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醋了

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

對面那雙男女,一個是他的發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

溪澗并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将對岸之人的神情舉止盡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豔之色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厮看着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誘不谙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幹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還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陽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觑了觑眼。

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茍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

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靥,卻是對着另一個男子。

尉遲越的胸腔裏仿佛燒着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髒六腑。

偏偏這股無名火無處發洩。

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面;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

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

尉遲越五內俱焚,面上卻出奇沉靜。

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随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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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八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

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情舉止極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愠不形于色,只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的情緒。

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色煞白,周身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點什麽,與東宮有何幹系?

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着沈七娘,見那小娘子只是特別愛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麽異狀。

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輕易移情別戀之人。

賈七摸着下巴,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麽吧,今日又巴巴地趕到這兒來……”

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閑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麽?”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裏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麽彎能恰好遛到這兒?”

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只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身衣裳還不稱心……”

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并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吓得一縮脖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遲越那身玉色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适合在草莽間行走,衣裾已經沾了不少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挂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着竟有幾分蕭瑟落魄。

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

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厮,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枝葉逐漸繁密。

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着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的額頭:“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幹燥的手心覆在她額頭上。

肌膚相觸,沈宜秋并未生出什麽旖旎之情,心裏卻是一暖,這情急之下的呵護是做不得假的。

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縮回手,少女肌膚柔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麽珍藏起來。

尉遲越的目光緊緊追着對岸的一雙身影。

雖然被枝葉擋着看不真切,但兩人肌膚相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裏,刺得他兩眼生疼。

他不自覺地握緊腰間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

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

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受傷了。”

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血珠。

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抽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将就着包紮一下吧,回了寺裏再上藥。”

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見一角繡着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遲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

他們都明白這舉動意味着什麽。

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入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她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

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

至于尉遲越……她正要把這人從腦海裏徹底甩出去,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裏,有個影子一晃而過。

沈宜秋心頭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裏有什麽人影,卻是一頭幼鹿從樹叢間鑽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餘威真是不小,鬧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身為侍衛,身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麽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挺像。”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并論?叫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

賈八縮了縮脖子,犟嘴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情,活脫脫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

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裏,叫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

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髒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裏,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出了山,尉遲越帶着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

換下衣裳,飲了兩杯苦得發澀的酽茶,尉遲越胸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

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裏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仿佛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塗得濃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少時的模樣。

原來那時的她臉頰微圓,嘴角邊稍稍鼓起,陽光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後來那麽淩厲,連帶着目光也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

此時她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钿壓得步履沉重,穿着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發用一根青玉簪子绾起,與寧十一郎并肩穿行于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

不能細想,一想心裏便發堵。

他自問對沈氏并無什麽別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閑來無事,無處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聖壽寺,與走親訪友并無二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将手裏的書卷随意一攏,扔進案邊青瓷大甕裏,站起身,在房中漫無目的地來回轉圈踱步。

轉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頓開。

非是他對沈氏有什麽男女之情,只不過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習以為常的那個人。

如今乍然見她與別的男子眉來眼去,是個男人都不會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罷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能緩解他心頭的郁悶。

尉遲越正兀自生着悶氣,忽然有宮人入內禀報,飛霜殿的黃門來傳話,道郭賢妃的頭風病犯了。

郭賢妃罹患頭風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于究竟有什麽症狀,發作起來有何征兆和規律,連尚醫局的醫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總而言之,這病症沒給郭賢妃造成多少痛苦,倒是與了她許多方便,故而宮人黃門私下裏稱之為“便宜病”。

尉遲越自從三月三尋芳宴之後,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擇個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叫他料準了。

尉遲越今日沒什麽閑心去聽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參靈芝敷衍一二,第二個傳話的黃門到了,與前一個剛好前後腳。

尉遲越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只得打點起精神,命人備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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