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争鋒

賈七和賈八訓練有素,不出半日便将沈七娘錯過花宴的來龍去脈打探清楚,禀報給了尉遲越。

尉遲越一聽,頭頂的陰雲立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邊定是出了什麽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書案,既然知道她安然無恙,那便好辦了,只需尋個合适的時機,撺掇皇後宣她入宮觐見,便可水到渠成。

上輩子她能得皇後青睐,這輩子自然也可以。

之後的事,他只需順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遲越勾了勾嘴角,一點也不心急。

橫豎人就在沈府裏好好待着,還能跑了她的不成?

這幾日,沈宜秋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她生着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着婢女送了兩盒子藥材來,叫她安心養病。

沈宜秋打開一看,都是靈芝、人參之類的貴重藥材,顯然是出自祖母私庫的珍藏。

她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這是對她的安撫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責那兩個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說八娘子和四娘子雙雙染上了風寒,據說還挺重,少說得閉門靜養十天半個月。

素娥很是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着房中只有兩人的當兒,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這麽大的過錯竟然就輕輕饒過了……”

雖說這事是沈宜秋誘導的,但他們倆使壞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實在有失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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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只是一笑:“這話你可別出去亂說。”

她早料到這個結果。

二叔是官身,雖說是個靠門蔭的閑職,在沈家這輩人中也算難得,偌大個家族只有靠他撐撐場面。

四叔雖然不成器,妻族卻是實打實的權貴。

而她呢?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本來若是能入東宮,對沈家來說還算有些用處,如今連這用處也沒了,祖母又怎會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來怕自家小娘子心裏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寬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顆紫蘇蜂蜜釀梅子送到她嘴裏:“奴婢只是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他們總不能在家中待一輩子,如今沒有人管束,往後自有別人教訓。”

上輩子她四堂姊嫁了個浮浪纨绔,寵妾滅妻不說,還動辄拳腳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着能幫一把是一把,沒想到這堂姊打着入宮照顧她身孕的幌子,差點沒照顧到尉遲越的床上。

尉遲越以為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着實氣得不輕。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騷,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車之鑒,她自然對這些姊妹敬謝不敏了。

素娥一聽這話,釋然了些,用力點點頭,稚氣未脫的眼睛裏露出點生嫩的兇光:“沒錯,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那樣壞,佛祖菩薩絕饒不了他們!”

沈宜秋忍不住撲哧一笑,在她氣鼓鼓的臉頰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薩哪有那麽閑。”

她懶懶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別氣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好菓子,取兩碟來。”

素娥的臉差點鼓成了蒸饅頭,不知道為什麽,小娘子這一病,越來越沒個正經,不但懶,還變饞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卧床靜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藥。

疹子時起時褪,總也不見痊愈,沈宜秋卻是樂得窩在院子裏。

她上輩子嚴于律己,每日雞鳴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嘗到甜頭,就如窮人乍富,變本加厲,睡得昏天黑地,一發不可收拾,仿佛要把上輩子缺的覺都補回來。

躺了幾日,婢女們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太對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一年到頭像根弦似的緊緊繃着,如今卻像是脫胎換骨,從裏到外透着股懶洋洋的松散,仿佛對什麽事都不太上心。

幾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們也有下人們的消息來源,很快就七拼八湊出了個“事實”——老夫人本來要把沈七娘嫁進東宮,可惜她命薄,臨到頭忽然發病,結果讓長房的“三木頭”撿了這個偏宜。

沈七娘一個孤女,入宮是沒指望了,将來說親也很難攀上什麽高門。

那些心思活絡又有門路的,便想方設法地另尋高枝,連她身邊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門路,去了三娘子身邊。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絲毫沒有為難他們。

她這輩子不入宮,也不指望嫁什麽高門大族,那些心氣高的留在她身邊确實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卧床半個月,身上的紅疹總算是褪幹淨了,沒再複發。

這半個月,貞順院走了幾個,又換了幾個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與主人一般胸無大志的,倒是清淨了不少。

身體痊愈了,沈老夫人那邊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着,只得起了個早,收拾起懶骨頭,抖擻了精神,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沈宜秋往日總是最早去給祖母請安,今日卻沒有刻意趕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時,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剛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這位四堂姊本打着取而代之的算盤,誰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但沒占到偏宜,還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見了沈宜秋非但不覺心虛愧疚,反而幸災樂禍:“七妹總算痊愈了?可惜錯過了皇後娘娘的尋芳宴,連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對這堂姊多有忍讓,如今卻是懶得維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勞阿姊挂心,都過去十天半個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這事,難為你還惦記着。”

堂中衆人隔岸觀火,不由竊笑,沈四娘仗着父親是從五品,在家中嚣張慣了,許多人都樂得看她吃癟。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會這麽明火執仗地怼回來,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時間竟想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見得多親密無間,但是在對付沈宜秋時,兩人絕對是同仇敵忾、一致對外。

沈八娘掃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一身水紅色的夏布衫子,圓髻上沒有釵钿,只簪了一朵半開的淺紅茶花,卻襯得她細瓷般的肌膚瑩白透亮,不見半點瑕疵,翦水雙瞳更是神采飛揚。

最可氣的是,她臉上絲毫不見病容,更沒有留下瘢痕。

無紋無繡的尋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将滿堂的绫羅綢緞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願承認堂姊美貌,只覺那張臉越發紮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計。

她走到沈三娘身邊,親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兩眼:“三姊,你這身衣裳花樣真新巧,可是皇後娘娘賞的料子?”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堂中衆人聽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談話,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見她穿着一件緋色對鹿紋織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貢品,确實像是宮裏出來的東西。

臣僚家眷去宮中赴宴,得些賞賜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可沈三娘卻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低着頭撫弄着衣擺,支支吾吾半天,方才點點頭:“承蒙皇後娘娘青眼,得了這些賞賜……”

說罷又摸了摸發髻上的钿頭釵。

沈四娘這時已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動作,眼裏滿是嘲諷,嘴上卻道:“這對金釵莫非也是皇後賞的麽?可否借妹妹一觀?”

沈三娘一臉紅霞地點點頭,拔下那對金釵遞給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宮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釵子,眼裏鄙夷之色更濃,卻故意對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稱贊了幾句,心裏卻微訝。

上輩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張皇後賜了她一對金鳳釵并一對蓮花紋金臂钏,做工、成色和分量都遠勝于這對钿頭釵。

如此看來,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約要落空了。

沈四娘見她若有所思,以為她悶悶不樂,不由大為快意,将釵子遞還給沈三娘:“三姊,那日尋芳宴上有什麽見聞,何不同我們說說?”

其他人也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道:“皇後娘娘什麽樣?郭賢妃真有傳說的那麽好看麽?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最後一個問題是衆人最關心的。

雖說沈家是世族,但連着兩代沒有出什麽高官重臣,小輩們自然也沒機會入宮觐見,對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儲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觑一眼沈宜秋,聲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極好的……”

沈八娘撲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對的情形,雙頰幾乎要燒起來。

沈宜秋看在眼裏,不由暗暗嘆息,又一個懷春少女淪陷了。

不得不說,尉遲越那張臉長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種舍我其誰的氣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難不動心。

可惜他們付出的心意注定得不到回應,因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給了他青梅竹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緒。

怎麽不知不覺又想起尉遲越來了?這個毛病得改改。

好在關于太子的話題沒有持續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課,從佛堂裏走了出來。

小輩們對這個不茍言笑的祖母都有幾分畏懼,一見她便噤若寒蟬。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孫輩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勞祖母垂問,孫女已經痊愈了。”

沈老夫人點點頭:“那就好,這幾日落下的功課擇日補上,切不可懈怠。”

所謂的功課不外乎《女則》、《女孝經》和女紅之類。

在沈老夫人看來,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滿腹經綸、才學出衆,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于室。

沈宜秋的母親便是典型。

故此她對別的孫女還算睜只眼閉只眼,對沈宜秋卻是嚴防死守,生怕她和一個“才”字沾邊。

給祖母請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身後有人喚她。

沈宜秋轉頭一看,卻是滿面紅霞的沈三娘,不由心裏發怵。

沈家這許多姊妹,她最怕的就是這三堂姊,因為與她說話從來都是雞同鴨講。

“堂姊有何事?”她問道。

沈三娘往四下裏瞟了幾眼,雙手絞着腰間的五彩絲縧,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會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沒睡醒,聽了這話一臉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這本是你的機緣,卻叫我搶了……阿姊很是過意不去……”

沈宜秋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懷,這些賞賜本就是宮中娘娘給你的,與妹妹有何幹系。”

青槐院外人來人往,已經有別的兄弟姊妹朝他們兩人看過來。

沈宜秋不欲與她糾纏,可沈三娘從不知何為适可而止、就坡下驢,執拗地捏緊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若是你沒病,入東宮的便是你……”

說到此處,沈三娘的臉燒得通紅,目光越發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沒有被相中還是兩說,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說下去,只得道:“阿姊別多想,無論什麽機緣都是阿姊該得的。”

沈宜秋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還要回去補上功課,失陪了。”

說完她不等沈三娘開口,轉身便溜。

她急着回去會周公呢,誰在乎尉遲越娶誰不娶誰。

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人叫她,沈宜秋無奈轉身,卻是沈老夫人身邊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剛遞了帖子進來。”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驚。

她五歲剛回長安時,舅母時常來沈府走動,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來二去的,舅母也感覺到了,漸漸的便來得少了,這幾年也就是逢年過節送些節禮來。

眼下非年非節的,舅母忽然登門拜訪,定是有什麽事。

兩人經過中庭,海堂不經意看了眼庭中槐樹:“今日樹上喜鵲叫個不停,不知咱們府裏有什麽喜事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宜秋經這麽一點,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舅母似乎曾上門說過媒。

只不過那時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張皇後的眼,舅母剛提起個話頭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說的是哪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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