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以為已将你藏好
周瓒剛走回自家的院子,便看到沈曉星的車從主道拐進來。他的手在門把上停頓了片刻,終還是趕在她們靠近之前進了屋。
沈曉星正與副駕駛座上的女兒說着周瓒的事。她最近滿腦子都是自己手上那個課題,在單位忙得快吃不上飯了,祁善忽然來找她,母女倆将就着共用了一個盒飯。回來的路上,助理又不斷給她打電話。等到一切處理妥當,她才顧得上細問女兒的心事。
沈曉星記得祁善剛來找她的時候穿得很少,包裏塞了件半幹的毛衣,沈曉星替她把衣服晾在椅背上,發現裏面還裹着一支燙傷藥膏。她問祁善是怎麽啦,祁善只是說自己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胸口有一小片皮膚被燙得發紅,也沒什麽大事。
下午馮嘉楠才打過電話,說晚上帶祁善去吃飯,結果好端端的飯沒吃成,人卻被燙着了,臉色也不太好看。祁善心裏藏事,手腳也并不毛躁,沈曉星已猜到這事八成和周瓒脫不了關系,只是不清楚具體情由。她這個女兒是個鋸嘴葫蘆,不想說的事,打死也不會開口,硬來是不行的。
“待會兒我去問你嘉楠阿姨,是不是阿瓒這死小子又欺負你了。”沈曉星故意說道。
“媽!我都說了不關他的事!”祁善沉不住氣了,懊惱地強調,“你別管,也不許去找任何人。”
不是周瓒幹的,她才不會這麽着急辯解。
沈曉星看過祁善的傷處,并沒有大礙,她更在乎的是女兒眼裏怏怏的神情。可這丫頭自己吃了虧,還想着為對方開脫,就算這個人是周瓒,沈曉星也有些氣不順。
周瓒對祁善當然沒有壞心,但他那脾氣一般人吃不消。
沈曉星記得周瓒幼年時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不喜歡自是抵死抗拒,可明明想要的也口是心非。
祁善呢,最喜歡說“好的”。心裏明明主意拿得很定,面上卻和稀泥。
在“不要不要”和“好的好的”之間,祁善從小沒少吃周瓒的苦頭,但也從周瓒那裏順來了許多好東西。以前周瓒外公的下屬送來的新奇小玩意,馮嘉楠從國外帶回來的書籍和玩具,還有周啓秀客戶的各種饋贈……往往周瓒剛揚起下巴說“不要”,祁善已伸出手去照單全收。沈曉星也搞不懂,她這個從小沒缺過什麽的女兒為什麽對各種小物充滿癡迷。
然後在祁善家的閣樓上,周瓒會默默挑走他真正看上的東西,剩下的都歸了祁善。恐怕馮嘉楠現在也不知道,她強迫周瓒每天必須要吃的蘋果和牛奶有大半也是進了祁善的肚子。周瓒對祁善從不吝啬,祁善對他的頑劣行徑則是各種包庇。他們自有他們的相處模式,旁人難以介入。
“你們啊,真是‘沒頭腦’和‘不高興’。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沈曉星搖頭道。
她們下了車,沈曉星還在對女兒嘀咕道:“你嘉楠阿姨說晚上要過來拿本書,怎麽也沒接電話……”
祁善渾似沒有聽見,她在臺階上發現了好幾截被人掰斷的枯樹枝。這是周瓒喜歡幹的事。他來過了?明知她不在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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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被祁善忽略了的傷處又開始隐隐作痛,她扭頭望向他的窗口。
周瓒房間的燈光正好熄滅了。祁善默默用鞋尖将枯枝踢下臺階。
這一切都被跟在女兒身後的沈曉星看在眼裏。她以前并不擔心祁善與周瓒的關系,一個占不了大便宜,一個吃不了大虧。可現在不一樣了,孩子越大,心思越多,這早已不是兒時過家家的得失問題。萬一兩人所願并非一致,死心眼的那個難免要吃苦頭。她暗想,自己也該多留意兩個小家夥,若祁善能想通,自發地退到安全距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一早,周瓒若無其事地拿着書包出現在祁善家門口,他對來應門的沈曉星喊道:“善媽,你叫小善快點,否則趕不上公車了!”
沈曉星驚訝道:“小善早就去學校了,她沒去叫你?”
周瓒走進教室時還在恨恨地想,小氣鬼!虧他昨天半夜滿屋子給她找蘆荟藥膏。
祁善就坐在靠近門口第二排過道的座位,周瓒從她身邊經過,把化學作業本扔到她課桌上。祁善正低頭默寫單詞,見狀默默地将她親手寫上周瓒名字的本子碼在桌角的一疊作業裏,頭都沒擡。
早晨的第一次課間休息,祁善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回來,在樓道“偶遇”周瓒。她按照以往的約定,在學校公衆場合不與他交談,他卻一反常态地在她面前站住了。
四周并沒有其他同學,祁善也停下腳步,隔着三級臺階,擡頭看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周瓒的手擱在樓梯欄杆上,埋怨道:“你幹嗎不等我!早上我的牛奶都沒人喝了。”
祁善默然。事隔一晚,她已經沒那麽生氣了,也不打算借題發揮。只要他道歉,這件事就此過去。示弱并非周瓒的長項,然而他既然說得出那些刺耳的話,拉下面子說“對不起”也不吃虧。
周瓒何嘗不懂祁善心思,可那三個字卡在喉間。他扭頭去看扶欄上自己的手,避開她的眼神或許會容易些。嘴還沒張開,班上幾個男同學嘻嘻哈哈地從樓下走上來,其中就有撞見過他們在一起的張航。
周瓒一愣,随即和祁善擦身而過。
“快響鈴了,你還下樓?”張航好奇地問。
“上廁所你也要管?”周瓒随口道。
“樓上的廁所壞了嗎?”班上另幾個男生疑惑地議論,張航留心看了祁善一眼。
周瓒走到樓梯轉折處才借機回頭,然而祁善的身影已不在原處。
後來課間操的時候、傍晚在學校飯堂,周瓒和祁善也有過短暫的碰面。可是身邊總有旁人在場,祁善也不再與周瓒有過眼神接觸。
周瓒吃飯時給她發信息,鄭重其事地在“對不起”三個字後面加上了感嘆號。等到餐盤見底,她也只回了一個“嗯”。
身邊幾個男同學正熱烈讨論着昨天晚上的球賽,周瓒郁郁不樂地擱下筷子。
“周瓒,你喜歡的球隊可是輸慘了!”
周瓒敷衍地笑笑,再看向祁善後腦勺時心中也湧起了怨氣。
他已經夠煩了。今天早上,他爸媽平靜地從房間裏面走出來,各自去上班。沒有人臉上看得出傷痕,他們房間的擺設和床單也一絲不亂。只是出門時,他們的背影渾似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人。周瓒頭一回對他父母的婚姻産生了憂慮。祁善是唯一能聽他訴苦、給他排解的人,可現在連她都給他臉色瞧。
接下來的幾天,祁善和周瓒沒有任何交流。這本是他們在校時的常态,當心中少了篤定,倒有了幾分賭氣的意味。
周六下午第一節課結束,周瓒整理要帶回家的東西,發現公交卡不知道塞到哪裏去了。他在背包裏翻着翻着,忽然靈機一動,給祁善發了條信息——“我的公交卡丢了。”
祁善正在和張航說話。她也不知道張航為什麽對下周要交的作業有那麽多牢騷。作業是多了點,但她只是負責收集的人,張航找她抱怨不休又有什麽用呢?可祁善一向認真負責,這也是她三年來始終高票數當選學習委員,并且讓各科老師都非常滿意的原因。盡管張航沒道理的質疑一個接着一個,她也不得不在寶貴的課餘時間裏耐心地向他解釋。
周瓒等了好一會,才見到祁善拿起手機。片刻後,她轉頭斜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像在說:“你怎麽不把自己也丢了!”
周瓒低頭,嘴角總算有了一絲笑意。
等到放了學,周瓒回男生宿舍拿換洗衣服。他沒有答應和舍友一塊去操場跑步,但也沒有刻意加快步伐去追趕祁善。祁善既然沒說什麽,就肯定會在回家的公交車站附近與他會合。
周瓒經過教學樓附近,同桌莫曉軍給他打電話,催他趕緊回教室看一眼。周瓒問到底出了什麽事?莫曉軍只是笑,還神神秘秘地說:“快來,反正不是壞事。”
他們班教室裏一群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事情的起因和班上一個叫朱燕婷的女生有關。
朱燕婷是高二那年轉學來的,她是特長生,聽說之前就讀于鄰省一所知名的藝術學校,從小練習雜技,還得過不少獎。朱燕婷不想早早放棄文化課,但藝術學校在這方面存在短板,于是高二那年,她在家人的打點下轉學到了如今這所重點中學。學校也是看重朱燕婷之前贏得的各種榮譽,忽略了她文化成績的不足,破格接收了這個特長生。
朱燕婷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勻稱,五官明豔。她自幼學藝,成長的過程中屢屢随團四處演出,生活經歷迥異于班上的同齡人,就連打扮和舉止,都有着其他女生所不具備的“風情”。可她的性格偏不似長相般成熟世故,也許是因為和周圍的同學難有共同語言,學習成績的落後也讓她自卑的緣故,朱燕婷并不熱衷于融入新的環境,她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朱燕婷剛轉學過來的時候一度曾是男生宿舍的熱門話題,可對于有心撩撥的男生,她從不假以辭色。在女生宿舍裏她也是個異類,因為不合群,她被所有的小團體所排斥,她的孤僻在別的女生看來是裝模作樣,連她習慣的言行打扮都被視作充滿了“風塵氣”而被鄙視非議。
最糟糕的是,自從朱燕婷到了他們班,同學們但凡有些小心思和壞打算,很容易就會傳到班主任老孫那裏,就連女生宿舍熄燈後開“卧談會”時那些口無遮攔的話,也統統被老孫所掌握。後來身為教職工子弟的張航無意中得知,原來朱燕婷的姨父就是老孫,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身邊潛伏着班主任的耳目。從此以後,無論男生女生看朱燕婷的眼神都多了幾分異樣,她卻毫不在乎。
就在不久前,班上唯一對朱燕婷“癡心不改”的男生郭志勳偷偷向她表明心跡。第二天一早,全班同學就發現他寫的情書被貼在教室黑板上。老孫最痛恨班上學生早戀,何況郭志勳打的還是他外甥女的主意。郭志勳遭到了老孫的嚴厲警告,還被請了家長。朱燕婷徹底被班上的同學孤立了。
今天放學後,本打算走出教室的朱燕婷無意中和值日生張航迎面相撞,朱燕婷險些摔了一跤,手上抱着的書和文具撒了一地。張航是郭志勳的鐵哥們,早就看不慣朱燕婷,裝作替她收拾東西,蹲下來幫倒忙,無意中讓他發現了一件“寶貝”。
張航趕在朱燕婷出手搶奪之前飛快地拿走了那本攤開的筆記本,在莫曉軍的掩護下閃到教室一角,翻看了幾頁,當即站到最後一排的課桌上,大聲朗誦着筆記本裏的內容:“我以為,我已經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樣深,那樣冷的,昔日的心底。我以為,只要絕口不提,只要讓日子繼續過去,你就終于,終于會變成一個古老的秘密。可是,不眠的夜仍然太長……”
當時教室裏至少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未曾離開,大家都欣賞到了張航聲情并茂的“表演”。明明是纏綿的句子,在他誇張的演繹下卻透出了幾分滑稽。
祁善正在後排角落的小櫃子前填寫《班級學習日志》,見狀也不禁看了過去。她聽出張航朗誦的內容出自席慕蓉的《曉鏡》。少女情懷總是詩,朱燕婷在筆記本裏抄錄幾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朱燕婷似乎并不那麽認為,她不顧幾個男生的有意阻撓,瘋了般朝張航撲去。
張航并不害怕,高高揚起那本子,大聲笑道:“你們猜她是想着誰呢,還畫了他的樣子……大家都來看看!”
大部分男生都開始起哄,女孩子們都在交頭接耳。朱燕婷還沒來得及靠近,張航将本子抛給了莫曉軍,朱燕婷撲了個空。
莫曉軍一看就笑了,“咦,這個人看起來很面熟啊!”
本子開始在許多人手裏接力傳閱,少數不參與的同學也都冷眼旁觀。
“是她畫的嗎?她暗戀的人長得還挺不錯!”
“有點像崔霆!”
“不對,我覺得更像周瓒!”
“周瓒?快給我看看!”
“我也要,我也要!”
……
這些猜測讓教室裏的氣氛開始白熱化,枯燥的高三生活正需要讓人浮想聯翩的調劑。朱燕婷徒勞地四處追趕,本子總在她觸碰到之前轉移給下一個人,很快繞了一圈,又回到張航這個始作俑者的手中。
張航忽然将本子抛向離他不遠的祁善,還朝她擠了擠眼睛。
祁善沒有任何防備,本子落入她懷裏,她本能地用手捂住。
祁善和朱燕婷沒說過幾句話,她并不把朱燕婷當朋友,卻也無心作弄。換作以往,祁善會置身事外地将本子擱在身旁的桌子上,等待朱燕婷自己來取。然而牽涉到周瓒,她鬼使神差地将本子打開,低頭看了一眼。
周瓒和隔壁班的崔霆都是他們學校最有女生緣的男孩子。好看的男生長得都有幾分相似,高高的鼻梁,輪廓分明的臉……被人錯認也不稀奇。
朱燕婷的畫是一幅素描。
只消一眼,祁善便心知那個側身回望、眉眼含笑的男生絕不是崔霆。
朱燕婷朝祁善走來,精心編織的辮子也有些淩亂。奇怪的是,這一次沒人攔住她。
祁善恍若未覺,她默默将本子翻到了另一頁,上面用各色墨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同一個字母——Z。
本子被人從祁善手裏抽走,朱燕婷卻在她幾步之外停住了腳步。祁善擡頭,站在她身邊的人是周瓒,他抓着那個本子,皺眉問:“有什麽好看的?”
周瓒當着所有人的面将本子抛給了朱燕婷。朱燕婷并沒有說感謝的話,哆嗦着嘴唇,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
圍觀的同學一哄而散,祁善垂着頭,手裏緊緊捏着一支圓珠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難堪。對了,她的《班級學習日志》還沒寫完。
等到祁善工工整整地寫完最後一個字,偌大的教室裏只剩下她……和張航。
張航坐在課桌上,兩手撐在身旁笑着打量祁善。當祁善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才跳下地,拍着手上的灰塵說:“我是值日生,今天輪到我鎖門。”
周瓒在教學樓背後一個放勞動工具的平房前找到了朱燕婷,她正蹲在一個下水道旁,扯下惹禍本子的扉頁,将它們逐一撕得粉碎。
周瓒沒有走近,雙手插在校服褲袋裏,歪頭打量朱燕婷。這裏是他躲避無聊課間操的場所,好像有那麽一回,他看到一個女生在工具間平房的屋頂上倒立,忽然身體向邊緣處傾倒。周瓒以為對方會摔得很慘,誰知她一個漂亮的空翻輕盈落地。他覺得有趣,朝她笑了笑,發現原來是自己班上的轉學生。那次以後,周瓒又在這裏遇見過朱燕婷好幾回,他躲在這裏偷偷地抽煙,她好奇地看。周瓒笑着問她要不要向老孫告狀,誰知她竟也問他讨要了一根,兩人默默地吞雲吐霧。
朱燕婷手背上有一道傷口,蹭破了皮,微微往外滲血。想來是在方才的本子搶奪戰中碰到了桌角之類的尖銳處。
“喂!”周瓒叫她一聲。朱燕婷回頭,他将背包裏的一盒蘆荟藥膏扔了過去。
等到周瓒跑到公交車站,祁善已經上了前一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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