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斷章十五：十四時

【時間分為将來與曾在。所謂’将來’，就是知道應有的自我的可能性；所謂’曾在’，即是一直以來自己接受或承擔的一切。】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我行走在夢境之中。

這是我作為純血種吸血鬼的能力。雖然，它并沒什麽用處。

夢的世界，與醒來的世界完全不同。

這裏光怪陸離，充滿了一扇一扇的門。

那些門各式各樣。

有的是木質的，雕刻着複雜而的花紋；有的鑲着金邊，用鑽石和珠寶裝飾得華美貴氣；有的十分怪異，像是扭曲的熔岩；還有的普普通通，和每個人家門外的大門沒什麽兩樣。

但我知道，這些門是不能随便打開的。

門裏什麽都有。比如說，有的門裏是有着一堆金銀珠寶；有的門裏是一片盛開的花園。但是，也有的門裏有着噴發的火山或者是寒冷的冰川；更有可能，推開門，從門內的黑暗裏，會突然竄出一只噬人的猛獸。

這些東西的分布是沒有規律的，與門的樣子完全不相匹配。

有時我推開一扇鑲金嵌銀的大門，裏面可能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但有時我推開一扇簡陋的木門，裏面可能莺歌燕舞，有一片小小的春天。

我輕車熟路地繞過一扇扇不同的門，走到一扇古樸的、由兩棵古木圍繞而自然形成的大門前。

這是我在夢境之中最熟悉的地方。這個門的裏面，有一只屬于我的’小怪獸’。

我給它起名為’青團’。

因為，它渾身的毛發是綠色的，是那種炎炎夏日裏青翠的葉子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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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青團’是個什麽物種。

事實上，它能變大變小。變大時，青團看上去就像座小山一樣；而變小時，青團又可以縮到像一只可以抱在懷裏的小貓咪一樣小。

青團長得有點像狐貍。大大的耳朵，長長的尖嘴。但是它的尾巴卻像豹子的尾巴，靈活柔軟，皮毛光滑。

我最喜歡對青團做兩件事情。

讓它變大，變成小山一樣大。然後它會向我露出腹部最柔軟的、長長的絨毛，我喜歡在那團像棉花糖般的軟毛毛中打滾。

或者，讓它變小，變得可以讓我抱在懷裏。我喜歡像吸貓一樣吸它。從它那大大的耳朵開始，向後順毛，沿着它的脊梁，一直捋到它的尾巴尖。它背部的毛發其實并不柔軟，甚至在攻擊時會化成尖刺。但是它們卻從來沒有刺傷過我。而且，青團在我為它順毛的時候，會輕輕閉上眼睛，将尾巴悄悄搭在我的手腕上，然後舒服得嗓子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其實，要是說起來，相對于現實中的世界，我可能更熟悉夢境中的這個世界。

我是三歲時第一次進入夢境的世界之中的。

但第一次進入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時，我就有一種感覺，好像我之前也曾來過這裏。

第一次進入夢境之時，我并不知道那些’門’不可以被随便打開。

于是，在拉來了兩扇看起來比較普通的門，卻發現裏面只是些日常用品或者落灰的雜物之後，我便賭氣似的試圖去打開一扇外表看起來很富麗堂皇的朱紅色的大門，想要看看這樣漂亮的門裏，是不是有糖果和音樂盒。

但沒想到，那扇美麗的門背後，關着的，卻是一個嗜血的惡魔。

充滿血腥味道的房間。

門外的光線照射如漆黑的門中，入眼的都是屬于人類孩童的殘肢斷臂以及扭曲、痛苦的身姿。

“喲，沒想到在夢裏，還能看見一個可愛的小娃娃。”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從那間屋子中走出，向我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是迷路了嗎？來，叔叔這裏有和果子。”他看起來一臉浩然正氣。如果，能忽視掉他手中藏在袖子裏，隐約露出的那把正在滴血的手術刀的話。

“你……你是人類？！為什麽？那些不都是你的同胞嗎？”即使我是Level A的純血種吸血鬼，但我的年齡實在是太小了，我無法與成年男性相抗衡。所以，我試圖拖延時間，慢慢後退，企圖退到那個男人碰不到的地方，然後關上這扇門。

可沒想到，那個男人在聽到我的這句話後，反而像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我，就像是在看一個勢在必得的獵物。

“吸血鬼。”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貪婪的笑容。“我早該想到。在我的心靈之域，又怎麽會出現這樣天真又懵懂的、活着的孩童呢？”他撕開斯文的表象，猛地向我撲來。“來吧，孩子。乖乖的。能讓我親手解剖了你，讓人類也擁有永生的能力，是你的榮幸，懂嗎！！！”

“不要！別過來！！”我已經顧不得關上那扇門了。看到那個男人向我沖來，我害怕得轉身就跑。

純種吸血鬼本應該可以通過吸血，把人類變為自己的仆從。但作為乳牙還沒張全，很本都沒生出任何獠牙的、年幼的吸血鬼，我根本就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在那時，我其實和人類的幼崽沒有什麽差別。

我在夢境的世界中奔跑着，借助其他’門’光影躲避着那個從門中走出、追殺着我的男人。

我已經不敢打開其他的’門’了。因為那些門裏，誰知道會不會跳出其他更可怕的怪物，在我連意識都沒意識到時，就把我吞噬殆盡。

但小孩子的體力實在的有限。我最終還是被那個男人找到了。

這時，我孤注一擲。推開了離我最近的那扇古老的門。門裏一片漆黑，連與之前的情況不同，這一扇門裏，是真正的，什麽也沒有。

漆黑一片，連光線都透不進去。

可是那個男人就要追來了。

在情急之下，我顧不得裏面是否有危險，便急忙跑了進去。

那個男人原本看到我的動作，還一臉不屑，閑庭信步般地向我走來。

但他好像突然撞到了一堵看不見的牆上，然後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拍了出去，跌坐在地，嘴角淌下由內傷而從喉嚨裏反上來的血液。

然後，我看到，他看向我的方向，就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存在。滿臉的驚恐。

我還沒等回頭，一條綠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從我腋下繞過，将我舉了起來。

我掙紮着向後看去。黑暗裏，什麽也看不清，只能看見一雙亮起的、巨大的紅眸。

那雙眼睛中的瞳孔，像野獸般眯成一條線，視線十分冷酷，好像沒有一絲情感。

它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和那個男人，就像看着兩只不合時宜闖入它的領地的兩只螞蟻。

我吓得連驚叫都忘了。

當時只是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希望被那個生物吃掉時，能夠別太疼。

在閉上眼之後，我似乎覺得那個生物的動作好像暫停了幾秒。然後，我覺得自己被它的尾巴卷得更緊了些。緊接着，我察覺到自己在被那個生物帶着，在空中迅速移動。

它是要吃掉我了嗎？我要被它投入嘴裏了嗎？它會把我整個吞下去，還是會将我咬得粉身碎骨再咽下？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見了那個男人的慘叫聲。

我睜開眼，看見一個髒兮兮的龐然大物擋在我的眼前，我被那個生物用尾巴卷着，拖在身後。

那個男人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在那個男人原本的位置上，只剩下一株搖曳的花藤。

那個生物回頭看了我一眼，便又退回黑暗之中。它的尾巴卷着我，将我輕輕地放在離那扇古樸的門很近的地方。然後，它松開了我。

那條尾巴尖輕輕将我向門外的世界推了推。我在意識到自己安全了的時候，就不管不顧地向門外的世界跑去。

直到跑出那扇古老的、古木形成的大門。

那扇大門在我的身後閉合。

在我慶幸自己劫後餘生之時，我的眼角突然瞄到，自己的衣角處沾上了不知是誰的血液。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腰側，被那條尾巴圈住地地方，幾乎都是血液的痕跡。

那個生物受傷了？

雖然……它看起來很可怕，但是，它救了我。

我咬咬牙，再次推開了那扇古樸的門。

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半晌，才從那黑暗中亮起一雙紅色的眼眸。

那雙眼瞳靜靜地看着我，雖然沒有任何聲音，我卻能感受到’它’的疲憊。

可是，這扇門裏的世界沒有光，我甚至連那個生物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我在心底默默想着，要是有光亮就好了。

令我驚訝的是，随着我的這個想法的産生，我的身邊漸漸浮現起星星點點的光點。

我投過這些螢火般的光，看向那個’龐然大物’。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青團’。它當時的狀态與其說是不好，不如說像是在垂死的邊緣。

它渾身髒兮兮的，綠色的毛發成縷地垂在它的身上。它的腹部不知被什麽東西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沒有經過處理，似乎已經腐爛流膿。尾巴與四肢中，到處都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

其實這些還并不是最令我覺得難過的地方。

最令我揪心的是，在與它對視的時候，它的眼瞳裏滿是疲憊與自我厭棄。幾乎沒有求生的欲望。

它在自暴自棄。

它準備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獨自死去。

但我卻注意到，在看到我身邊亮起的那些光點的時候，它的眼瞳有那麽一瞬間好像亮起了希冀與渴求。

我突然覺得，也許，它也在渴望着有誰能夠救救它，給它一些活着的理由。

我伸出手，試着去觸碰它。

它并沒有抵抗我的觸摸，反而在我摸到它的毛發時，把頭低下，輕輕用長長的尖嘴蹭了蹭我的掌心。

我決心要救它。

所以在後來，我在夢境的世界中一點一點地探索着自己的能力。我發現，其實我真正的能力是用想象，可以改變夢境中一扇扇門後的小世界。

于是我利用我的這個能力，一次次地進入那個古老的門中。幫助那個綠色的生物除掉去除傷疤，治愈傷口，打理毛發，過了好久才把它養得圓圓胖胖。

它很乖。

即使是我要挖去它腿上腐爛的肉，它也不曾咬過我，反而像個小貓一樣用舌尖輕舔我的手心，像是在安慰我，又像在告訴我，它沒事。

剛開始的時候，我給它起名為小乖。

它歪了歪頭，接受了這個名字。因為我叫它時，它會變小，然後向我跑來。

我用名字締結了我們之間的緣分。

我想，它是我的了。我要對它負責。

因此，後來每次我再次進入夢境之中時，我都會去找它。

我們一起在各個夢境的門裏游走，進行一場場’大冒險’。

後來，我又給它改名為青團，因為它團成一團兒打盹兒的樣子，真的很像那種很可愛的小點心。

不過這一次我進入夢境的時候，青團兒有些恹恹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心疼地摸了摸它原本被我喂得油光水滑，今日卻顯得有些幹枯暗淡的毛發。喂給它一些鲑魚幹的貓飯，然後抱着它趴在夢境之中，我幻化出的榻榻米上。

一夜好眠。

睡醒時，我發現原本是在我懷中的青團，不知道怎麽就到了我的身後。

它變成與沙發一樣大，團成一團兒，用尾巴卷着我的腰，然後把我圈在它的中間。

我醒來時，它也剛剛醒來。

它湊過來用頭頂蹭蹭我的臉，然後我用手從頭到尾撸了一把它的毛發，對它揮揮手告別。

是時候去面對菖蒲向我隐瞞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