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捂眼
我給京都去了一封密信,囑咐他們速速給良王軍造出一份出兵的制诏來。完事以後我就每天在等京都的回信兒。
良王大軍北進百裏,已至蒼州腹地。蒼州軍與晉王軍悉數撲在前線,是以這一路未起幹戈。但趙朔傳回的軍報上說,他們在長河關內和晉王軍幹了一架。因晉王稱他的中州軍隊中有“來路不明”的良州士兵,需要進行“調查”。
和趙朔幹的那一架中,晉王似乎并未讨到便宜,他惱羞成怒地陸續施展開了武裝圍京、血色政變、投毒刺殺、栽贓構陷等一系列手段,一切正如我所料。但我沒料到他點兒太背,圍京時燕王不太配合他;政變時殷載不敵兩位丞相;刺殺也沒成功,因為皇侄寸步不離我身旁;至于構陷良王挾持天子,我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京都的旨,思索數日,提筆寫了一道诏令,複抄八份,用自己的手指頭戳了朱砂印,發送八州。
我說,各州府府尹、将軍,是朕。朕是自願到良王軍中、為剿平晉王軍離京。經鴻都府徹查,昔日青州舞弊案、良州鐵礦走私案已落實晉王貪污受賄、通敵叛國等一十三條大罪。今晉王又縱容北羌軍隊犯邊擾民,亂我大興;拖延戰機,失我國土。朕實難安。親王軍自高祖以來設立三百年,本江山屏障、國家重器,何以至今日為害國害民之虎狼?望諸卿為州府官将者,與朕同心,審慎督查各王軍,有似晉王軍叛民叛國者,格殺勿論。
八州一片嘩然。
京都批良王出兵的制诏和左相趙光的信一起到了。确切說是趙光和薛岱的聯名信,兩位丞相斥我瘋了,說我這是要手足相殘,要內亂,要掀祖宗的墳,言辭激憤之下甚至已透露出“麻淡你別回來了我們重新找個人來當皇帝!”的悔怒。
然而他們并沒有激憤多久。因為他們很快發現,八州地頭蛇們在嘶嘶吐了兩下蛇信子彼此交流一番後,集體漠視了朕的這封親筆密诏。
八州安靜如雞。
這和上輩子的情形很像。上輩子我在三十歲那一年寫了類似的這樣一份诏令,八州安靜如雞三個月後,十二諸侯“揭竿而起”,兵指京都,誓稱要把我這禍亂天下的昏君送去見高祖皇帝。
我想高祖皇帝可能并不願意見我,不然我現在也不可能身在此間。
皇侄對我說:“皇叔,良州府府尹李明崇、州府軍将軍薛蒙都是皇命下派的京官,二人與臣侄相交甚好,此次臣侄出兵,二人都知情。臣侄并無逆亂之心,所為亦非害國之事,請皇叔明察。”
我癱在将軍座上,頭昏腦漲地盯着面前的大沙盤:“你跟叔是一條線上的,不用自危。”
他執木著在沙盤上劃拉出八州輪廓:“皇叔,裁撤諸王軍并非易事,州府軍與諸王軍盤根錯節、利益交織,想號令州府軍去打諸王軍,就像慫恿恩愛夫妻的兩親家打架,他們為什麽要打呢?”
“他們也不是沒打過,”我轉着指上石戒,“五年前先帝駕崩,諸王逼京,八州府軍還勤王來着。還有燕王軍和雲州府軍為了鐵礦的事兒,不也打過?‘親家’畢竟還是兩家人,一家人都能争個頭破血流呢,慫恿兩家人打架就跟點炮仗似的,給火就炸。”
他擱下木著,轉身給我倒了一杯水來,緩緩道:“大興全境現有八州府、十一親王、一異姓王。西、青、憫三州各兩名親王,中州三位親王,此四州州府軍勢力略勝于親王軍,且有姜姓主将坐鎮,本是最容易‘給火就炸’之地,但皇叔尚未正式冊立姜家千金為後,所以他們可能并不會響應皇叔的诏令。”
我喝了一口水,啞口無言。
他輕甲未卸,閱兵方還,一身風塵,蕭然直立在八州沙圖前,肩背挺拔,侃侃而談:“而除此四州外,流州一位異姓王越王、雲州燕王、蒼州晉王,此三州常年戰亂,鎮邊王軍以戰養兵,十分壯大。流州軍對越王軍馬首是瞻,輕易不會摻和京都之事。雲州軍五年前與燕王軍對戰時倒戈,軍權落入雲州府尹公孫小石手中,後公孫倒賣鐵礦時觸怒北羌,羌人一怒之下攻進望京關,雲州軍被打得片甲不剩,至今也未能重建。蒼州軍原本是根硬骨頭,聽說軍中多是大将軍姜放的舊部,但因受晉王打壓,多年來缺饷少糧,無力招募新兵,如今只剩老弱病殘。”
我幹捧着茶杯,盯着沙圖上的蒼州輪廓:“所以叔也沒指望他們,不是還有良州嗎,打下晉王,朕替你的父親平反正名。”
他原本正走過來要抽走我的水杯重添熱水,聽到“父親”兩個字身形一頓。
我把水杯塞進他手中:“蒼州以前有兩位封王,晉王在西,秦王在東。秦王與太子奪權時,晉王看熱鬧不嫌事大,經常暗中充當攪屎棍,朕十三個皇兄中,數他最陰險,太子、秦王,連姜放都沒玩過他。你不想報仇嗎?”
他又是一怔。
我仿佛非得說點家國天下江山社稷的糟心事才能更理直氣壯似的,繼續瞎幾把胡扯道:“我讓趙朔帶着中州和良州混編軍去,接管蒼州府軍政大權。晉王軍要是回過頭來跟咱們打,咱們就迎上去打,要是不理咱麽,咱們就追上去打。拿下蒼州,殺雞儆猴,其他人自然……”
“皇叔,”他忽然湊近我,“你的眼睛怎麽了?”
……我知道我最近有點黑眼圈。
他食指碰了一下我的眼角:“進沙子嗎?叔看着我。”
還有點紅血絲。但是我他娘的不想看着你。
他彎着腰,一副關愛長輩的溫柔姿态,渾然不覺自己是在“議政”中走了神。我覺得他是故意的,因為他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悶悶的笑意:“十四叔最近不怎麽愛用正眼瞧我,讓我膽戰心驚。”
我沒聽出他有半點兒膽戰心驚的意思,打定主意就是不看他,捂着眼:“叔可能是害眼,別看,傳給你就不好了。”
“要我去問問薛大夫,拿些藥嗎?”
“要,你去吧。”
他直起身,卻并沒有走,在我身旁站了一會兒,斂了笑意道:“皇叔,良州軍原本就是沖晉王來,皇叔平不平反先太子舊案,仗都要打。臣侄也不是為了報什麽仇。”
小良王長成大良王了,不僅絲毫不怕我,還學會耍我了。
“皇叔先不要派趙将軍強奪蒼州軍政,明日一早,皇叔跟我去見一個人。”
……見誰?不想見。
眼前的良王不僅比五年前的良王膽子肥,就是跟上輩子的大良王比,也略顯嚣張。放在上輩子,他怎麽也得這麽說:“皇叔如果信得過臣侄,就請随臣侄去見一個人。”
我從手指頭縫裏瞄了他一眼,他正背過身去卸輕甲。傳說中的枕戈待旦呢?
“叔,”他仿佛背後長了眼睛,“我背後的扣環是不是壞了?怎麽解不開?”
我冷眼看他笨手笨腳地在那扣扣索索。一個沒忍住,沖上去幫了他一把:“喏,這不是開了?”
他三兩下扯掉輕甲,露出一身紅衣,回頭沖我一笑:“多謝十四。”
我猛地把臉一偏,正對上掀門進來的蕭關。蕭關一手捂着臉,一手抱着一疊被褥,瞎子似的往裏頭摸:“陛下,殿下,這是被褥,還要炭爐嗎?”
“要,”我默了一默,“你做什麽捂臉,把手拿開。”
蕭關掙紮了一下,不情不願地把手從臉上拿下,露出豁了一道血口的嘴唇,和多了一片紅斑的下巴。
……孩子你還是捂上吧。
“今日不要炭爐了,”皇侄突然道,“讓宋非夜間多巡幾遍營,不可松懈。”
蕭關領了命,掉頭就跑。
我暴跳道:“這孩子,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皇侄轉身去鋪被褥:“叔今晚還是跟我擠一擠吧,夜間急冷,那炭火不好,熏肺又熏眼,不用也罷。”
我掰指頭跟他算:“昨日來了刺客,前日沒來,大前日來了刺客,大大前日沒來,你四叔家的刺客隔日出勤,今日輪休,我能不能單獨要一頂帳篷?”
皇侄拉直被角,撫平被褶,聞言一頓:“物資緊張,臣侄可以到外面守帳。”
我內心掙紮着擺擺手:“還是算了。”
這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良王板板整整地躺在我旁邊,迅速進入了夢鄉。我數着良王的呼吸聲,對自己“複活”之後歷時五年的心裏路程進行了冷靜而嚴密的梳理。
芥子和尚問我是不是為了大興,衛裴問我扶植良王是不是為了用他打仗,良王問我為什麽到這裏來,我通通答不出來,此時此刻,我只想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是什麽讓你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一個夢?
上輩子太醫說我瘋,我是拒絕承認的。這輩子太醫也說我瘋,我不得不慎重推敲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我是不是這麽多年來過得太壓抑,是不是應該充實一下後宮?當皇帝就當皇帝,不沉迷女色國就不亡了嗎?小黃書春宮圖還是看得太少了,就這麽沒見過世面?那可是你大侄子,你要不要臉了?他要是知道,你這輩子還能好嗎?
我感覺自己這輩子快完了。悄悄從裏衣袖中摸出趙朔傳軍報時夾私回複我的小紙條——我前幾日在軍令中夾私捎帶小紙條問他:一,有一天你去河裏洗澡,竟發現你的兩名親近下屬在河裏邊洗澡邊xx,這時你?二,有一天你去河裏洗澡,發現你爺爺站在岸邊看風景,你順着你爺爺的目光看過去,發現你的兩名親近下屬在邊洗澡邊xx,這時候你?
我側身向裏,就着透帳而入的月光,看見趙公子啰啰嗦嗦在巴掌大的紙條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軍中規定将士不得奸淫民女,一非民,二非女,若二将士乃可用之才,本将軍權作眼瞎;若二将士不得用,想趁勢處置也容易。但若我爺爺在,這事兒就輪不到我管了,他老人家看風景之時必已将大興刑律背過一遍,轉身便一手捂我的眼,一手寫緝查令。
看完後我覺得毫無借鑒意義,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去問這貨一遭。我揉吧揉吧正欲将紙條毀屍滅跡,忽然發現紙條折邊兒裏還窩了一行小字:上行下效啊十四,你看見什麽風景,忘捂孩子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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