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臣不知。”祁恒依舊。

“你該知道。”晉元帝瞪着他, 他再度咳了起來, 咳得極為猛烈, 似乎扯的五髒六腑都在痛。

“請皇兄平心靜氣。”祁恒再度拱手。

晉元帝不理會他,掀開搭在身上的薄被下了床,空蕩蕩的中衣像是挂在他的身上, 顯得整個人消瘦之極。

晉元帝一步一步走到隔間的榻上坐下,祁恒與他一同走到隔間,一旁的太監替晉元帝披上了外衣, 晉元帝無力地擺了一下手,“去, 讓林大海把東西取來。”

祁恒沉默不語。

“皇弟就一點都不好奇嗎?”晉元帝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收拾了笑容, 目光放空。

“朕有無數次對你動了殺機。”

祁恒微微擡了擡眼眸,濃密的睫毛像是蝶翼一般顫了顫,“因為虎符?”

雖是疑問的語氣, 目光卻十分肯定。

晉元帝自嘲般笑了一下, “身為一個君王,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你走的那日,朕想過, 若你在戰場上出了事,最好是落下殘疾,那麽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一個身有殘疾的親王, 是注定威脅不到他的位置。

“但也許是上天也看不過朕對親生兄弟絲毫沒有手足之情——”

晉元帝又咳了起來, 此時林大海捧着一長條匣子走了進來, 他跪在正中央,将匣子雙手平舉過頭,道:“皇上,東西取來了。”

晉元帝神色恹恹,他又弄髒了一塊手巾,“你自己打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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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海的膝蓋動了動,舉着匣子,将身體面向祁恒,“王爺。”

匣子外面的鎖是挂在上面的,祁恒将鎖撥弄開,打開匣子,露出裏面明黃色的卷軸來。

聖旨。

祁恒解開捆着聖旨的紅色綢帶,緩緩将聖旨打開,上面是晉元帝的筆跡,洋洋灑灑寫了通長的一片大字,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句。

加封祁恒為攝政王,此後朝堂諸事一應皆由攝政王定奪。

祁恒合上聖旨,目光透露出驚異,“皇兄你……”

晉元帝雖說病重,可他又沒有什麽托孤的必要,大皇子都已入朝了,其餘皇子年紀也不算小,這個時候下令讓手握虎符的親王攝政,這是生怕皇子繼承的太容易吧?

這哪裏是封攝政王,這分明就是給諸位皇子添堵牆。

“既然看清楚了,那就領旨謝恩。”晉元帝神色淡淡。

“臣覺得不可。”

“朕知道你不相信。”晉元帝擡起手,看着手心出染了血液的帕子。

“朕時日無多了,內憂外患,皇子們年歲尚小不堪大位,如今外患暫且壓下,但晉國是再也受不住任何內憂拉扯了。”

“朕自繼位後,為了守住江山兢兢業業,卻沒想到竟會栽在這後宮婦人身上。”

祁恒之前同鄭一通信時,便聽說晉元帝抄了平日最受他寵愛的妃子的娘家,想來就是這下毒一事。

那妃子不知從哪兒得了一種用曼陀鈴制作的香膏,香味奇異勾人,那妃子喜愛非常,日日抹于全身,卻不知那香若與麝香混合在一起,便會形成一種劇毒。

“一個君王,他的責任不止是守住江山社稷。”晉元帝看向祁恒,目光如炬,“身為一個合格的君王,還必須替它找到一個合适的繼任者,一個有利于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的繼任者。”

“皇上,臣……”

晉元帝擡手打斷他,“這次陵安之行,是你給了朕一個做決斷的機會,你若丢了陵安,朕順理成章收回虎符,你若是贏了,那便是通過朕的考驗。”

祁恒還要說什麽,晉元帝卻是十分疲憊地擺了擺手,“你回去吧,朕的身體最多只能撐半個月,你做好準備。”

祁恒垂手,緩緩退出晉元帝的寝宮。

寝宮再度安靜下來。

“林大海,你是不是覺得朕瘋了?”

林大海一驚,“奴才不敢。”

“朕瞧着,恒弟那表情仿佛就是在問朕是不是瘋了。”晉元帝說着說着悶笑了起來。

林大海小心翼翼答道:“大概是因為,民間也少見有子之父将家業傳兄弟之事。”

晉元帝垂下眼角,“畢竟朕先是君王,後才是人父,君王社稷本為一體,牽系着黎明百姓,當能者居之。”

但晉元帝對這個能者最大的底線是“能者”他得姓祁,身上必須留着祁家血脈。

若是外人,他又不是瘋了,祁家百年祖宗基業怎可輕易送人。

但晉元帝這麽想着,還是忍不住氣急敗壞地罵了一聲,“一群廢物,朕當年辛辛苦苦弄來的皇位,結果皇子裏面一個能守住的都沒有。”

“算了,好在恒弟與朕同父同母。”祁恒與他血脈相同,四舍五入,祁恒的後代也就等同于他的後代。

晉元帝心中的憋屈感散了一點。

“你們都下去,林大海,你去換壺熱茶來。”

林大海麻溜地從地上爬起,宮女太監們全部退至門外,林大海彎着腰從晉元帝面前将茶壺拿起,很快從外面換了一壺熱茶進來。

林大海替晉元帝倒上茶。

“秦氏,不能留。”晉元帝忽然開口,林大海手一顫,茶水倒偏了了一點。

“陛下恕罪。”林大海噗通一聲跪下。

“起來吧,朕還沒死呢。”晉元帝揉了揉眉心,林大海爬起來,嘴裏一邊嘟囔,“陛下的病,定然會好起來的。”

“朕記得太後身體不适,讓秦氏再晚兩天出宮,多陪陪太後。”晉元帝不打算讓秦氏就此回到宸王府,一個懷有二心的女人,不配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更不堪将來成為太子之母。

即便秦氏那個二心是對着他的。

“傳朕口谕,攝政王之女祁玉瑤柔敏聰慧,嘉言懿行,賜封號柔嘉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戶。”

林大海得了旨意,立馬趕去壽康宮,哪知道出了晉元帝的寝宮,大皇子還蹲守在寝宮外,見他出來,頓時眼巴巴上前攔住了林大海。

“林總管,父皇可是要召見我了?”他都出去好幾個月了,他父皇難道就一點不想他?

“王爺與秦将軍呢?”林大海委婉問道。

“王叔去壽康宮了,秦将軍說父皇既然沒空召見他,就直接出宮了。”

林大海面帶微笑,目光鼓勵地看着他,祁韶說着就停下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林總管,你的意思是父皇他沒空見我?”

看來還不算笨到家。

林大海點頭,“陛下已經睡下了,大皇子還是明日再來吧。”

但第二日,祁韶已經無暇去思考晉元帝不見他的事情了,因為一道聖旨直接把衆人驚住了。

晉元帝親筆寫下的聖旨,令宸王攝政。

祁韶看着剛新鮮出爐的、一身玄色親王服頭戴冠冕的攝政王緩緩走至上方龍椅處,當場就懵在原地。

“臣等參見攝政王。”衆朝臣跪下,唯有祁韶呆呆站在原地。

他不解,難道這些大臣們,就沒有一個不同意的麽?

“起。”祁恒目光冷淡地從祁韶身上掃過,祁韶一個機靈,正好大臣都站起來了,可以擋住他,他立馬縮回了隊伍。

早朝在祁韶渾渾噩噩的發呆中過去,直到他聽到祁恒喊了一聲。

“臣認為,此次衛國之行,秦将軍可擔重任。”

“抱歉了,秦越只會用武力行事,比不得諸位大人們的三寸不爛之舌。”秦越抱胸,嗤笑道。

反正他就一句話,打架他會,談合作他不會。

“臣倒是還有個人選。”有一人踏出一步。

“哦?”祁恒看向他,那名大臣神情蘊含激動,他覺得自己這個提議一定會正中攝政王下懷。

“臣推舉的人選就是大皇子。”

祁恒将目光移向祁韶,俊美無俦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似笑非笑,“大皇子,你如何說?”

“啊?”祁韶正在走神,下意識應了一聲,他以為祁恒是在問他關于政務上的意見,立馬道:“王叔是攝政王,您決定就好,我沒啥意見。”

“看來大皇子沒意見。”祁恒嘴角微勾,祁韶心底升起一抹不詳的預感,因為祁恒每次要折磨他的時候都是這麽一副壞水模樣。

果不其然,祁恒冰冷的嗓音再度響起,帶着祁韶最不想聽到的噩耗。

“既然如此,此次出使衛國和談之事,就交由大皇子負責了。”

祁恒說完,見祁韶瞪大着眼睛,又好心鼓勵了他一句,“本王相信,以大皇子的能力,一定能将此事辦好。”

就是不知那即将被立為太子的衛三皇子在見到祁韶時,會是怎麽樣一副表情。

“不,不我——”祁韶雖然沒搞懂要做啥,但是在聽到去衛國時,他立馬反應過來了,祁恒這厮想送他去死。

他們在陵安城外弄死那麽多衛軍,他要是這時候以晉國大皇子的真實身份去衛國和談,這不是自動上門送人頭嗎!

“我不去衛——”

祁恒手指微動,點住了祁韶的啞穴,祁韶呀呀了幾聲,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了。

“有本啓奏,無事退朝!”林大海甩了一下拂塵,拖長着聲音喊道。

“臣等告退。”衆人再度下跪,随後起身退出殿外。

可特麽我有事啊!

祁韶說不出話,又急又怒,他捂着脖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衆人走的幹幹淨淨。

“祁韶。”上方傳來冰冷無情的嗓音,祁韶身體一抖,原來祁恒還沒走。

祁韶鼓起勇氣與祁恒眼神相對,試圖讓對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他的決心,他一定不會去衛國的。

祁恒皺了一下眉,“忘了,還沒将你的啞穴解開。”

“我不去衛國!”祁韶咦了一聲,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喉結,“我能說話了!”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祁恒剛才的那一句話的含意。

“王叔你點了我的啞穴?”

祁韶很氣,他在失聲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經猜想了很多種導致失聲的原因,甚至還以為自己不小心吃了什麽毒藥,把嗓子毒啞了。

卻沒想到,竟是祁恒點了他的啞穴。

太過分了!

祁韶試圖用憤怒的眼神讓對方羞愧自責。

“你剛剛說什麽?”祁恒不為所動,起身緩緩步下臺階,走至祁韶面前,居高臨下:“你不想去衛國?”

提到這個,在小命面前,祁韶立馬放下了被點啞穴這種小事,他拼命點頭。

“可是,本王已經在朝臣面前說了。”祁恒似乎有點困擾,“只是去衛國走一趟而已,不如你就——”

“王叔啊,我可是你親侄子。”祁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祁恒的腿,哭的狼狽至極。

“看在我們在扶風城同甘共苦的那些日子,王叔你放過我吧,要不你把二皇弟送去?二皇弟前段時間還說您貌若好女,沒有半點男兒本色。”

祁韶無情地開始揭露自己兄弟的黑點。

“還有四皇弟,他上次把您最喜歡的那株海棠踩了。”

祁恒怎麽也沒料到祁韶竟能做出抱大腿耍賴這種事,一時之間被他近了身。

“松開。”祁恒抽了抽右腿,祁韶抱的死緊,“我不去衛國,去衛國我會死的。”

祁恒打出一道巧勁,卸了祁韶手腕上的力道,抽出右腿不着痕跡地退後兩步,“你和衛國太子相交甚好,他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衛國太子?”祁韶再想去抓祁恒的衣擺,卻發現怎麽也夠不着,幹脆死心了,就這麽攤坐在地上。

“我啥時候和衛國太子交好了?不對,衛國哪來的太子?”

站在臺階上的林大海不忍地捂臉嘆氣,感情這位大皇子在剛才朝會上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啊,也難怪陛下會——

“大皇子,衛國太子是衛三皇子。”林大海提醒道。

“衛三皇子?”祁韶恍然,“是衛晁?”

他随後瘋狂搖頭,“那更不行了,要是他發現我就是晉國皇子,還蒙騙了他,那我豈不是更慘。”

“不不不,我不去。”

“放心,他不會要你的命。”祁恒聲音冰冷,似乎蘊含着無數的殺意,“若你不去,那你也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裏。

“我去。”強烈的求生欲促使祁韶當機立斷地做出了選擇,他總覺得祁恒後面那句是說他沒必要活着了。

前也是死,後也是死,還不如去堵一把衛晁的良心,以對方在扶風城的表現來看,至少衛晁的良心還沒有黑成祁恒這樣。

“既然願意去了,自己去找鄭二。”

“找鄭二做什麽?”祁韶從地上爬起,因為坐的有點久,他腿都有點麻了,祁韶忍不住輕輕錘了幾下。

“你要是自己有人選,本王也不勉強你。”祁恒随意道。

诶?原來王叔還把自己的得力助手派給他了?

看來王叔的良心還沒有黑透了,有王叔的人在,他的小命又多加一層保障。

祁韶喜出望外,他美滋滋地朝外走:“謝謝王叔安排,我這就去找他。”

“等等。”祁恒忽然開口,“你剛才說什麽來着,貌若好女,沒有半點男兒本色?”

祁韶背後一涼,他連忙轉身,舉手發誓,“絕對不是我說的,是二皇弟和三皇弟悄悄嘀咕的時候被我‘無意中’聽到了。”

祁韶當然不是無意中路過聽到,他只是覺得這兩人鬼鬼祟祟肯定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想去抓人把柄來着。

祁恒冷笑一聲,祁韶以為他不相信,當即咬牙發誓:“我剛才所說的沒有半句假話,若是有假——”

“就……我就……就讓我這輩子碰不了美人!”

祁韶是不敢拿小命賭咒發誓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大半輩子的男兒尊嚴都押上了,王叔總該相信他了吧。

祁恒睨他一眼,目光由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眼,祁韶陡然覺得下方有絲絲涼意穿拂而過。

“讓二皇子和三皇子把貌若好女這四字抄寫五百遍,不得假手于人。”

這句話便是信了祁韶的話,祁韶頓時松了一口氣,危機過去,想起二皇子即将面臨的懲罰,祁韶心裏又升起些幸災樂禍,他恨不得立馬插上翅膀飛到永福宮。

“王叔,我這就去告訴二皇弟,保證将王叔的話一字一句念給他聽。”祁韶頓了一下,又試探地看了祁恒一眼,“那,四皇弟他上次踩了您最喜歡的那株海棠,是不是也一并………教育教育?”

好兄弟就該同甘共苦,他絕對不能把四皇弟忘了。

祁恒定定看他一眼,就在祁韶擔心是不是自己進讒言的想法被他看透的時候,祁恒開口了。

“既然四皇子這麽喜歡踩東西,從明日起,給他多加一個時辰的武術基礎。”

武術基礎無非就是馬步站樁之類訓練的,很累且枯燥。

祁韶目的達成,當即識趣地找借口退下,出了門,他頓時精神抖擻起來,準備去永福宮找茬——不對,是傳達王叔的口谕。

祁恒揉了揉眉心,目光從一堆奏折上移過,果斷選擇去壽康宮給太後請安。

昨日裏宮人們說太後身體不适,祁恒還未來得及去看,而且祁玉瑤和趙燕兒在宮中住的也夠久了,是時候接她們回宸王府了。

“王爺?”林大海見他往外走,不由出聲。

“本王去壽康宮。”祁恒腳步頓了一下,“你回去伺候皇兄吧,不用跟着本王。”

“奴才讓人準備轎辇。”

“不用。”祁恒出聲阻止,“本王自己走過去。”

這麽一點路對于一個習武之人來說,半點不費功夫,坐轎辇還不如他自己走來的快。

衛國皇宮。

才行冊封之禮不久的太子衛晁正在衛皇手把手的指導之下,學習如何批閱奏折。

“父皇?”衛晁發現身邊人沒了聲音,頓時奇怪望去。

“看看這個。”衛皇将一道密折放在衛晁面前,衛晁仔細看去,“晉國派大皇子來與我們商談合作?”

“在晉軍活活燒死我們那麽多軍士的情況下,竟然還派出皇子來與我們談合作,晁兒認為晉國此舉何意?”衛皇嘴角升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又補充了一句,“暗線傳回來的消息,如今晉國是攝政王祁恒掌政。”

衛晁皺眉思索,“父皇的意思是,這個攝政王狼子野心,想借我們之手除去這大皇子?”

“可是,晉元帝與宸王乃一母同胞——”

“為了權勢地位,你二皇兄就是個例子。”衛皇輕描淡寫。

衛晁想說二皇兄和他并非一母同胞,但看自家父皇的模樣,還是閉上了嘴。

短短一個月,因為他二皇兄派人刺殺他之事爆了出來,又牽扯出二皇兄與齊國王爺暗自勾連,書信來往十分密切,為此他父皇又氣又傷,連頭發氣白了大半,身體也虧了下去。

“晉國使者來訪之事,這次就由晁兒你處理吧。”衛皇背着手起身走下臺階,“那個晉國大皇子,如果晉國同意我們的要求,也不是不能賣攝政王一個面子。”

這意思表示必要時候可以弄死晉國大皇子了。

衛晁同情的目光落在大皇子祁韶的五個字上,也不知這位大皇子知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枚棄子。

而被惦記了小命的祁韶此刻正坐在前往衛國的馬車上,對窗憂心着自己即将快要被扒掉的小馬甲。

出使車隊進入衛國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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