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甘心洞開的城

事實上,祁善并非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

祁善洗了澡,披着半幹的頭發,用噴壺給窗臺上的“新成員”澆水。她想起了張航給她的建議。

那時她哭累了,才意識到張航并沒有離開,他站在祁家低矮的院門外擔憂地等待。

“祁善,你要是對周瓒有意思,更應該跟我在一起。你不能任他擺布!”

祁善留下了那盆文竹,卻拒絕了張航的“好意”。她本就學不來朱燕婷的烈脾氣,愛或恨都要轟轟烈烈。周瓒也常常嘲笑她的“樣”。可他不喜歡她,她奮起掙紮又有什麽用?一個人之所以不珍惜另一個人,原因不外乎如下:其一,不珍惜她也不會失去她;其二,失去她也無所謂!

祁善不想讓周瓒繼續在她的世界裏肆意妄為,何必與張航做戲,為他再一次違背自己的意願?她若怕了,只會退避三舍,緊緊閉上眼前的門。

祁善想起,自己本可以退得更從容的,就在媽媽告誡她“如果必定要摔倒,最起碼保持姿态好看”的時候。或許今天她去了舅舅家,那麽包括自己在內,都可以把先前的“趔趄欲倒”解釋為常年的慣性所致。怪她太貪心,一時起了奢望,舍不得抽身保全,像一個頑固的将領,以為當真可憑一己之力守住“她的城”。

嘉楠阿姨把她貼身的那塊羊脂玉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祁善,這是一份大禮,不僅在于它的價值,還在于它承載的意義。祁善把它放在掌心輕輕摩挲,天然形成的光白籽,像上好的凝脂,溫潤而熨帖人心。玉的右下側有油紅色落款,祁善過去以為那是某位名家的作品印記,現在拿了放大鏡細細辨認方知,那兩行小篆似是——浮情應戒,此心可寄。

這是阿秀叔叔曾經對嘉楠阿姨許下的承諾,還是嘉楠阿姨寄托在祁善身上的美好願望?無論如何祁善都覺得自己辜負了嘉楠阿姨。她可以在四面楚歌時孤軍抵抗,但一座甘心四面洞開的城,她不知道該怎麽守下去。

祁善忽然好奇,周瓒今天送了她什麽?她在同學們帶來的禮物裏找出了周瓒給她的那個藍絲絨盒子。拆開那一瞬,她的手一晃,盒子裏的東西差點摔落在地。

那是個竹編的螳螂,手工極其精細,還被上了油綠色的漆,乍一看仿佛活物一般,立即就要揮舞着刀臂往她身上跳。祁善的臉由灰轉白,最後只剩下苦笑。她平生最怕的東西就是螳螂,可竹編的精致工藝品又是她熱衷收藏的小玩意之一。這些周瓒都知道。他連一個小小的生日禮物都要讓她喜憂參半,百爪撓心。

正當祁善為如何處置盒子裏的“螳螂”而皺眉時,緊閉的窗戶發出了異物敲擊的輕響。她沒有動,那響聲又一次傳來。

祁善推開窗。周瓒一見她出現在窗臺就笑了,扔掉碎石子說:“我以為你睡了。”

“那你還來搗亂?”

周瓒不以為意,抛起另一只手上的小玩意又接住,說:“我來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祁善送了周瓒一枚壽山石印章,石頭是從她爸爸那裏拐來的,那個“瓒”字是她親手所刻。出于對首件作品的重視,祁善從畫圖樣到在替代品上試刻,前後幾乎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送出之前還為自己的稚嫩工藝而惴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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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成為她現在極後悔的一件事。

祁善藏在沉默背後的情緒沒有逃過周瓒的眼睛。

“生氣了?”他退後一步,拉開距離,以便更好地打量窗邊的人。

祁善漠然問:“我為什麽要生氣?”

“我也不知道。”周瓒笑吟吟地朝她招手,“下來說說話。長發姑娘,既然今天你不打算垂下辮子。”

他并不是第一次這樣調侃她。以前祁善并未抗拒,那畢竟是個浪漫的童話故事。然而現在她不禁想,如果她是長發姑娘,周瓒就是她遇到的第一個愛冒險的少年。她欣然解下長發接納了他,日複一日等待,他卻來去自由,從不久留。也許她也不是生而為他的,只是周瓒出現得比任何人都早,而祁善又接受了太多的心理暗示。

沈曉星懷孕在馮嘉楠之前,按說祁善是比周瓒要大兩個半月的。可誰都沒料到馮嘉楠會在七個月時早産,祁善過了預産期一天才呱呱落地。長輩們開玩笑說:“小善是天生的慢性子,她在等着阿瓒呢。”

後來那個“命有雙子”的預言也是一樣。

他們說得多了,祁善就信了,并且漸漸習以為常,甚至意識深處也根深蒂固地默認了她今後的人生會與周瓒密不可分。

可這是誰的保證?誰來為她的一顆心負責?

為什麽她要從娘胎裏就等着他?又憑什麽因為瞎子的一句話,她就傻乎乎地以為自己是他命定的人?

他說他們只是“好朋友”,那就只做“朋友”。

前十八年祁善的人生軌跡與周瓒交織得太過緊密,但是到了該分道而行的路口,他們也可以揮別,慢慢學着放下牽絆。

“下來啊,發什麽呆?”

周瓒在樓下催促,像過去無數次他習慣的那樣。仿佛他絲毫不曾記得,就在不久前他還罔顧祁善的意願,做了一次“紅娘”。

祁善說:“周瓒,你把那個印章還給我吧。我把‘瓒’字刻壞了。”

“送出去的禮物潑出去的水。我不嫌棄你!”

“可是我嫌棄。”

周瓒終于慢慢收起了臉上的壞笑,再一次試圖從祁善的眼裏窺見她的心思,“還說不是生氣……說說,是因為朱燕婷的事,還是因為張航?”

他這樣聰明的人,總在最淺白的問題上扮着糊塗。祁善關上了窗戶。

周瓒是在看到祁善送他的印章後立即想要去找她的。以他倆從前的關系,身邊物件的交換不可謂不頻繁。小至一塊橡皮,大到某一年的壓歲錢,誰若急需,就可拿去。他們甚至也不把這些當作饋贈,你來我往,家常便飯。正因為這樣,每年生日他們給對方的禮物都敷衍得很,只是應個景,一個蛋糕或一句祝福便可充數。

那塊壽山石是祁定的私藏,他寶貝得很。周瓒有一次看到定叔拿在手裏把玩,覺得黃油油如凍蠟一般的石頭十分有趣,就讨來看看。祁定怕他心浮,連叮囑了兩次“拿穩些”。周瓒起了玩心,故意拿了塊雨花石要跟定叔換,氣得祁定吹胡子瞪眼。周瓒後來當作一件趣事在祁善和沈曉星面前提起,她們母女倆都笑了。沈曉星戲言祁定這幾年越來越像葛朗臺,那塊石頭要想讓他割愛,除非以後給了小善做嫁妝。

相對于石頭本身的完美而言,那個篆體的“瓒”字刻得認真,但刀工生澀。要是讓定叔看到,只怕心都要疼缺一塊。周瓒得償所願把它握在掌心,即使無人在旁提醒,他也不禁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不能負荷。

周瓒沒料到祁善會給出這份“厚禮”,而自己準備的東西就顯得太過草率。有次他經過鬧市區天橋,看到一個鄉下老頭在賣竹編工藝品,有昆蟲、動物,也有日常器具,手藝相當精細。周瓒讓老頭另給他編了個小匣子,拳頭大小,正好放得下祁善的一件小玩物,可以讓她随身帶着。東西不值錢,一共才花了二十塊,只是等待的時間有點長。周瓒在五月初烈日暴曬的天橋上蹲了大半個小時,滿頭滿臉的汗。為此老頭格外送了他“贈品”,他挑了個草編螳螂,打算拿來吓唬祁善。

竹編的小匣子原已被周瓒放進禮物袋裏,可當馮嘉楠不由分說把祁善當作半個“女主人”在生日聚會上推出來,周瓒心中不喜,鬼使神差地在禮物送出手前,将小匣子換成了草螳螂。反正他媽媽連那塊羊脂玉都肯給她了,他送什麽都不重要。

周瓒去找祁善時,身上揣着那個小匣子。她最好還沒有拆開禮物,若已被吓了一跳,那他就得另想個辦法圓過去。然而,祁善那天一反常态的冷漠讓周瓒铩羽而歸。

從那以後,周瓒能感覺到祁善對他态度的微妙改變。倒也不是說她生氣不搭理他了,那還好辦些。她也不像過去冷戰時那樣故意對他回避,兩家人的聚會她都參加,周瓒跟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回答如常。馮嘉楠給了他們兩張某教育機構開設的高考前心理講座門票,祁善欣然與周瓒結伴前往,回來後還把筆記和心得與他分享。

她再也沒有在他面前碎碎念地說教不休,惹他不高興的話一概不提。他缺課,家人問起她只說不知道,他要抄作業,她也任由他去。他做什麽,和誰在一起胡混,她不再關心過問,相應的,她最近做了什麽,得了什麽好東西也很少在他面前提起。

周瓒快忘了自己已有多久沒有看到祁善對他翻白眼。她面無表情對他諷刺奚落的樣子,曾經再熟悉不過,如今也已生疏。他讨好的伎倆,她照單全收;他故意欺負,她也一笑而過。她在他面前徹底成了“鄰居家的好孩子”祁善,溫和、認真、得體……無可挑剔。他的軟硬手段都如同重拳擊在棉花上。

進入六月以後,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撥動表盤,日子快得不合常理。臨近高考最後的關口,學校對考生的管束反而放松了,不再整日逼迫他們努力努力再努力。老師的講課基本已停止,同學們都自由複習,确有需要,晚自習也可申請在家自學。

祁善就在家裏為周瓒做最後一次知識點歸納,這是周瓒爸媽交給她的“任務”,她執行得一絲不茍。

“勻變速直線運動的基本公式,前三年物理試卷中都有這個知識點,平均速度的幾個推論你現在能靈活運用嗎?”祁善征詢地望向周瓒,發現他正用筆輕輕敲着下巴,目光掠過了試卷,停留在她身上。她就事論事道:“你再這樣下去,很難夠得上G大最低錄取分數線。”

周瓒像沒聽見她說什麽,問:“喂,我給你那個竹編的匣子你用了嗎?”

“用了,裝那個螳螂正好。”祁善說,“你幹嗎不等明年生日再給我?”

“明年?誰知道明年會怎麽樣?”周瓒玩着手上的筆。

“也對。”祁善随口贊同了一句,又接着往下講題,“初速度為零的變速運動……”

她面前的試卷忽然被人抽走,正想問他又要幹嗎,周瓒卻半舉着試卷,定了定神說道:“祁善,我為上次替張航約你出來這件事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對!”

祁善眼裏閃過訝然,很快回應道:“哦……好吧。下次不要這樣了,都是同學,免得見面尴尬。”

“說完了?”她回答得如此官方。周瓒緊緊抿着唇。

“過去的事別提了。試卷還我,我還沒講完呢。”祁善問他索要試卷。

“我的話也沒講完。”周瓒把她手裏的筆也一并抽走,和試卷一塊扔到了書桌對面的床上。他的話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祁善,少跟我來這套虛的!不就是為了朱燕婷那點事嗎?你不想我和她走得近,直接說啊!有氣就撒出來,有必要讓大家都憋死嗎?別不承認!我知道你對我……”

他急狠了,連最後那層遮羞布都不給她留。

祁善咬了咬下唇,沉下了臉,卻沒有再為自己遮掩,“我不想你和她在一起,你就會考慮我的感受?是,周瓒,我嫉妒過她,你滿意了?”

她這樣,他反而無話可說,定定注視着她有些發紅的眼睛。

“我前一陣心裏很難過。”祁善坦坦蕩蕩地說,“後來我想了很久,你說得有道理,我的确太沒出息了,一點主見也沒有,別人說什麽都當真。我只是太習慣我們在一起,從來沒想過有別的可能。這是我的問題,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放心!”

祁善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兩人的心結似乎被解開了,周瓒只得“放心”。

高考前一天,兩家的大人特意聚在一起吃了頓飯,為孩子們加油鼓勁。

周啓秀為了讓兒子放輕松,難得地對他開起玩笑來,說:“阿瓒,加把勁啊!就看這幾天了,你要是連個正經的學校都考不上,小善能看得上你才怪!”

周瓒翻了個白眼,還不等他開口,祁善放下筷子正色道:“阿秀叔叔,你們以後都不要再開這種玩笑。我們又不是小孩,再聽下去要尴尬了。我和阿瓒以前是好朋友,以後也是。”

周啓秀沒料到祁善會有這樣的反應。不過她從來都是這樣,話不多說,但說出一句,就是一句。

“你看你,開玩笑也不分場合。”馮嘉楠瞥了周啓秀一眼。

她已很久沒用這種語氣與周啓秀說話,看似挖苦,實則親昵。周啓秀心中一動,連連說:“好好好,是我說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提就是了!”

祁善笑笑,繼續埋頭吃飯。

周瓒默默看着自己緊捏着筷子的手。他一直都反感大人們拿他和祁善的事做文章,想盡辦法拒吃這個“強扭的瓜”。可這樣的話第一次從祁善嘴裏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怪異。連同之前心裏的郁郁不快都找到了答案。

就好像……是祁善先抛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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