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最多情的無情

典藏部和流通部的同事聚餐,大家一塊去吃火鍋,熱熱鬧鬧圍了一桌。祁善聽身邊的老大姐抱怨現在的圖書質量太差,她不住地點頭,手裏攪着調料。

坐在另一邊的展菲忽然用手肘頂了頂祁善,她的手機也挪到了祁善的大腿上,努了努嘴,示意祁善看上面的內容。

祁善低頭,那是本地知名網站的一則娛樂新聞,大致意思是女星晏亭回原籍探親之餘不忘夜店買醉,深夜與男子姿态親密返回酒店。下面還配了四張圖片,新聞裏的女主角尋常打扮,戴着黑框眼鏡。第一張是她與男子相擁出了酒吧;第二張被拍到他倆上了同一輛車,勉強可以看出是朱燕婷坐在副駕駛座;第三張和第四張分別是兩人前後腳進入酒店大堂的背影。拍照的距離不近,只有第一張照片較為清晰地拍到了男人的半張臉,後面的幾張只能從身材和衣着上證明是同一個人。

“像不像?”展菲趁老大姐去涮肉,用唇語對祁善說。

祁善用手指輕輕滑動手機屏幕,那幾張照片交替着出現在眼前。這只不過是習慣性的動作,就算是最模糊的第四張背影她都能一眼看出是他。那是熟悉如身體發膚的人,他走路的姿态,用左手中指鈎住車鑰匙的習慣,身上那件純色白T恤是她媽媽買的,他兩件,祁善爸爸兩件,化成灰也不會認錯。更何況他們走出來的酒吧顯然是隆兄開的新店,那輛車牌被打了馬賽克的G500也是周瓒最近常開的,車頭挂的沉香平安牌是祁善親手打的絡子。

有男同事高聲說了個段子,換來大家一陣哄笑。祁善也被逗樂了,在如熱鍋沸騰的喧嘩與蒸騰的白汽中抿着嘴笑。她把手機還給展菲,點頭“嗯”了一聲。

這表示她知道了,是他。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可說的?他的前N任和數不清的暧昧對象應該都能認得出來。這對他來說也不是出奇的事,只不過女方的身份正好比較引人關注。

“三線女演員,有什麽了不起?指不定是哪個飯局上認識的。”展菲鄙夷道,“我看過這個晏亭沒整容以前的照片,一臉刻薄相,還比不上你呢。”

“她以前就很漂亮。”祁善不讓展菲胡說八道,她過去也比不上朱燕婷,遑論現在,“她是周瓒第一個女朋友。”

聚餐結束祁善沒有去第二場,她自己打車回家。子歉最近惹上了麻煩事,他竟然在公司停車場附近把阿珑給刮蹭倒地。阿珑已經住院一周了,聽說腿上傷得不輕,為這事老秦對周啓秀發了脾氣,子歉難辭其咎,這幾天下了班都得去醫院看阿珑。

雖然見不了面,但子歉幾乎每晚都會給祁善打個電話,兩人說說一天裏遇到的事。子歉心中郁結,也怕祁善多心,祁善反而要開解他,事有輕重緩急,讓他先解決當前的難題,畢竟阿珑實實在在地因他傷了皮肉。

這幾天祁善心裏想的是自己究竟要不要去看望阿珑。她們也算點頭之交,阿珑一口一個“祁善姐”地叫着,她受傷是子歉的責任,祁善又是子歉公開的女朋友,于情于理該去露個面。可祁善本能地意識到阿珑未必願意見到自己,她最近對子歉的熱情祁善焉能不知?要說一點不介意也不可能,只是對方卧病在床,祁善不想在這個時候落下示威之嫌。

為這事祁善征詢過子歉的意思,子歉沉吟後,說尊重祁善的想法,她來不來都可以。祁善無奈,她和子歉都是心思太重的人,思慮過多,主意拿得謹慎反成了障礙。要是以前祁善寧可聽聽周瓒的意思,他會說很多不好聽的話,但最後勢必會給出一個立場。只是她現在和周瓒哪裏還能平心靜氣地交流,那天他走後兩人再無聯絡,恐怕都做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打算。

周瓒是下午發現自己上了新聞的,他醒來時朱燕婷敷着面膜在看大圖,發現他坐起來,将電腦屏幕轉向他,臉上似笑似嗔,“你害死我了,還忙壞了壯壯。”

壯壯是朱燕婷那個長得像小雞仔一樣的經紀人。周瓒靠在床頭,捋着頭發看她說的東西。過了一會笑道:“誰害誰,我讓你喝那麽多?說是陪我解悶,光看到你和隆兄對灌了。”

他們都沒想到淩晨兩點多還有人偷拍。周瓒散漫地下床,“這證明你紅了,最近不是有新劇要上?不用給我宣傳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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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他進了洗手間,朱燕婷倚在關閉的玻璃門上,問,“你難道一點也不怕被人認出來?”

周瓒的聲音從裏面傳出,“我怕誰?最多老頭子罵兩句,又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祁善呢?”朱燕婷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跟她有什麽關系?”周瓒話裏聽不出情緒,“在她眼裏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我當年說過你們成不了,果然沒說錯!成不了才好。你們不是連對方身上有幾根毫毛都知道嗎?偏偏最要緊的心事成了糊塗賬,想想就好笑。”

“風涼話誰不會說?”

朱燕婷塗了深色甲油的手指勾畫玻璃門上的幾何紋路,“真心話也有——你昨晚上問我女人是怎麽想的。女人天真犯傻也看年紀,你以為什麽時候都能哄得人團團轉。她最想聽你說那個字的時候你盡裝傻。再合胃口的飯菜能看不能動,她去別的地方填飽肚子,你現在又非要喂她吃下去,對不起,味道馊了。換我也不信,只是她比我心狠,說不吃就不吃!”

“你落井下石,還不夠狠?”周瓒開門,一臉濕漉漉的。

“昨晚上我沒有說夢話吧?”朱燕婷按壓着臉上的面膜。

“怎麽沒說?”在朱燕婷的追問聲裏,周瓒促狹道,“你哭着喊着說要嫁給我,這怎麽辦!”

他滿臉是不正經的笑,還以為朱燕婷會呸他,沒想到她只是對他瞟來一眼,平淡道:“哦,那你娶嗎?”

周瓒一愣,手随即搭在朱燕婷肩上,“好啊,那我們這就去找壯壯發結婚聲明,讓我再沾沾你的光。”

“屁話!你明知道我不可能那麽做,才說得痛快。”他的手上還帶着水珠,蹭濕了朱燕婷的真絲睡袍。

周瓒挑眉,“我哪娶得起你。”

“那是當然。”朱燕婷晃開他,“連一個圖書管理員都不要你,我丢不起那個人!”

周瓒本想說,圖書管理員在很多時候都是終極大BOSS,可再耍這些貧嘴似乎很沒勁,什麽都沒勁,順帶笑容都很無所謂。朱燕婷給他遞了根煙,他搖頭拒絕。他已經沒有瘾了,偶爾抽也是在祁善面前。引得她心癢癢的,又不給她,祁善因此更認定煙不是什麽好東西,每次看見都會念叨,然後密集監督他一陣,導致他總戒不徹底。

他想到他們拉鋸的這些年,祁善對他而言意義太過複雜,他需要把她恒定地留在身邊,害怕任何一種不确定的存在來打擾,哪怕是愛情。而祁善要的是最平凡的真心,最世俗的伴侶。

“我和她心病不一樣,下藥沒看準時機。”周瓒說。

朱燕婷補了一刀,“說白了,你倆都有病,又吃錯了藥。”

周瓒也不生氣,他從朱燕婷身側穿過,坐在榻上穿鞋,扯開話題,“你該換個酒店了,這床太軟,睡得我腰疼。”

“比我還軟?”朱燕婷媚眼如絲。

他笑了起來,明明半滴酒也沒喝,眼尾上挑的一雙眼似醉非醉,“你比它好太多了,可惜醉得厲害,沒法睡!”

“少給我裝,趁火打劫的事你做得還少?隆兄都跟我說了。”朱燕婷擰了他一把。

“我手重,你皮嬌肉貴,一不留神讓你的大導演看出痕跡,害你丢了下部戲怎麽過意得去。”周瓒依舊笑嘻嘻的,教人牙癢又狠不下心,“我找朋友給那家網站負責人通個氣,你讓壯壯也公關一下,需要意思的地方算我頭上。誰讓你為了陪我喝成那樣,難怪說情人還是老的好。”

“再好你也沒要。”朱燕婷自我解嘲。她想起昨晚,她醉了,他還滴酒未沾,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她從前也為這個恨他,他含笑在她身旁,是最多情的無情。誰過得容易,他只是在一個女人那裏受了他應受的罪,可她呢,毫無背景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從一個龍套變成新劇女一號,改了年齡,動了骨頭,該付出的代價一點也沒有少,還要和比自己小十歲的新人競争,被嘲笑至今沒有上過電影。他或許都知道,還誇她剛勾上的文藝片導演戲拍得好。

朱燕婷本想讓周瓒滾的,可她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在他面前喝酒,非要他把自己送回酒店。結果他倒在她床上,非說自己困死了,什麽都做不了,一根手指頭都不肯動,卻有力氣發牢騷。他說他恨不得祁善馬上走,早走早踏實,女人真他媽麻煩,如果愛他是那麽倒黴的事,她想跟誰在一起他都成全她。

這樣的周瓒是朱燕婷感到陌生的。愛一個人時別人把他的心掏出來,他疼也說不疼。不愛的人把心掏給他,他看見也當眼瞎。

“我早看不上你了。”朱燕婷雙手環抱胸前,“我認識的人裏,長得比你好一百倍的也有,更別說比你有錢有才的了。幸虧當初沒和你在一起我才有今天。”

“是誰以前哭着說要愛我到死的那一天。”周瓒笑着嘆了口氣,他穿好鞋子站了起來,俯身抱了朱燕婷,“晚上的飛機,我就不去送你了。”

朱燕婷嫌棄地推他的肩膀,手落在他背上,輕得像羽毛,“誰稀罕你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讨厭祁善,別讓她稱心如意找到好男人。你快去禍害她吧,看你們相互折騰,我心裏才高興!”

“高興就好,你笑起來好看。”周瓒摸摸她的頭發,“我只是你的觀衆,你一定站得比我們都高,讓人仰起頭看。等到我們老了,你還會很美,說不定拿了影後,我這個前男友臉上也有光。”

敷着面膜的臉看不出熬夜的細紋和眼角的濕痕,朱燕婷放任自己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再一次,最後一次!她喉嚨裏有微不可聞的氣息聲,指甲掐着他的肉,“別跟我來這套。我忘不了你,是因為你在我最灰頭土臉的時候陪過我一段。可我盼着你早一天發際線變高,有肚腩更好。周瓒,到時你最後一點值得我懷念的影子也不存在了,祁善看到你變成那個樣子,也會活得更踏實。”

周啓秀從外面回到公司,子歉坐在沙發上等候。見他走進辦公室,子歉也站了起來,喊了聲“二叔”,只有眼神在無聲地詢問。

子歉知道二叔剛去見了老秦。老秦不肯相信子歉弄傷阿珑只是意外,面對子歉的賠罪他始終一言不發,周啓秀送去“聊表心意”的補償統統被司機送了回來,連醫療費用也沒讓周家插手。可阿珑護着子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還非要子歉去醫院陪着她才肯消停。老秦沒給子歉好臉,卻默許了他出現在女兒跟前。

阿珑的傷沒什麽大礙,子歉往醫院也跑了一周,這次老秦親自邀周啓秀和幾個老朋友聚聚,誰都知道這絕不僅僅是為了喝茶而已。果然,閑話不過片刻,就有人笑言阿珑和周家有緣,又勸老秦放寬心,女大不中留,現在年代不同了,孩子找個稱心的最重要。緊跟着又有人誇起了子歉的品貌和能力,說他比周瓒不知道強了多少倍,還力主既然都是周啓秀的親骨肉,家族裏也已默認了子歉的身份,就應該讓子歉成為周啓秀光明正大的兒子。

周啓秀連稱“慚愧”,實則頭大如鬥。他怎麽也想不通,老秦家的這個女兒偏跟他的兒子對上了,之前是阿瓒,好不容易讓事情過去,氣還沒喘過來,子歉又惹了麻煩上身。別人都說他膝下兩個孩子皆英英玉立,品貌出衆,他一度引以為傲,現在看來這哪裏是什麽好事,反成了煩惱的根源。

看老秦的意思,竟是連子歉暧昧的身份也可以忽略了。他素來溺愛女兒,什麽都順着阿珑,有心成全她的心思。可除此之外未必沒有更深的緣由。老秦和周啓秀這幾年牽扯太深,子女聯姻必然将兩家的繩子徹底綁牢,萬一前路不妙,除了共同進退再無別的選擇。

周啓秀這幾年已有從老秦的關系網中逐漸抽身的打算,再去蹚這渾水并非他心中所願。可是他已經拒絕老秦一次,這一次老秦再度松口,他若還是拂了這番“垂愛”,和當衆打老秦的耳光沒有分別,誰也丢不起這個臉。周啓秀只能在人前笑言:“孩子大了,由他們去。我是巴不得有這個福氣。”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算表了态,他樂觀其成,子歉打死不願意,老秦也沒法子綁着他進洞房。周啓秀打算讓子歉盡快到分公司去,他和祁善兩情相悅,到時木已成舟,阿珑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至于周啓秀他自己這些年也把身外事看得淡了,老秦惱他,橫豎他這把老骨頭奉陪到底。

子歉從周啓秀的郁郁神色中看出端倪,他想跟周啓秀一起去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是周啓秀沒讓。周啓秀心裏總把周瓒看成長不大的孩子,子歉太讓他省心,令他幾乎忘了,子歉也只是一個年輕人,有血有肉有氣性。周啓秀不願他承擔更多不屬于他的包袱。

“你啊,阿瓒混賬,你是糊塗。”周啓秀坐到沙發上,像個真正的父親般責罵子歉。

子歉從沒有像此刻一樣為自己一時頭腦發昏踩的那腳油門而後悔,他那天仿佛中了邪。他半跪在周啓秀身邊,肩膀下沉,黯然道:“我錯了,二叔。”

“你說阿珑這孩子……唉!”周啓秀年輕時也是一身風流債的人,女孩的追逐和仰慕他并不陌生,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也沒辦法苛責子歉,只是感嘆造化弄人。“小善願意的話,你們的事盡快定下來。我明天陪你去你祁叔叔家裏走一趟。”

“可是……”

周啓秀面色放柔,“沒什麽可是的,感情的事勉強不來。我不會逼阿瓒做他不願意的事,同樣也不會讓你拿終身幸福做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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