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布局】

午休完回到公司,沒多久就接到上頭指派的新工作,要她協助子公司裁撤事宜。

從此,真的沒有光輝建材了……

接到消息時,她一時有些怔怔然,真讓他辦到了……她原以為,趙恭就算有意為之,也應該還會再拖上一陣子,沒想到會那麽快。

理論上,誰都知道餘善謀是對的,一間年年虧損、且已完全失去市場競争力的子公司,長痛不如短痛,可這牽連層面太廣,那一點痛,誰都不敢去挨,真正砍下那一刀,否則又何至于拖了七年?

但是他砍了,很有膽識地在太歲頭上動土,而且還真把這只地頭蛇給壓死了……

他有完善的計劃,将所有傷害及損失降到最低,不是只會動嘴皮子,難怪,趙恭這回會如此當機立斷。

她是人事部的經理,調她去協助安排八十七位員工後續的任職問題,乍看之下順情合理,但她就是莫名地聯想到,今天中午餘善謀對她說的話……

這兩件事,有關聯嗎?他就那麽自信,她一定會答應他?

這事早在他運籌之中,而在這之前,他們根本都還沒談過。

下班時,正好在電梯遇上,周圍還有其他同事,兩人目光在電梯鏡面短暫交集,他僅是點頭致意,完全遵守承諾,沒多作糾纏。

他在一樓出電梯,而她要下地下停車場。

想到梗在心中一下午的疑惑,到了地下停車場,沒能忍住又搭電梯上來,想問個清楚。

他前腳才剛走,應該沒走遠。趙之荷在公司附近随意繞一圈,沒找着人,正準備放寨時,聽到鄰近巷弄傳來不尋常的動靜聲響,她謹慎地移步上前探看——

“喂!你們在幹麽?”沒深想,她本能地出聲喝止。

四、五個男人,把人圍着往死裏打,會不會太超過?

幾個人一見她,立刻作鳥獸散。她這才看清,那個被圍着當沙包打的人,就是她在找的那一個。

“餘善謀?”

被打得一臉青紫的男人,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放下護住要害的雙手,松懈下來倚着身後的牆面緩锾坐下。

她移步上前,輕戳他手臂。H爾還好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用。”自行檢視了一下傷勢,初步判斷——“皮肉傷,肋骨一根都沒斷。”

居然說得一派輕松。

“你很常被揍?”居然人緣差到被拖到暗巷圍毆!而且這一臉淡定,像是被揍得很有經驗的樣子是怎麽一回事?

“偶爾。擋了人家的道,讓人揍個幾拳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他很能理解。

真是個深明大義的受害者,能如此明白事理,距離世界大同、人類和平真的不遠了,她都忍不住想替加害者再多揍兩拳……慢着!她一瞬間聽懂什麽,眯起眼。“是我想的那樣嗎?”

他最近,得罪最大的,不就是明晃晃的那一樁……

餘善謀開始檢視身上的傷,評估有沒有虧到,一面不經心地回應:“我想是吧。”

——她叔叔趙順。

“太過分了!”她沉下臉。

雖然餘善謀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也不該被用不合理的暴力對待。

這些男人,到底夠了沒有?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神嗎?想怎樣就怎樣,踐踏別人,恣意妄為,整個世界都該繞着他們運轉?她真的、真的很讨厭這樣。

“起來!”

“欸、欸,輕點,還是會痛的。你要我去哪裏?”

“警局。我們去報案。”

“別鬧了。”他一臉“怎麽這麽不懂事”的表情,搖頭嘆息。他把人家整個窩都抄了,只是被揍幾拳出口惡氣而已,算算他還賺了,做人不要這麽得了便宜還賣乖,厚道點。

“想為我大義滅親啊?那可是你叔叔。”

“我只是看不慣他們這種行為,不是為了你。”她繃着臉。

他支額望她,低低笑出聲來。

是啊,怎會不懂,這朵不彎不折的蓮,不就這性子嗎?生在趙家那樣的大染缸中,仍舊能夠明辨是非,把持住那把不偏不倚的道德尺,即便改變不了他們,至少能夠選擇獨善其身,不與之同流合污。

她真是趙家的奇葩,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一刻的她,看在他眼裏,就是無與倫比的清豔明媚。女人的美,本就各花入各眼,她……很對他的眼。

“好吧,如果你真想幫我,對街有個行動餐車,他們家的手工布丁很好吃,麻煩幫我買幾個回來,那是每日限量的,要排隊,太晚會買不到。”

趙之荷瞪他,一臉不可思議。

他被揍成豬頭,卻滿腦子只想着沒買到的手工布丁?!

“……不要就算了。”幹麽這樣瞪他。

“起來!”她二度伸手拉他。

“欸,我是說真的,雖然這樣講有點丢人,但警察看到我,其實會比較想把我關進去……”

“去醫院!”

他立刻乖乖閉上嘴巴。

警局和醫院,真要選一個的話,他還是選醫院好了。

保險起見,趙之荷親自押他到醫院挂號檢查,結果醫生說的還真與他一模一樣,沒有內傷,全都是皮肉傷。

護士搽完藥就走了,讓他在候診區稍作休息。

趙之荷領完藥回來,微側着身、支額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的他,撐起眸朝她望來,眼底的疲憊一掃而空,讓她懷疑,那一瞬間的倦意深深是不是自己眼花的錯覺。

“就跟你說沒事你偏不信,硬要拉我過來,浪費醫療資源,害我沒買到手工布丁……”整個開啓碎念模式。

果然是眼花,他有活力得很。

她力持鎮定,很忍耐地壓抑聲音:“你可以安靜一點嗎?”

他低低輕笑,完全不介意她的晚娘臉。“好吧,不然來聊聊,你找我什麽事?”

“你知道我找你?”這麽神機妙算?

“不然呢?”他好笑道。人都下停車場了,又專程上來一趟,不是回頭找他,難不成閑來沒事維持公司附近的治安?

“如果你是要問協辦光輝裁撤的事,我只能說,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多花點心思,以後用得上的。”他婉轉暗示。

真是他?!

證實了心中猜測,反而五味雜陳,滋味難分。

餘善謀審視她繃着俏臉悶不吭聲的神情。“抛掉多餘的清高身段,你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他并不想改變她,只是以她現在的處境,想得太多只是自尋煩惱。

“我只是……”很不喜歡這種感覺。為員工做最好的安排,本來就是她分內該做的事,如今卻要收買人心,處心積慮盤算自己能由這當中得到什麽,那種每走一步都有目的性的感覺……她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你還沒醒嗎?趙之荷。”他斂容,凝目道:“你爸把你放在人事部,這些年來從不讓你接觸公司營運及財務,你還看不懂?”

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能力真有比你哥哥們差嗎?他若有心要栽培你,随便放個機會磨磨你,今天的你不會被邊緣化。但是他沒有,寧可讓趙順那個老廢物敗掉光輝、寧可讓趙之鴻那阿鬥一個建案燒掉兩億七仟萬也不願意考慮你。這是為什麽?難道你不姓趙、不是他的孩子嗎?不,那是因為你的子子孫孫不姓趙,而他要的是‘趙氏’的萬年基業——”

“夠了。”她冷着臉,打斷他。

餘善謀置若罔聞,迳自說下去:“所以他可以拿你當籌碼來買我的忠心,為趙氏開疆拓土。你不趁現在建立自己的人脈資源,還想等到什麽時候?等你爸良心發現?別傻了,那個随随便便就能賣了女兒的老混蛋,指望他還不如自力救濟比較快。”

實話很殘忍,說這些只會讓她更讨厭他,偏他骨子裏就是犯賤,不吐不快。

果然,迎來她忿忿的瞪視,有一度他都覺得她拳頭快揮過來了。

他這張嘴真的很顧人怨,有時戲谑地沒個正經,有時又字字犀利、句句見血到殘忍的地步,讓她素來端莊得體的應對,時時被他激到破功邊緣……

他還是病號,不宜再加重災情。趙之荷勉強還有一點理智,深吸一口氣,自己到走到窗邊整理情緒。

讓她冷靜一下也好,她總會想通的。

有趙恭那樣無情涼薄的父親,她可以傷、可以痛,但是哭完總要醒過來,沒有人保護她,她就只能自保。

他适時打住,沒再窮追猛打,再多說一個字,怕是真要挨拳頭了。

過了好一會,她調适好心情,平靜地走回來,神容看來已與往常無二。

這個驕傲的大小姐,不會容許旁人看見她的脆弱。

“你想做什麽?”

這是她的妥協,他聽懂了。

“裁掉光輝,壯大日升,然後讓它成為你的。”他很幹脆地給出答案。

“你說得簡單。”三言兩語,可是要辦到那得多難?誠如他所言,父親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可以。我們一步步慢慢來。接下來光輝近三分之二的員工都會流向日升營造,後續的擴編事宜,或多或少會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至于能夠多深入,就看你的本事了,地盤先踩熟,往後不愁沒機會落地生根。”

他一派從容,顯然這事已在心中反覆思慮、琢磨許久。

是不是,這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刻,她甚至忍不住要想,就算她今天拒絕了他,結果也不會有所不同。

他早就布好局,無論她給他什麽樣的答案,都不會改變事情發展的軌跡,從他計劃裁掉光輝……不對,應該更早,或許在公司的周年酒會上,從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經作好決定了。

所以來到她身邊,裁掉光輝,作為她壯大的養分,一步步為她掙出一席安身之地。

他說,一見鐘情。

他說,他是為她而來。

實在不該把這人想像得太美好,但這瞬間,她居然荒謬地感受到一絲,他想守護她的心意。

那種三分輕浮、七分更似谑言的調戲,誰當真誰蠢蛋。

“如果,我說我反悔了?”她試探性地,問道。

“不是吧?趙經理,你這樣很不大器。任何不以買賣意向為前提的試吃,都是耍流氓,你知道吧?”她有這麽奧客?

“……”

“我就說!趙家真沒一個好人,父不慈、子不孝、女兒出爾反爾調戲別人、叔叔一個不高興就拿別人當沙包練拳頭,害我沒吃到手工布丁,一屋子流氓……”

到底誰在調戲誰?

趙之荷忍無可忍,一掌拍在塑膠椅面上,打斷他的碎念——

“你到底對手工布丁有多深的執念?!”一路念念念,念到她火都起來了。

“……”是還滿深的。“因為他們家老閨很任性,一個不高興就十天半月不做生意,買他們的東西還得看機緣,而且每日限量——”

她面無表情重複:“我知道。每日限量、要排隊,太晚買不到。”

“……欸。”這句說過了嗎?好吧,好像真的有一點碎念,他小小反省了一下。“就算說過了你也不用那麽生氣,畢竟出爾反爾、又害我沒吃到手工布丁的人是你……”

好,夠了,到此為止。

趙之荷站起身,腰杆直挺挺地走出去,果斷地決定放生這尾傷患,再也不想從他口中聽到任何一句關于手工布丁的抱怨!

反正他好得很,滿腦子只有吃的!

隔天早上,餘善謀準時踏入辦公室,桌上擱着一物,下方壓了紙條。

我、不、是、流、氓!

她昨晚真的又跑回來,幫他買手工布丁?!

雖然看起來,是想堵他的嘴的成分居多。

他雙肩顫動,支額低低地、悶悶地笑,最終沒忍住,愈笑愈大聲……

她真的,好可愛。

照慣例送杯泡好的黑咖啡的助理,推開門走來。“餘顧問是發生什麽好事了嗎?”一早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仰起頭——

“呃,看起來不太好。”助理瞬間改口。

臉上有些傷,經過一晚轉為青紫,看上去有些可怕,但其實沒那麽痛。

“不會呀,我覺得還不錯。”再好不過了。

一上午,又拜讀完一筆趙之鴻的燒錢史,他嬌弱的心髒有點不堪負荷,溜到茶水間偷個懶,吃吃甜點撫慰他受創的心靈。

說實在的,這偌大的企業要是真交到趙之鴻手上,敗光是早晚的事。這人跟趙順一樣,不是那塊料,守成有餘,前瞻性不足,無法因應市場變化,産業結構一改變,第一個被淘汰的就是這種人。

如今看來,真正值得關注的,也只剩趙之骅與趙之寒。

甜點吃到一半,趙之荷剛好進來。

“嗨。”他帶笑打了聲招呼。“中午要一起吃飯嗎?”

她步伐先是一頓,走到飲水機裝熱水,放入茶包。

沉吟了下,她謹慎地啓口:“你知道……這不代表什麽。”這點,一定要說清楚,以免他會錯意。

他靜了靜。

“除了實質的經濟報酬,別的我不能承諾你。”她不會拿自己,作任何的交換,無論是有形或無形的。

非得在這時說這個嗎?真殺風景。

“嗯,我知道。”他淺笑,蔣最後一口布丁抿進唇心,趁它還嘗得出甜味,連着笑意一同嗯下腹,偏頭眺看窗外湛湛晴空。“我什麽時候可以搬過去?”

“我只剩書房。”她還在做最後掙紮。

“我說過,我哪裏都可以睡。”

“……下禮拜。我先買張單人床。”

他假裝讓自己無視,她的勉為其難。

真要流氓起來,她又哪裏是他的對手?即便是強賴來的。

“好吧,既然沒人陪我吃午餐,我自己吃。”将吃完布丁的空瓶投入回收箱,優雅地從她身邊走開。“祝你用餐愉快。”

此後,識相地不曾再向她提出過午餐邀約。

一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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