,眼看戰鬥一觸即發,桑遠遠心中焦灼,道,“我不會告訴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嗎?”他眯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說三個字,就三個字。”桑遠遠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雙水汪汪綿軟軟的大眼睛凝視着他。

幽無命的表情漸漸僵硬了。

他像個木偶一樣,取出玉簡,塞進她的手心。

桑遠遠顧不得和他客氣,急急捏了玉簡。

桑州王正要揮手下令攻擊,忽然動作一頓,猛地垂下腦袋,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出瑩瑩放光的玉簡。

小小的玉簡落在他粗糙的大掌裏,顯出幾分滑稽。

他慢慢擰過頭,望向城牆。

城牆之上,那個和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正在揮着雙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們家小桑果,絕對不會做出這副醜态。

這個女人,是那個夢無憂。

他微微眯起了猛虎之眼,視線落在掌中的玉簡上。玉簡閃了閃,一個清晰鎮定的聲音飄了出來——

“讓她跳。”

桑州王撫着那蓬巨大的胡須,呵呵大笑起來。

“收兵!”

弓箭手齊齊将兵器背回後背。

桑州軍不再理會仍留在城牆上的韓少陵,他們動作利落地擺出了行軍陣,如潮水一般向內長城退去。

韓少陵:“……”

好一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親兵的拱衛下,他抓着一臉茫然的夢無憂,在留下無數具屍身之後,狼狽地撤回了內長城。

耗時足有半個時辰,親衛損失了近三分之一。

韓少陵眼睛都綠了。

好容易回到內長城,卻見桑州王像是一尊兇神惡煞的怒金剛,雙臂環在身前,坐在城門正中一張黑木大椅上,擋住了去路。

在他身後,弓箭手一字排開,弓弦滿上,靈蘊瑩瑩放光。

“你很好。韓少陵,你很好。”濃密的大胡須中,露出一張假笑的嘴,“弄這麽個贗品,取代我的寶貝女兒。年輕人很有想法啊。”

韓少陵頭皮發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氣,道,“事關夫人聲譽,有些話,我們私底下談會更好。”

桑州王笑得亂抖,一身戰甲‘铮铮’作響,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韓少陵,窩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還想挑唆本王對幽州友人動手,你咋這麽能呢?”

韓少陵猛地垂下頭,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當知我的無奈和困頓。”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絞,日日借酒澆愁。”韓少陵的聲音低低地飄出來。

此言一出,桑成蔭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着韓少陵,奈何這個男人垂着頭,看不見表情。

“岳父也看見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時意亂情迷,鑄成大錯,如今後悔也無用,只能盡力彌補。”

桑成蔭撫須大笑,環視左右:“瞧瞧,韓州王也成慫包了,都開始打親情牌了啊?”

韓少陵猛地擡起頭,眸中射出兩道凜冽寒光:“但是,夫人不聽我的解釋,不顧我的為難,擅自離開韓都,在此之前,還與幽無命鬧出流言令我顏面盡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嚴之過!”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護,而女人,即便被人單方面觊觎也是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桑成蔭嘴角一扯:“果然人與禽獸說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與你也無話好說!這門婚事,就此作罷!”

“可。”韓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蔭微笑着偏了偏頭:“那就勞煩韓州王先簽了這份和離書。”

身旁走出一個師爺打扮的中年男子,将一紙絹帛遞到韓少陵面前。

一式兩份,都安排好了。

這半個時辰,桑成蔭悠悠哉哉坐在這裏,一邊看着韓少陵與冥魔拼殺,一邊給他備下了種種‘驚喜’。

這字一簽,主動權便全在桑州手中。

對面着一排蓄滿靈蘊的箭手,韓少陵只能緊抿雙唇,在這份無限美化桑遠遠和醜化自己的和離書上簽下了大名。

有和離書在手,桑州便可以讓天都強召他入京和離。

韓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臉上卻始終波瀾不驚,唇角甚至挂着一點客套的笑意。

桑成蔭眯着虎目,定定地望着他。

韓少陵不比幽無命,他動不得。

雲境十八州,關系錯綜複雜。論起親戚關系,韓少陵其實還是自家夫人的侄兒子。

而韓少陵鎮守的韓州乃是冥魔攻勢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內勢力重新洗牌需要時間,韓州防線恐怕難保。

內陸可沒有什麽黑鐵長城來阻攔魔禍。若是一州淪陷,那距離全境覆沒也只是時日問題。

況且,桑成明叛變一事,桑州方面可脫不了幹系,這件事天都将如何處理,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韓州方面損失多重。若是動了韓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于幽州……

女兒既然不在韓少陵身邊,那就一定和幽無命在一起。桑州王輕輕垂下眼皮,眸色逐漸深沉。

而此刻,韓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湧。他手裏關于桑遠遠最後的消息,便是她被韓十五帶走了。

桑成蔭說,昨日與她聯絡過,她就在這裏。

昨日,‘湧潮’尚未到來。經歷這一日一夜的劇變,那個女人,必定十死無生。

所以一切都無所謂。只要把桑成蔭糊弄過去,不要讓他趁火打劫割去什麽利益,便是最好的結果……

韓少陵心中甚至有幾分好笑——這種時候,不談利益,卻逼他簽什麽和離書,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無謀,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暫且這樣。今日之事,倒是給我敲了個警鐘。韓州王,你的邊線防禦,實在是太過敷衍,一個叛逆,率着區區三萬人,便能險些鑄成大錯。我看那居臨關,還是交給老夫替你來守着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給居臨關撥多少軍饷,照份撥過來便可。”桑州王臉上浮起笑紋。

韓少陵:“……”

桑州王揮了揮手,一紙協議又推到了韓少陵面前,正是将居臨關一帶割給桑州的簽文。

此刻別無選擇,韓少陵只能幹脆利落地簽下了遞過來的文書。心中盤算着如何好好參桑成蔭一本,叫他連本帶利還回來。

桑州王嘆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聾目盲,什麽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約會令我退位讓賢罷。哎!罷了罷了,也是時候回家養老啦。”

韓少陵:“……”可以,很可以。一個老不中用退位讓賢,就特麽金蟬脫殼了。桑世子繼位,和他桑成蔭在位又有什麽區別!

有,還是有區別的。比如桑成蔭犯的錯,通通算不到新王的頭上。

韓少陵深吸兩口氣,正要帶人離開,便見那桑成蔭再一次擡起了滿是厚繭的大手:“賢侄,勞煩再将這份陳情書給簽了。”

韓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幾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寫着,因韓少陵失職,導致邊境被逆賊桑成明輕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瀾,救韓州軍于水火危難之中,功大于過,望帝君明鑒。

落款處給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簽上大名、蓋下王印。

韓少陵:“……”

……

城門下發生的事情桑遠遠一概不知,她被幽無命帶回了幽軍的臨時駐地。

幽無命見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蔭那個老家夥吃虧?”

桑遠遠點點頭:“此事畢竟因桑州而起,父親難脫幹系。”

幽無命笑得身體前後亂晃:“少替別人瞎操心了小桑果!這個世間,最傻的就只有你一個!”

桑遠遠很不服氣:“我哪裏傻了?”

幽無命眯起了形狀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縷壞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啓,略啞的聲音沉沉落下:“喜歡我,還不夠傻麽。我可不是什麽好人啊小桑果……”

桑遠遠偏頭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燙意,唇角不加掩飾的渴意,令她不自覺地戰栗了一下。

“桑成蔭必會拿到一紙和離書。”幽無命喉結滾動,清潤的聲音無比幹啞,“所以小桑果,你還要讓我忍一陣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漸漸收緊,将她柔軟的身軀狠狠嵌在他的戰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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