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不見長進

段白焰感到新鮮。

認識姜竹瀝這麽多年, 她在人前永遠積極向上樂于助人,表現得活潑樂觀無可挑剔, 裝得跟真的似的。就連他們分手,他威脅她要是敢走就再也別回來,她也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仔細回憶一下,她還真是頭一次,這麽認真又平靜地跟他說,“我們談談。”

可他不想談, 也沒有放手。

皺着眉,吩咐熊恪去開車:“車開過來,去醫院。”

“我不去。”姜竹瀝一只手擋着鼻子, 血一滴一滴順着指縫往下流, 想要掙脫他,“你放開我。”

段白焰火氣上頭:“你都這樣了, 不去醫院還想去哪?”

“我去哪裏——”她無力擺脫, 眼眶氣得發紅, “關你什麽事?”

周進一路追上來。

“姜小姐, 你包上的挂墜掉了。”

他說着伸出手, 想把那只懶洋洋的毛絨兔子還給她。

段白焰皺着眉, 一把搶過來,作勢就要将它扔遠。

姜竹瀝連忙趁機抽回自己的手,往後退兩步。

“姜小姐?”周進有些訝異, 這才看見她手上的血漬, 連忙抽紙遞給她, “你還好嗎?”

“我……”

她後半句話沒說完,被一股大力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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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迫她擡頭,眼底有燃燒的怒意:“不關我的事?”

“段先生。”姜竹瀝平靜地對視,“你清醒一點,我們分手很久了。”

段白焰幾乎被氣笑:“自欺欺人有意思嗎?那你為什麽要回來?”

鼻血迅速浸濕了周進遞來的紙帕。

姜竹瀝微微仰頭,安靜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十年光陰,望見十年前那個乖張叛逆的小少年。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

他被她追着跑,狀似敷衍地擺出不耐煩的模樣,真正建立起戀愛關系之後,卻又把她當做他的所屬物,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控制欲。

——反正先動心的人是她,先說喜歡的人也是她,那無論怎麽對待她,都沒有關系。

——她不會離開的,她只會一遍又一遍地妥協。

出國之後,姜竹瀝一直在自虐般地猜測,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這樣想。

那段戀愛關系裏,段白焰從沒說過喜歡她,卻很喜歡幹涉她的生活。上一個這樣對待她的人,是她的母親。

姜媽媽總說自己為她付出了很多,姜竹瀝認同她的說法,于是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為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誇獎,不敢出一點差錯。

這種刻在骨子裏的密碼被帶進戀愛關系,她變得同樣不敢違背段白焰,哪怕他的某些決定,讓她感到不悅。

她知道根源,卻無法改變。

以明含的死為契機,她決定永遠離開這段關系。可他年重逢,他只是将态度稍稍軟化一點點,她竟然就無法招架。

她仍然喜歡他,也仍然無法改變他。

二者遙相呼應,構成她無可救藥的原罪。

“對不起。”姜竹瀝沉默一陣,疲憊地嘆息,“是我誤會了你。”

誤會他不再那樣強勢,學會了交流,懂得了如何尊重她。

誤會他發生了改變。

她想起自己曾對程西西說,維持婚姻最好的方法,是不對另一半産生期待。

可真正落到她頭上,她同樣無法制止自己,對段白焰産生期待。

希望他寬容,希望他大度,希望他變得溫柔。

……卻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段白焰不明白,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她輕聲道,“對不起,我還是喜歡你。”

段白焰一動不動。

她的下一句話,讓他眼底猛然出現裂紋:“但我以後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着不再喜歡你的。”

“你……”

“對不起。”姜竹瀝第三次道歉,嗓音柔軟,态度謙和。

落到段白焰眼裏,卻怎麽看怎麽刺眼。

他想讓她閉嘴。

“很抱歉,我還是在期待,你能跟我交流。”但“交流”作為一種手段,本身也是為了達成“改變”。

她垂下眼:“但你既然不喜歡,那我們以後都不做了。”

“姜……”

段白焰的感覺很糟糕。

哪怕四年前,他都沒有這樣強烈的感受。

仿佛一旦這次放她離開,她就再也不會回頭。

“佛擋殺佛的賬號已經封了,何筱筱短時間內也不會再來找我麻煩。”血小板緩慢地凝結,姜竹瀝鼻腔內殘留着一股血腥味,“你以後不用再精分兩個賬號,想方設法地給我送錢了。”

段白焰身體一僵。

“跟蹤器和望遠鏡,也沒必要再放在我這兒。”她微頓,輕聲道,“讓房東也回來吧,他手上還有我的押金。”

段白焰徹底陷入沉默。

像第一次見面一般,他重新打量眼前人。

這個姑娘,這個洞若觀火的姑娘。

從一開始,就把他的欲望與企圖,看得明明白白。

他想占有她,控制她,擁有她——以一種獲勝者,而不是陪伴者的姿态。

可她仍然願意靠近他。

“你說你喜歡我,可是其實,你喜歡的只是想象吧。”姜竹瀝輕聲說,“你喜歡你想象中的那個玩偶,那個任你擺布的洋娃娃。”

就像他從小到大都在期待的,萬般順從的、絕對的、不會有任何意外的安全感。

哪怕短暫地退步,表現出妥協,也只是為了最後的勝利。

因此一旦他嘗試着改變,卻沒從她那兒得到想要的回應,就變得變本加厲,更想将自己的付出讨要回來。

“然而我不是洋娃娃,也沒辦法活成你想象的樣子。”

姜竹瀝目光安靜,想起大學時,老師說過的話。

家庭的魅力在于,我們總是想逃離,又總是被困其中。

她從來不能下定決心,不管對待母親,還是對待他。

段白焰舌根發苦。

他嘗試過很多種方式接近她,無論是開車跟蹤,還是在她家對面放望遠鏡。

可是都沒有用。

他一遍又一遍地,被迫面對這樣一個事實——

她曾經屬于他,也願意接近他,但現在不再是了。

他身邊所有東西都像流沙,握得越緊,就走得越快。到頭來,他無能為力,什麽也留不下。

姜竹瀝的胳膊一點一點從他手中抽離:“段白焰,我的話說完了,放我走吧。”

不——

段白焰死死盯着她,腦子裏所有想法都被排空,只剩這一個字。

他被打回原形,仿佛回到遙遠的童年。母親執意要走,父親苦苦哀求,而他坐在二樓的走廊上,沉默冷情地看着,聽見他母親的冷笑:“你怎麽這麽賤?”

段白焰嗓子發澀。

他張不開口,說話也變得艱難:“如果你現在走……”

——就不要再回來。

後半句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他希望她回來。

四年前就希望。

姜竹瀝停了一下,輕聲打斷他:“段白焰。”

他擡起頭,眼底血絲遍布。

“你也就會欺負我。”

聲音很輕,有些委屈。

而她像四年前一樣,沒有回頭。

***

段白焰在原地坐了很久。

從陽光熱烈,坐到日暮黃昏。

他這幅樣子,熊恪簡直不能更熟悉。

仿佛一夕穿越回了四年前,他紅着眼眶趕姜竹瀝走,人家真走了之後,他又回到病房門前,坐在她坐過的地方,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待到深夜,仿佛要立地成佛羽化登仙。

熊恪納悶得不行。

按理說,段白焰吃的虧也不少了,怎麽一點兒都不見長進呢。

“大熊。”

結果下一秒,段白焰突然開口,倒把他吓一跳:“嗯?”

“我做錯事了嗎?”

熊恪有些猶豫:“想聽實話?”

“……嗯。”

“你活該,自找的。”

段白焰:“……”

“四年前,你們分手,你在病房裏吸氧,姜小姐就一個人坐在外面哭。”

熊恪回憶當年,仍然感到手足無措。

他沒安慰過女孩子,站在旁邊不知道該怎麽辦,索性打電話把自己的弟兄們全叫了過來,一排黑衣大漢,排着隊給姜竹瀝送紙。

她哭得神志不清,上氣不接下氣地感謝他。

“我那時候搞不懂,她在哭什麽。”熊恪道,“現在想想,也許能明白了。”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這樣清醒地認識到這段關系。

選擇權看似在她手上,其實招招緊逼。他一直在逼她低頭,逼她妥協。

偏偏她又舍不得放手。

段白焰有些錯愕:“我從沒聽你提起過。”

“你也沒問過。”熊恪提醒他,“你從不在別人面前,提‘姜竹瀝’這三個字。”

他的獨占欲誇張到,不想讓別人知道她。

欲望作祟,這樣的愛情經不起推敲。事關深情,詞段句讀都像詛咒。

段白焰沉默一陣,突然感到難過:“我是不是沒有機會了?”

這麽多年,熊恪看着他從一個志得意滿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

卻從沒見過他流露出這樣茫然,茫然到幾近無助的神情。

他神色一軟:“不一定。”

“我們……還有這個。”他猶豫片刻,拿出了姜竹瀝的手機。

***

程西西在第二天清晨,收到一個同城快遞。

是姜竹瀝的手機。

她感慨:“段白焰也太狗了,把人莫名其妙地帶走幾天,病恹恹地給送回來,連個新手機都舍不得送你?”

姜竹瀝有些意外,原以為他不會還,甚至打算買新的。

不過這樣正好,又省下一筆買手機的錢。

去醫院的路上,程西西一只手撐着下巴,上下打量她。

半晌,得出結論:“你瘦了。”

姜竹瀝不信。

“你現在這個樣子,上鏡肯定比我好看。”

“你還在減肥?”姜竹瀝笑了,“真執着。”

“有沒有聽過名言?要麽瘦,要麽死。”

這話姜竹瀝并不贊同。

程西西早年做吃播弄壞了胃,時不時要犯一犯病,她怕她節食節出命案:“按時吃飯。”

小閨蜜笑眯眯地應下。

姜竹瀝去醫院做了個體檢。

她的燒差不多全退了,只是扁桃體仍然又疼又癢。頭疼的是她此前流鼻血,且高燒與感冒都反反複複,她很擔心自己命不久矣。

好在體檢報告出來,沒什麽大礙,只是病毒性感冒。

醫生看了她的用藥史,給她開了幾味清熱降火的藥,特別叮囑:“有空的話,多運動一下,不要想太多。”

她讷讷地應下:“嗯。”

拿出手機,正想記藥。

屏幕上突然彈出一個對話框,繼而接二連三地,跳出清熱降火的菜譜。

“……诶?”她愣了愣,點進去,發現是微信上一個陌生人發來的。

白色頭像,名字是原始代碼,朋友圈裏什麽都沒有。

一個三無小號。

這個手機雖說在段白焰手裏待了幾天,可他除了企圖幫她辭職并推掉周進的綜藝節目,并沒有動過其他數據。

姜竹瀝實在想不起這人是誰,試着問了問:你好,請問你是?

對方遲遲沒有回。

她糾結一陣,猜。

可能是個賣保養品的……

于是改完密碼,她删除了對方的賬號。

***

段白焰在床上輾轉反側。

不是很明白……

床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大。

他好難受啊。

忍無可忍地坐起來,他撓撓頭。

心想,這是個什麽事,熊恪出的都是什麽鬼主意。

別說給姜竹瀝發菜譜了,他就是死在外邊,從這裏跳下去,也不會再向她低一次頭。

下一秒,放在桌上的手機一陣震動。

段白焰蹭地蹿起來,心想。

姜竹瀝一定很感謝他。

他一定會坦然地接受感謝,不驕不躁,再接再厲。

按亮屏幕,正中彈出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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