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需進,只需守

周瓒和朱燕婷之間的事很快在他們年級範圍內傳得人盡皆知。開始很多人不信,但高三理(三)班大部分同學都可以言之鑿鑿地作證,他們親眼看到周瓒把朱燕婷摟在懷裏。衆人看向朱燕婷的目光也有了變化——一個你不太看得起的人,忽然被一個不太看得起你的人另眼相待,很難不教人重新審視她的價值。

朱燕婷依舊獨來獨往,受人孤立排擠的狀況卻略有改觀。

老孫果然被這段關系氣得跳腳,又把周瓒單獨叫到無人的辦公室大加訓斥一輪。一會說他學習态度不端正,一會說他做人的态度也有問題,可說來說去,總罵不到點子上,周瓒也不痛不癢。不用想便知外甥女朱燕婷的心甘情願讓老孫吃了啞巴虧,他對此并無辦法。

周瓒放學後在操場跑步,休息時,張航給他扔了瓶水。周瓒頗看不起張航那些作弄女孩的伎倆,淡淡地把水放在一旁的水泥臺階上,撩起衣服擦頭上的汗。

張航也不生氣,大咧咧地坐在臺階上,說:“放心,我不會再和朱燕婷過不去了。”

周瓒嗤笑,“你要我為這個感謝你?”

“不用不用!”張航擺了擺手,走到周瓒身邊,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笑道,“既然你和朱燕婷是一對,那我追祁善你肯定不會有意見了?”

周瓒甩開張航的胳膊,像聽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事,驚訝得恨不能把每個字拆開來說。

“你——追——祁——善?”

“是啊。”張航話接得無比順溜,仿佛早就胸有成竹,“我以前還以為你和祁善有一腿,就沒好意思橫刀奪愛。”

周瓒又發出了一聲誇張的笑。按張航話裏的意思,似乎只要他願意,就能輕輕松松将周瓒所愛奪走。周瓒提醒道:“你搞清楚,我根本不喜歡……”

“我現在不是知道了嘛,你不喜歡祁善對不對?所以我徹底放心了,這才來找你。你們沒有那種關系,好歹是鄰居,私底下熟得很。有你幫忙,我成功的概率也大一些。”張航為表示自己的誠意,谄媚地替周瓒擰開了那瓶水。

周瓒理順了那口氣,才慢慢地消化了張航帶給他的意外。祁善眉目清淡,注意力也不在穿衣打扮之上,往好聽裏說是素淨,說得不好聽就是寡淡,性格也乏味得很,活脫脫是個老學究。然而周瓒必須拍着良心說,她不難看,身上又具備優等生的光環,偌大的校園,有一兩個審美獨具一格的人看上她實屬正常。

“別逗了。”周瓒勸張航道,“祁善她不會答應的。”

“這個你別管,你只需要說肯不肯幫我這個忙。我不是鬧着玩的。”

“你別害我。不要說是她家裏人,就算是我爸媽知道了,我都別想再有好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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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航倒也爽快,聞言頭一點,“行,不幫就不幫。我做什麽,你就當作看不見好了。她家裏那邊你別吱聲,祁善面前別給我使絆子,不得已的時候打個掩護。你和朱燕婷有什麽需要,我能幫的絕不含糊。這樣總可以吧?”

周瓒沉默了片刻,張航在等着他的回複。他接過水灌了兩口,滿不在乎道:“那當然沒問題。”

馮嘉楠出差回來了,她給祁善帶了好幾件新衣裳。周瓒從外面回家,一上樓就聽到她們在房間裏叽叽咕咕的說笑聲。

“阿瓒,你快過來看看。”馮嘉楠聽見兒子的動靜,招呼他進自己的房間,指着祁善笑眯眯地問,“你看小善穿這個漂不漂亮?”

周瓒靠在爸媽房間的門框上,視線掃過祁善,說:“心靈美就可以了。”

“說的是什麽話!”馮嘉楠無奈。

祁善面露赧然。

“我還是先換下來吧。”她說罷匆匆進了嘉楠阿姨的衣帽間,片刻之後抱着新衣服走出來,說,“嘉楠阿姨,我先回去了。謝謝你的禮物!”

馮嘉楠詫異道:“這就回去了?剛才你不是說要聽我帶回來的新唱片?”

祁善低頭,剛才她沒料到周瓒回得那麽早。

祁善走後,周瓒回了自己的房間。馮嘉楠跟了進去,笑容滿面道:“我也給你買了好東西,都放在你書櫃裏了。”

周瓒打開書櫃,裏面有新款的PSP、萬寶龍的鋼筆,還有幾本港版漫畫。如他所料,書櫃又一次按照他媽媽的标準被重新整理過了,從工具書到《銀河英雄傳說》排列得一絲不茍,櫃門玻璃和隔板也被擦得纖塵不染。

他又低頭朝書桌旁的廢紙簍看了一眼,原本藏在他抽屜深處的半包煙果然也躺在裏面,被人揉成皺巴巴的一團。

“你又想跟我說什麽?”周瓒坐到床沿,等着馮嘉楠開口。

馮嘉楠說:“你既然不打算提前了解一下我提過的那個輔導老師,那我就讓他直接到家裏來了……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學校裏的夥食不好,也沒人好好照顧你,從下周開始你每天回家裏住吧。孫老師那邊我已經替你打好招呼了。”

周瓒不置可否,低頭看自己剪得極短的指甲,問:“還有嗎?”

“你還沒和我聊過關于高考志願的問題。”馮嘉楠坐到兒子對面的椅子上,微笑道,“我很想聽聽你的想法。”

“巧了,我也想聽聽你的想法。”周瓒放下手笑着反問回去。

馮嘉楠把手放在膝上,正色道:“我和你顧叔叔聊過了……就是我的大學同學,你們一起吃過飯的,他現在是G大經管學院的院長。以你的成績,再努力一把,是有可能夠得上G大錄取分數線的。只要你過線,其他的都好說。”

“那我還有什麽可想的?你決定就好。”

馮嘉楠何嘗聽不出兒子話裏消極的抵抗,她安撫道:“G大有什麽不好呢?你要是不加把油,今年還未必有希望。所以我才非要讓輔導老師過來,沖刺一下很有必要。小善很可能也上這所學校,她爸媽舍不得她往外地跑,G大又是她媽媽的母校。我答應你,經管學院開的幾個專業,你可以自己決定。”

“萬一我走運,考上了G大,從經管學院出來,不回我爸的公司大家都不好意思吧。”

“你當然要回你爸的公司。阿瓒,你放心,我會為你争取到你應得的東西。你爸不會也不敢虧待你,公司遲早是你的,你得好好守着,不能讓別人有機可乘。”

“我大學上你選定的院系,畢業回我爸的公司,手裏握着你争取到的股權,擠走你憎恨的人,然後呢……你還要我做什麽?娶你看上的女人,生個孩子完成任務,讓你好繼續操控孫子的生活?”周瓒諷刺道。

馮嘉楠皺眉說:“你不能為了反對而反對。并不是說我希望你做的事,就必定不适合你!你讨厭我替你安排,那你想過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嗎?你試着跟我溝通過嗎?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抽煙、逃課、不把成績當一回事……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誰是‘不三不四’的人?”周瓒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馮嘉楠冷哼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去學校看過那個女孩。長得妖裏妖氣,有什麽好的?你們孫老師讓我管好你,我可不信這是我兒子的品位。一定是她主動纏着你。”

“那也得要我願意!”

“你知道什麽才是好女孩嗎?小善打扮起來比她好一萬倍!”

周瓒猛地站了起來,“就沖着你喜歡,這輩子我和祁善都沒戲!”

馮嘉楠一愣,繼而連連苦笑。

“你就跟我對着幹吧,反正你和那個姓朱的女孩子也長不了,我等着看呢。”

周瓒再也不掩飾自己的厭煩,他問:“媽……你也是這樣安排你自己的生活的?有精力把我管得像犯人一樣,還不如管管你自己。我爸和小秘都卿卿我我到家門口了,這也在你計劃裏面?”

馮嘉楠臉色驟然冷下來,卻沒有周瓒想象中的意外。她果然也不是半點都不知情。

“你爸就是這個德行!他以為我會為了這個吃不下睡不着?年輕的女人多了,那位李小姐也會老的。”

“是。但你別忘了,到那時你只會更老!”

馮嘉楠久久地看着兒子,臉上呈現出來的那種灰敗和傷心,恁是再昂貴的護膚品和精致的妝容都無法掩蓋。

周瓒平生很少讓自己後悔,然而許多年以後,他每想起一次早已不在人世的媽媽,都為自己年少輕狂時曾說過的兩句話無法釋懷——這是其中之一。

高考前兩個月,周瓒從學生宿舍搬回了家,每日和祁善一樣早出晚歸地上學,但他和祁善的交集卻更少了。

以往周末有閑暇,馮嘉楠愛到祁家打發時間,兩個媽媽一塊在樓下喝咖啡,談論女人之間的話題。祁定和周啓秀也有空的話,會湊在一起喝茶下棋。兩個孩子更不需要他們操心,一起打游戲、寫作業,吵吵架又和好。現在周啓秀仿佛再也沒能從工作中脫身,尋常難以見到他的蹤影。祁善也連着兩次“恰巧”臨時有事,周瓒過來後她不是出去還書,就是約了同學看展覽。如此一來,周瓒也識趣地減少了登門次數。家庭聚會就此變成了馮嘉楠和沈曉星的閨蜜之約,祁定老老實實做後勤服務。

馮嘉楠責問過周瓒,是否對祁善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否則以祁善的好脾氣絕不會如此。周瓒大呼冤枉,他一再強調事情與自己無關,他主動找過祁善,是祁善對他愛理不理,如果不信的話,大可以當面與祁善對質。

沈曉星卻看出了心結确實出在她女兒身上,是祁善故意躲着周瓒。青春期的孩子,又在高考前的緊要關口,她不敢問得太深,怕激化了孩子的負面情緒,只找了個機會和祁善聊了幾句母女間的私房話。

有些時候,摔倒的姿勢比摔倒的理由更加重要——這是沈曉星對女兒說的話。她相信祁善當時不語,事後會想明白。他們兩家關系匪淺,若不是打定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主意,還是應該好好思考長久的相處之道。

兩個孩子的生日都在五月,因他們出生只相差了一天,迄今為止兩人的生日基本上都是湊在一塊過的。今年沈曉星提前一周跟馮嘉楠打了招呼,說他們一家三口打算趁周日去鄰市看望祁善的外婆和舅舅一家,那天正好趕上周瓒生日的正日子,幹脆今年就不在一起慶祝了。馮嘉楠問好友,這是否是祁善的意思?沈曉星嘆了口氣。

周六的晚上,馮嘉楠非要拉着祁善去逛附近的商場。祁善推說自己今天的題剛做了一半。馮嘉楠笑話她:“你又不是阿瓒,需要臨時抱佛腳。既然不打算離家太遠,以你的成績上本地最好的大學綽綽有餘。學習也要勞逸結合,你媽媽都同意我帶你出來散散心。”

馮嘉楠帶着祁善去買衣服。祁善不怎麽感興趣,她說:“嘉楠阿姨,你上次送我的衣服我都還沒穿完呢。”

馮嘉楠假裝聽不見,把她精心挑選的兩套衣服和祁善一起塞進了試衣間。等到祁善無奈地穿着新裙子走出來,馮嘉楠拉着她站到鏡子前,不斷點頭,說:“女孩子還是應該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不是我說你,你平時也穿得太素了。你媽那個人也不講究,自己整天那幾套衣服換來換去,也不在你的穿衣打扮上花心思。我要是有女兒,才不會這樣……不過,你和我的女兒也沒什麽兩樣,以後你買衣服這種事就由我來管。”

祁善心裏暗想,自己平時有那麽糟糕嗎?媽媽在給她買衣服的時候只會留心一下材質,款式過得去就行了。在沈曉星眼裏,女孩子的衣着只要整潔合體,就不會醜到哪裏去。祁善自己也是個不挑剔的,媽媽給她買什麽她就穿什麽,最喜歡的還是校服,橫豎不會出錯。

“你看,這樣不是很好看嗎?我們小善瘦是瘦了點,但還是撐得起衣服的,皮膚好,氣質也幹淨,随便收拾一下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馮嘉楠說,“明天你就穿這套好了。”

祁善不解,問道:“嘉楠阿姨,我媽沒跟你說我們明天要去舅舅家?”

“你爸媽去就好了。”馮嘉楠站在祁善身後,像閑聊一般說,“阿瓒問我,明天他生日,能不能叫幾個同學來家裏玩。你說,我能不答應嗎?”

祁善一怔,莫名地想到了朱燕婷。周瓒真的會把她叫來嗎?以他的行事作風,這也沒什麽好驚訝的。她黯然地低下頭,嘴裏“哦”了一聲權當回應。

“我猜阿瓒會把那個練雜技的女孩叫來參加他的生日聚會,就算只為了惡心我,他也會這麽做的。任何事情我越反對,他就越跟我對着幹……”

“嘉楠阿姨,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麽不順着他一回?你放手,好壞都是他自己的決定。”

祁善勸着馮嘉楠,猶顯稚嫩的臉上滿是懇切。馮嘉楠心有所感道:“小善,你真是個好孩子,他一定讓你吃了苦頭,你還處處維護他。你就吃虧在心裏有一百句話,嘴上什麽都不說。阿瓒正好相反,他說一百句,也不一定有一句是他的真心話。可是你要什麽,不要什麽,心裏是亮的,阿瓒看起來主意拿得定,其實他在和自己兜圈子。他有多擰,你看得見。小時候我看得緊,是怕他長不大,現在我放不了手,是怕他走錯路就回不了頭。”

過去馮嘉楠提起兒子,總是眼睛發亮,周瓒再胡鬧,在她心裏也是好的。可是她現在在祁善面前卻難掩對周瓒的失望,“你別瞞我,周瓒是不是好幾個晚上都不去上晚自習了?他每天回來,一屋子都是煙酒氣。他才多大一個人?這是我的兒子嗎?難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害得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祁善看嘉楠阿姨傷心,心裏也不好受,只得抓着對方的手說:“阿姨,你把事情想得太重了,阿瓒只是有點叛逆……”

“我經常看着他那個樣子,好像對誰都不在意,什麽都不放在心裏。他爸管不了他,我就像他的仇人。小善,你是和他一塊長大的,你們的情分任何人都比不了,他現在要是還能聽進別人的話,那就只能是你了。”馮嘉楠反手把祁善抓得更牢。

“我?”祁善惶恐得連連搖頭。

“小善,你相信我,你一點都不輸給那個練雜技的女孩。”馮嘉楠像沒看到祁善忽然變得像紅柿子一般的臉,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你們還小,我本來不應該說這些的。我管不了他一世,但有你在他身邊,我放心得很。如果你對阿瓒絲毫沒有存着那份心,就當嘉楠阿姨今天說了胡話,對不起了。可你要是跟我想的一樣,聽我一句,你不能一直退。阿瓒的心裏,你不需要進,只需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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