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川冒菜

直播結束了。

隔着屏幕，直播間一關，彈幕擁擠而過的熱鬧倏然被按下了暫停，好像那一切的喧鬧不過是一場錯覺。

現在已經淩晨十二點半，助理們上樓聚衆打游戲去了，這層樓的客廳裏只有程悠悠一個人坐在那裏。

後半段的直播做了什麽菜，又和觀衆聊了什麽，她已經不記得了，腦子裏的記憶就停留在自己回答那句彈幕的時候。

為什麽要那麽說，不是已經說了再見了嗎，程悠悠？

你為什麽……還是控制不住你自己呢？

八年前沒控制住，八年後還是沒有半點長進。

她的目光慢慢看了一圈大廳，這裏的每一寸租金，都是她這幾年做主播之後獨自打拼出來的。從最開始只能借用家裏的廚房，到現在能給自己買一套小房子，又出來專門為直播租下這個地方，把每個地方都親力親為地布置成現在這個樣子。

窗邊小巧可愛的多肉盆栽，牆壁上淺色的一排木書架，甚至連樓梯前的地毯花紋，都是她挑的。

她花了這麽長的時間，讓自己的生活痕跡裏再也不會有洛子衿的痕跡，甚至不去刻意關注那人的動靜，以為自己會慢慢努力将那人當成生命裏的過客。

過客，過客，始終是要過去的客人。

“喵~”樓梯拐角忽然傳來一聲動靜。

一只白色的布偶貓輕巧地從二樓下來，蹲坐在拐角處沖她軟綿綿地叫了一聲。白而長的絨毛襯得臉上那雙寶藍色的眼睛極為漂亮，仿佛高貴的女王莅臨領地。

立着的淺咖啡色尖耳朵上，好似挂着什麽東西，被天花板上的光一照，閃出一星光芒。

程悠悠看過去，眼中捎出些無奈的笑意來，起身往那邊走：

“怎麽，餓了想夜宵了？”

“喵嗚~”它又喊了一聲，看着她走過來。

走上幾層樓梯之後，程悠悠看見了它耳朵上挂着的東西，伸手去摘，看清楚之後，臉色霎時間一變。

“大喵，誰放你進那個房間的！”她的表情突然冷了下來，低頭和那只無辜臉的貓咪對視着。

然而大喵并不怕她的變臉，反而伸出爪子去撓她已經拈起的那東西，是一根舊的，彈簧繩都有些脫節的帶顆粉色毛絨球的頭繩。

完全不可能出現在現在的程悠悠身上，卻被她珍而重之收起來的東西。

她不再和這位貓主子雞同鴨講，捏着頭繩‘蹬蹬’幾步上了樓梯，徑直穿過二樓的走廊，往盡頭的那個房間走去。

邊走邊想起，應該是下午程錦請保潔來打掃的時候，馬虎沒把門鎖好的緣故，才讓大喵溜了進去。

——裏面并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助理們也跟了她很長時間，一早被吩咐過了不許進那個屋子，他們也都很規矩。

所以只剩下這個意外的可能性了。

……

門甫一被推開，随着一地貓毛和書桌上歪了的收納箱一起湧入視線裏的，還有一段多年前的時光。

大喵沒得到吃的，不依不饒地跟了過來，這會兒在她腳邊有些不耐煩地撓着她的褲腳，跟她發脾氣一樣地發出連串的聲音。

程悠悠眨了眨眼睛，從恍惚裏回神，只用目光掃過一遍室內，又将門給拉上重新鎖好。

慢慢地蹲下，她擡手去捏它的臉：“做錯事還敢跟我要飯吃？嗯？你怎麽不喝風？”

“喵！”布偶貓拍開她的手，兇巴巴地又叫了一聲。

程悠悠兇不過這位小祖宗，只能抱着它往樓下走，一邊訓它下次不許再搗亂，一邊給她找貓糧。

直到給小祖宗倒進了那個奶黃色的禦用貓碗裏，她的話都還沒停，煩的大喵回頭一爪子拍在她那漂亮的唇上。

寶石一樣的藍眼睛裏，透出了明顯的不耐煩。

程悠悠：“……”行，你大爺。

在旁邊蹲着圍觀了一會兒大喵吃飯，她撐着腦袋，發了一會兒呆，思緒又無法控制地飄到了“洛子衿封後”的事情上。

金像獎。

是程悠悠遙遙看着，碰都碰不到的一個獎，金光閃閃。

這個消息像大喵的爪子一樣，在她心尖上撓啊撓，讓仍舊在抵死掙紮不願屈從的理智，将将就就地屈服了。

起身走到沙發邊，拿起放在桌上的平板，程悠悠跟自己妥協了。

“好吧。”嘆了一口氣，她自言自語道，“既然你都這麽優秀了，那我就給你個面子看看你的新作吧。”

……

獲獎的這部作品叫做《但願人長久》，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香港。

講的是一個上海的女學生，跋山涉水來到香港，尋找曾與自己約定終身的愛人，結果愛人已死，抗戰爆發，她卻已回不去自己的家鄉。

看着這個比上海還繁榮的城市在亂局中動蕩，而她如同一根無根的浮萍，在這裏面随着局勢飄搖，還幾度卷入當地人民的抗戰中。最終與當地人民共同奮戰，從一個嬌氣的女學生，變成了一個為這片土地奉獻青春的女戰士。

洛子衿飾演的趙婉如剛出場時，穿了一身白色碎花旗袍，手裏拿着深色皮箱，從游輪上随着人群往下走。

周圍有人來接的，認親時那打招呼的聲音都拔高了幾個度；來省親的，也是一臉的高興；還有來旅游的，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滿臉都是興奮。

趙婉如聽見周圍人的對話，平靜地回頭看了看他們，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平靜，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明明是個外來的女學生，臉上的那股淡定從容卻仿佛自己已來過千百回。

——結果回過頭的下一秒，她就被路上凸起的一塊地方給絆了一下。

“哎喲”一聲，穿着粗跟皮鞋的腳崴了一下，箱子飛出去好幾米，甩到一個拉着黃包車的師傅跟前。旁邊省親的人們紛紛看了過來，趙婉如臉上的表情繃不住了，只能一邊跟人道歉，一邊一瘸一拐地快步過去将箱子撿起來，小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周圍人紛紛發出哄笑聲。

她挽在耳邊的齊肩短發下，小巧的耳垂都泛上了紅。

抱着平板的程悠悠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按下了暫停，盯着屏幕裏那人青澀可愛的模樣看，好像能隔着這人物就能回想起洛子衿高中時候的樣子。

想了半天發現，趙婉如是假出來的淡定，而洛子衿——多半都是真的。

想到洛子衿那時候的樣子，她發現自己又有點想這人了。

和屏幕上那個稚嫩的學生面面相觑半天，心底有個聲音說道：演的真好。

理智及時站了出來：呸，關你屁事，說好不看的呢？

程悠悠肩膀耷拉了下來，窩回沙發裏，自己跟自己生了一會兒悶氣。

“咕——”地一聲，腸胃開始刷存在感。

程悠悠看了眼時間，淩晨一點。

于是不再跟自己的肚子較勁，起身走進那燈還沒關的廚房，看看有什麽東西能給自己深夜加餐。

“好，吃完這頓再忘了她。”程悠悠給自己握着拳頭打了打氣。

……

鍋裏還有剩的米飯可以熱一熱。

水裏泡着中午煲湯沒用完的海帶結，案頭碼着幾個鮮香菇，冰箱裏還有冷凍的豬紅、牛肉丸、火腿、羊羔卷。

菜籃裏擺着一顆白菜，只餘了幾片嫩嫩的白菜心，還有一包玉米。

又從香料櫃子裏翻出來一節紅薯粉，以及尋常做菜添的那些配料：香葉，花椒，桂皮，八角，茴香，幹辣椒。

她決定給自己做個冒菜。

适合一個人的深夜狂歡。

在冷水裏泡好的香料被倒入油鍋裏翻炒，随着那噴香的辣味在鼻尖漫開，往鍋裏再加入香甜的豆瓣醬、嫩黃的姜片、剁碎的大蒜。

爾後放入切碎的大蔥丁和洋蔥，讓那辣度裏悄悄地多了一點甜，炒好的調料倒進中午剩下的海帶排骨湯裏煮的時候，飄蕩在房子裏的味道幾乎能将睡夢中的人都辣醒。

鮮紅的辣湯咕嚕咕嚕地冒着泡時，加入牛肉丸、火腿片、豬紅片和紅薯粉，半熟時再放入嫩白菜心、羊羔卷和碎玉米粒——

湯勺一撈，在辣湯裏煮熟的食材碼進大大的深棕色瓷碗中。

過濾後的鮮紅色湯汁在鮮美的碗口上往下淋，紅油從碗底往上漲，再次将美味的菜肴淹沒。

浸在鮮辣鹹香湯汁裏的一碗菜頓時散發出迷人的視覺誘惑，讓一時間找不到筷子的程悠悠，恨不得徒手拎出一朵開了十字花的香菇嘗嘗鮮。

就着米飯，她夾起一條紅薯粉，寬褐色的粉條被辣湯煮得Q彈，浸了辣汁被咬斷時，将辣味拍到口腔的各個角落。

嗓子眼被那辣油嗆了一下。

程悠悠咳了咳，将紅薯粉咽下，又夾起那鮮嫩的羊肉卷，紅白相間的羊羔肉，煮熟之後肥而不膩的口感，讓人能瞬間再幹三大盤！

正在此時，樓上的房間門打開，與洛子衿對家掐架到半夜的章散嚎叫的聲音忍無可忍地從二樓傳來：

“老大，不帶你這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