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抱抱

我睜不開眼,意識到有人抱起我,将我放在一張冷硬的榻上。聽見悶雷聲聲,雨水嘩嘩,篝火被滋啦澆滅騰起白煙,鐵吊鍋打翻肉湯扣進土裏,士兵手忙腳亂,哄然笑罵。

燭苗撲撲抖動,鉗子鑷子類的小鐵器敲敲碰碰,焦糊味、血腥味、臭汗味,蓋過了飽浸雨水的青草氣。

“操!這玩意帶倒鈎的!”趙朔痛呼。

“沒毒,将軍命大。灰狐撤了多遠?”

“五十裏,殿下。今夜還打嗎?”一陌生男聲問道。

“紮營三日,等辎重來。請趙将軍清點,中州軍還剩多少。”

趙朔道:“萬餘人,不用點了,都聽你的。”

“……”

“不用看他,他醒了一準同意。”

“多謝趙将軍,若非我遲來一步,也不至于……”

“快別這麽說,要不是碰上你的軍探子,我跟你叔八成要完蛋。羌人的軍隊在關中浪蕩多久了?為什麽一絲風聲也沒透給京都?兔子放屁還帶個響,他奶奶的關中衙門都是馬糞蓋的,住着一批悶聲滾屎球的蜣螂……笑,你還笑,殿下你看一眼邊兒上那位祖宗,他好不了咱倆都得要完,實不相瞞這次拔軍前我給自己棺材板都訂好了,勸你也常備一副罷。行了我包紮好了,外頭轉轉,看着你叔,肋骨折肺裏頭了,別讓他翻身。”

良王“唔”了一聲。窸窸窣窣,陸續有人緊随趙朔退了出去。帳中——大概是軍帳中,徹底靜了下來。

良王走近我,他的腳步聲比五年前略重,概因身形長開了些,又披着铠甲。他可能是在榻前杵了一會,盡忠職守地盯着我防我翻身。我倒是想翻身,可我連根指頭都動不了。片刻後,帳中響起另一人的低咳聲,良王疾步朝咳聲走去。

“魏先生?”他好像很焦急,“先生莫動,我喚大夫來……”

“不必…….”魏淹留想必是燒壞了嗓子,“不必了……煩請殿下,給魏某倒碗水來。”

良王果真去倒了水,可能還親自喂了水。雨水壓低帳頂,大風吹翻旗旌,燈花滋啦滋啦,片頃,良王低聲問:“先生,還疼不疼?”

我很氣。如果汗毛有意識,我現在八成是只刺猬了。

我刺刺猬猬地如此橫屍兩日,在第三日清晨大夫過來替我掰正胸骨之時,突聽大夫驚呼:“殿下!殿下!他耳朵動了!”

“……”

“……真動了,殿下。殿下您幫着扶一把,按住他,防他動,老夫要替他正骨喽。”

我衣服被掀起,肚皮上涼飕飕的,模樣恐怕不甚雅觀。我感到有只手虛虛在我不甚雅觀的肚皮上碰了一下,旋即拿開。

良王說:“……請趙将軍來。”

于是趙朔像按砧板上的豬肉一樣将我死死按住,我又氣又疼,手腳一陣撲騰,隐約抽中了趙朔一耳巴子。

直到傍晚,我終于能扒開眼皮。連日大雨一停,秋涼更甚,漫天霞光投在帳布上,璀璨輝煌。

趙朔胡子拉碴的一張臉伸到我眼前:“十四!十四!太好了!”

我打眼掃了一圈,看見帳內另一角躺着滿面火疤、半身焦炭的魏淹留。魏淹留榻前的地上置有一副鋪蓋,想必良王這兩日便歇在那裏。我深深地剜了趙朔一眼:“姓趙的,你滾回去看城門。”

趙朔被我說得一愣,忽然将眼神一閃:“臣……陛下,臣先出去巡營。”

“……”我一怔,悔道,“元晦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趙元晦!”

我一激動半身坐起,胸腔疼得一陣抽氣,他娘的氣死我了。

“陛下?”良王掀簾而入,手中端着藥碗。

我一看那碗藥就不是給我端的。

果然,良王匆匆将藥碗放到魏淹留旁邊,幾步跨到我跟前,伸手欲扶我。

我一鼓作氣猛地站了起來:“陛下陛下,陛你大爺!朕死了再用你扶棺罷!”

他懸臂半空,握了握拳,縮回手去,略露訝異地看着我。

我嘔心掏肺地往死裏咳了一陣,總算順下氣來。

他試試探探地拍了拍我的背,一只手将我緩緩往榻上攙:“羌人暗處突襲,趙将軍也無法預料,他追出數百裏,途中遇上良州軍探,設法向我傳信呼援,又以身為餌,率中州軍火襲羌營,詐敗為俘,與良州軍裏應外合,才有今日轉機。十四叔,慢一點。”

他像對待一個老年弱智一樣把我按回榻上,我覺得見了鬼,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我見過十五歲以前的良王,見過二十五歲以後的良王,沒見過二十歲的良王。二十歲的良王對誰都這麽春天般溫暖嗎?他的腼腆呢?他的沉默呢?他的冷酷呢?

他見我看向魏淹留,輕聲解釋道:“軍中不知十四叔身份,只當是臣侄母氏張家那頭的叔叔,未另辟軍帳,委屈十四叔了。”

魏淹留又咳起來,大概難耐痛楚,四肢微蜷,瑟瑟發抖。良王走過去,輕手輕腳将其四肢掰直放平,喂了藥,榻邊駐足站了一會兒,背對着我,估計是在想如何安置魏先生。

我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往外走,他轉身看我,我擺擺手:“叔去散散心。”

我大腦一片空白,在外頭兜轉幾圈,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巡營士兵不知如何稱呼我:“這位……這位公子,殿下的軍帳在那個方向,您再往前,就出營了。”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又大腦一片空白地往回走。走到将軍帳前,聽見趙朔在裏頭說話:“……你離京那年,大病了一場,禦醫說,是腦子有些毛病,問題不大,不能受刺激。前幾年羌人前鋒軍打進京畿,我爺爺他們都瞞着。但依我看,未見得瞞住他,他心裏明鏡似的,我一年沒見他,他竟沒撒火,還問我缇騎忙不忙,要不要走他的後門升官,把姜弼踢下臺。那麽大事都沒刺激到他,我也搞不懂,禦醫也可能言重了。總之……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提。我見他最近有些……難以捉摸,他奔你來,你多擔待,順毛捋……”

“趙将軍費心了,叔他方才若是說了什麽不當的話……”

“你叔有口無心,再說他是君我是臣,确實是我失職。”

……這倆人什麽時候相處得如此和諧了?我遲疑地挑開帳門:“元晦,你跑哪兒去了,讓我好找。”

趙朔坐在燈前,一邊擰着濕噠噠的褲腿,擡頭沖我咧牙一笑:“遛了趟馬,險些栽進水坑裏。”

“你傷怎樣?跑什麽馬?”

他嘿嘿笑了兩聲:“不妨事,我去睡了。”

我跟在他屁股後面:“我去你那兒。”

良王跟上一步:“叔。”

趙朔回頭攔了我一把:“我明早拔營,你得留在這裏養傷。”

……

趙朔走遠後,我回到自己躺屍了兩三天的榻上,躺下養傷。

良王在收拾另一張榻——魏淹留不見了。他将地上的鋪蓋搬上榻,轉身出去了一趟,片刻端進一托盤飯菜,在帳中央的大沙盤上擺擺放放,挑挑揀揀,中間瞄了我幾眼,末了端了一只黑黢黢的碗朝我走來:“十四叔,喝湯。”

“魏先生呢?”我看到是飄着蔥花的大骨頭湯。

“魏先生傷勢太重,我讓人送他回良州了。”他朝我嘴邊送了一勺子湯,“小心燙。”

我攢足力氣坐起身劈手奪下湯碗:“我自己喝,你去把燈挑亮,都喂進鼻子裏了。”

他去挑燈。挑完坐到榻前,板板整整端坐着,一面看我喝湯,一面欲言又止,與我目光一碰,突然蹦出一句話:“我……十四叔,我私自動兵……”

我擱下空湯碗:“你還劈暈我,盜用玉玺,我說什麽了嗎?”

他嘿然不語,垂目看我,露出眼皮縫裏針尖兒大小的紅痣。半晌忽道:“十四叔,你為什麽……為什麽來到這裏?”

我覺得剛剛的湯有點辣:“湯裏放胡椒了?”

他盯着我看,不答話。我也盯着他看。彼此盯了一會,略覺尴尬。他先錯開眼去。我上嘴皮子下嘴皮子一抽抽,脫口道:“你為什麽送我石頭扳指?

額,後悔。

他神色一動,我覺得帳內氣氛甚是怪異,想捂住耳朵。

“我那年身陷青泥嶺礦場,做采石工,”他瞄了一眼我手上的戒指,“那處礦山,以玉礦掩人耳目,實際上再往深處是鐵礦,鐵礦要賣給羌人,玉礦上貢朝廷。州官來挑玉料,說要做一批貢品。我怕自己逃不出去,死在那裏,想到尚未報答十四叔恩情,心中不安,便想……哪怕是塊破石頭……我什麽也沒有,承蒙十四叔不嫌棄。”

“……”我心裏略酸,想起如來給我叼來一只死麻雀的情形,“你過來,手給我看看。”

他面露猶豫,垂在身側的手抖了一抖。

我抓起他的手腕。他這雙手,已然不是五年前剪燈執墨的那雙手。我忍不住嘆氣:“沒撒謊。礦山炸得好,咱們的東西,碾成齑粉也不能便宜羌人。還遭過什麽罪?我聽見老大夫說什麽藥材不夠了,催人緊着殿下的先去買,你吃什麽藥?明日你留鎮軍中,不走的吧?”

他背對着光,眼神卻亮亮的,許是我問得太急,他喉間滾了口唾沫,又開始犯結巴:“不走……我陪十四叔,我能不能……十四……”

我以鼓勵的目光慈愛而殷切地望着他。

他怔然一定:“能不能抱一下你?”

“?”

他是又想把我劈暈嗎?

“你……”我斟酌着。

他卻忽然栽向我,一頭紮進我的脖子和肩膀中間,兩手墊在我的後背,俯身輕輕帶力,将我推躺回榻上。

如臨大敵。我僵手僵腳地躺着,許久,燭光又暗下去,我聽見皇侄在我耳邊長舒了一口氣。

他就這樣睡了一夜。

作者有話要說:

寶貝兒亮出泥萌鋒利的小爪子!在大興的土地上戳下看文的痕跡!(瑟瑟發抖說人話:求收藏,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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