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見面

沈宜秋上回與尉遲越分別時,他還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如今乍然聽他開口說話,嗓音也沒有後來那般低沉,帶着些少年人的清越,這感覺實在莫可名狀。

皇後宮中的宮人忙下拜道:“回禀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與小娘子,入宮谒見皇後娘娘。”

沈宜秋心一涼,這下不見也得見了。

祖孫倆正要跪拜,尉遲越卻道:“姑祖母不必多禮。”

一邊說一邊下了辇車,反倒向着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聲姑祖母吓了一跳,她不曾随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認一門偏宜親戚。

沈老夫人忙避讓,連道不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頓了頓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天恩浩蕩,沈氏沒齒難忘。”

尉遲越回過神來,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義輕生,救萬民于倒懸,是我大燕的國士,如何封賞都不為過,孤不過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謝了恩,吩咐孫女向太子行禮。

沈宜秋不情不願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行過禮便退至祖母身後,低垂螓首。

尉遲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與沈老夫人攀親戚,便是為了順理成章從肩輿上下來,否則他在高處,又有帷幔遮着,着實不便觀瞻。

他計劃得頗為缜密,奈何沈氏絲毫不能領會他的苦心,只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曾擡一擡眼皮。

尉遲越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難題。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貴胄,走到哪裏都能引發女子争相觀睹,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歲孩童,見了他總不免多看幾眼,便是害羞或膽小,不敢逾禮盯着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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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這沈氏是個例外。

尉遲越尋思着,從她那裏望過來,恐怕只能看到他袍裾——她總不能看着袍裾便對他一見傾心吧。

而此時沈宜秋正瞅着他的袍腳。

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绫襕衫,下擺上用銀泥繪出群山,再以金綠線相交,繡出蒼松翠柏,襕衫以外,又罩了層如雲似霧的煙色紗縠袍子,廣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見男人修長手指間還捏了一把玉骨折扇。

她不禁暗自稱奇,上輩子尉遲越衣飾上向來漫不經心,除了朝會或郊祭之類的場合會穿公服、朝服,其餘時候幾乎總是穿深色窄袖騎裝,足蹬烏皮靴,腰圍蹀躞帶,怎麽方便怎麽來,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麽風,這厮竟也學那些五陵少年、貴游纨绔,打扮得像只開屏孔雀。

她心念一轉,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幾年時常入宮陪伴郭賢妃,他穿得如此風騷來後宮,多半是去會他表妹。

尉遲越哪知她心裏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宮側殿,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計劃得萬無一失,誰知在最後一步上折戟。

他大費周章,自不甘心就此離開,對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後問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頭皮一麻,這還沒完了?不禁深恨出門前沒占上一卦。

不過她先時還有些疑慮,生怕尉遲越與她一樣是死而複生,聽了這話倒是放下心來。

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們倆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尉遲越記得前塵往事,恐怕遠遠見了她就會繞道走,哪裏會邀他們同行。

太子殿下發了話,沈家祖孫自不能違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輿和步辇,帶着一幹随從,向着皇後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張皇後已知沈家祖孫要來拜谒,已等候在殿中,誰知太子也一起來了。

張皇後狐疑地看了看玉樹臨風的兒子,按捺下心中疑問,叫宮人請沈家祖孫入內。

行禮畢,皇後命宮人給沈老夫人賜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發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只是張皇後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後身邊,皇後握着她的手稱贊:“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娴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于藍。”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尴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後對她如此盛贊,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張皇後又道:“七娘不必拘謹,只當這裏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着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後這麽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擡起頭,挺直了身子。

尉遲越坐在皇後下首,沈宜秋一擡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尉遲越終于等到沈宜秋擡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岩岩若孤松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只見他面沉似水地看着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克,即便這一世并無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尉遲越暗暗觑瞧,卻見沈氏面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

她的雙頰白裏透紅,卻是肌膚正常的紅暈,并不像他預料的那般雙目盈盈、粉面含春、紅霞滿腮。

他本來一心躊躇滿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失望之餘,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與寧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樣,與眼下不啻天壤之別。

莫非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別戀了?

這念頭一萌芽,便被尉遲越連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對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誼,又豈是可以随随便便換人的?

他思索了一番,大約還是因為沈老夫人的緣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嚴,想必是因祖母在場,她必須循規蹈矩,便是怦然心動也要裝出這無動于衷的模樣。

沈氏生性內斂,一向七情不上面,裝得以假亂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為她裝得冷若冰霜,上輩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張皇後拉着沈宜秋說了一會兒話,總算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時便有宮人入內奉茶,又捧來各色鮮果和糕餅菓子。

張皇後見着什麽時鮮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盤玉碗幾乎要堆疊起來。

“不知道你愛吃什麽,各色都叫他們備了點,”張皇後指着一碟紅玉珠顆般的櫻桃道,“這是華清宮熱泉旁的園子裏種出來的,那邊地氣暖,格外甜,你嘗嘗。”

又道:“這金乳酥和玉露團是我宮中小廚房自己做的,別處沒有這個味道。”

沈宜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尉遲越看在眼裏,心道原來她喜歡這個。上輩子他難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爾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

尉遲越暗暗将她吃過的東西記在心裏。

沈宜秋不經意擡眼,就見男人眉頭微蹙,目光沉郁地看着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盤中的櫻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幾顆櫻桃,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于這麽苦大仇深地瞪着我吧。

張皇後笑道:“我這宮裏還有兩筐,一會兒七娘帶回去。”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謝皇後娘娘賞賜。”

“不過一些吃食,你若喜歡,往後每年華清宮的櫻桃熟了,我都叫人給你送兩筐過去,不用和我見外。”

若是換了上輩子,沈宜秋必要誠惶誠恐地推辭,如今卻沒那麽多顧忌了,華清宮的櫻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臉皮年年都能敞開肚皮飽餐個夠,何樂而不為呢,當即謝恩。

沈老夫人忙道:“孫女沒規矩,見笑了。”

張皇後卻很高興:“難得七娘不與我見外,可見是與我有緣。”

尉遲越一直留意着沈宜秋的一舉一動,方才那一眼蜻蜓點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樣貌不曾,雖說他有令人一見而為之傾倒的風姿,究竟還是多看幾眼穩妥些。

可沈氏卻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嫡母。

尉遲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機多打量打量自己,盯着皇後看個不住是何道理?

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處是頭一等大事,自要仔細斟酌。

張皇後見兒子滿腹心事的樣子,心中疑團越滾越大,往日尉遲越來請安,總是寒暄兩句便急着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個時辰。

還打扮得這樣玉樹臨風,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無其事,對尉遲越道:“你們怎麽一塊兒來了?倒像是約好的一般。”

尉遲越道:“回禀母後,兒子剛巧入宮向母後問安,恰在鹿宮院外邂逅姑祖母與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攜而至。”

張皇後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孫女,你該稱她一聲七妹才是。”

沈宜秋光是想象這兩個字從尉遲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雞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貴胄,與民女有天淵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稱。”

尉遲越一個七字卡在喉嚨口,聽她這麽說,連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臉色。

見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才會做的事。

沈宜秋瞥見他微蹙着眉,一張臉黑得像鍋底,心中一哂,誰樂意要個便宜表兄似的。

尉遲越又坐了一會兒,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走出皇後寝宮,他沐浴着孟夏和煦溫暖的陽光,渾身一陣松快。

今日雖與他料想的有些許不同,但進展十分順利,沈氏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又沒換個人,心意自也不會變。

何況他未雨綢缪、有備無患,在昨日的賞賜中表明了心跡,若是她見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為妃。

而嫡母顯然對沈氏青睐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後自然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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