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白雁歸在一片竹林外停了下來。春風拂過,翠竹搖擺,隐隐露出飛檐一角。竹林之後,則是綠樹清溪,鳥鳴山幽。

好個清雅幽靜的所在。

田諾有些驚訝:“你住這裏?”

白雁歸背着她邁步向裏:“這裏是族學,我暫居在此。”

田諾想起他讓産之事,頓時明白過來:他兄嫂竟是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給他留。

田諾腹诽:這人是不是讀聖賢書讀傻了?連條後路都不給自己留。不過,他那對哥嫂,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弟弟讓産,也不是什麽好人。

族學是白家祖上發達後專門修建的,選址講究,三進五間,占地頗廣。進去就是一大片空蕩蕩的院子,豎了箭靶,設了馬棚;第一進五間房子通通打通,作為學堂,兩邊還留有學生的休息處;第二進則是先生們的住處;第三進做了庫房和客房,白雁歸的臨時住處就在那裏。

天色已經全黑,學生們都回了家,裏面一片靜悄悄的。白雁歸上前敲了敲黑漆的大門,不一會兒,一個四十餘歲,眉目清秀的儒衫男子提着燈出來開門。

白雁歸愣了愣:“先生,怎麽是你親自來開門?”

儒衫男子笑道:“我估摸着是你,特意來迎一迎。”态度十分親昵。

白雁歸謝道:“有勞先生了。”

儒衫男子搖頭:“你也忒多禮了。”看到他背後背着一人,不由一愣,“這是?”

白雁歸道:“她就是禮十叔的那個孩子,以後跟着我了。”又對田諾介紹道,“這位是族學教經義的陸慎言陸先生。”

陸先生有些驚訝,他知道白雁歸去郡守府接人,剛剛發生在族長宅中的事卻還不知道。

白雁歸沒有多解釋,放下田諾。田諾何等乖巧,立刻向陸先生像模像樣地行了一禮。

陸先生見她年齡雖小,生得卻是極好,舉止做派落落大方,禮儀周到,不由歡喜,對白雁歸道:“你師母知道你今天會回,準備了幾個菜,你們倆一起過來吧。”

白雁歸沒有推辭,只道:“我先帶她安置行李。”

陸先生點了點頭,殷殷囑咐:“不要讓你師母久等了。”

白雁歸應下,帶着田諾往裏走去。

沿路種了許多桃李,正當花期。一路行去,但見月色下,一片片粉色桃花如霞,白色梨花如雪,間雜而開,好看煞人。春風拂過,花香盈鼻,田諾不由精神一振:白雁歸這個臨時住所看上去倒是不錯。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現實沉重打擊到了。

白雁歸住的小屋內異常幹淨,空蕩蕩的白牆,龜裂的泥地,沒有桌椅,只有幾個表面磨得光滑的石墩,唯二的家具是一張破舊的竹榻和一個門都沒有的矮櫃,連杯子都只有兩個缺了邊的。

這裏哪像是有人過日子的地方!除了幹淨得可怕,甚至比她剛剛穿來時呆過的董大郎的院子還要窮酸。

家徒四壁!

不對,比這還慘,因為連這四壁都不屬于他。

田諾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總結道:“你可真窮。”

白雁歸看向她,等她的下文。

“還要再養我一個你會更窮的。你要不要再慎重考慮一下?”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仿佛在說,你快改變主意放了我,快改變主意吧。

“不必考慮!”白雁歸閉了閉眼睛,默念了八百遍她還小,不懂事,不想讓自己失控。今天是第幾次了,她就這麽不想他照顧她?

他好不容易抑制住再次升騰而起的怒氣與惡念,不願再輕易被她激怒,如前世無數次一樣,輕易被她挑起火氣,最後落得個兩敗俱傷。

田諾眼珠轉了轉,趁他不注意,蹑手蹑腳地向外而去。就算跑不脫,也務必給他添添堵,務必叫他明白,她才不會任他擺布。多來幾次的話,想必他這種性子的人,很快就會知道養小孩的麻煩,不想管她了吧?

才走幾步,後領被人拎住,白雁歸冰冷的聲音響起:“諾諾,不要調皮。”

田諾覺得他的聲線有些奇怪,仿佛在壓抑着什麽可怕的情緒。她想回頭确認,白雁歸卻直接從後面将她拎了起來,大步向內室走去。

這也太過分了!田諾掙紮着,奈何雙腳離地,無從借力,只得大叫:“放開我,白雁歸你放開我!”

白雁歸一言不發,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扔。田諾驚叫起來,就他那個硬得可怕的木板床,還不得把她摔得七葷八素?

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來。他及時抓住了她,卸掉一把力,空着的一手拉過床尾的薄被,抖開,劈頭蓋臉地蓋上了她。

田諾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差點透不過氣來。她拼命掙紮,好不容易從被窩中鑽出,小臉早憋得通紅,所有的好脾氣全部消失:“姓白的,你混蛋,你要悶死我嗎?”

腦門被他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幽涼的聲音在她上方響起:“你也姓白。”

田諾噎了一下,捂住額頭再次控訴:“你以大欺小,虐待兒童!”

這詞新鮮,白雁歸冷冷道:“你要是再想跑,這兒童我還真得繼續虐待了。”

田諾氣得肝疼:“我要告訴族長爺爺去。”

白雁歸道:“你只管去,你看他信我還是信你。”

田諾氣得眼角都紅了,後悔剛剛怎麽沒有多捶他幾下。老天實在太不公平了!別人穿越都是身份貴重,受盡寵愛,怎麽偏偏她就這麽倒黴,先是碰到不要臉的人販子,再是遇到不講理的元家,最後還攤上了這麽個讨厭鬼?

眼眶越來越紅,白雁歸的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此時乍一看到,滿腔郁惱頓時冰封,遲疑地伸出手來,想摸摸她的眼角:“你哭了?”

田諾閉上眼睛一個翻身,臉朝下埋在枕頭中,拒絕理他。她感覺到他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似乎想翻過來仔細看看。她哪肯讓他看,頭朝下埋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哭了?白雁歸的手頓住了,只覺整顆心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了起來,揉成一團。疼痛得幾乎失了知覺。

他的諾諾,從來不哭的。

前世,元氏在危亡之際将她獻給了他,以求茍活。他有意憐惜,她卻懷念亡夫,處處激怒于他。後來,他在憤怒和絕望之際失了控,那時,她也只是白着臉承受着,用一對仿佛燃燒着火焰眼眸狠狠瞪着他,讓他明白她有多恨他。她在他身邊三年,無悲不喜,不哭不笑,直到那最後一刻――她等待許久的複仇時機到來。

他的心驀地大痛,可即使是那一刻,她也沒有流哪怕一滴淚,而是朝他綻放了令他刻骨銘心c痛徹心扉的笑容。

他曾發過誓,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控制住內心的惡魔,寵着她,讓着她,不會再讓他們走到前世那一步。可他做了什麽,他竟然把她欺負哭了!

“諾諾,”他抓住她肩膀的手略略收緊,發現她微一瑟縮,立刻收了力道,一下又一下,輕撫着她的肩膀,顫聲道,“別哭。”

田諾不說話。

“諾諾。”他又喚,心痛難忍,喑啞着嗓子道歉,“抱歉,是我不好,你別傷心了。”她還是個孩子呢,一時拗不過來也是正常,自己為什麽不能再多讓讓她?

田諾還是不理他。

她要怎樣才會原諒他?他心神大亂,節節敗退:“只要你不哭,我答應你,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真的?”她細細的嗓音響起,大概是因為趴着,聲音有些悶悶的。

“嗯。”這會兒,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願意為她去摘。

“君子一言”她的聲音明顯響亮起來。

“驷馬難追。”他立即接上,隐約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對。

田諾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紅撲撲的小臉上,眼睛明亮,笑意盈盈,哪有絲毫哭過的影子:“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要收養我了。”

白雁歸的動作僵住,被欺騙的憤怒和知道她沒被他氣哭的喜悅兩種情緒交織沖突,叫他一時竟無力反應,連她再次說出不願在他身邊的話都來不及憤怒了。

她總是這樣,輕易就能撥動他全部的情緒。

激蕩的情緒幾欲噴薄而出,他閉了閉眼,又睜開,烏漆漆的眸子定定地凝視着她。

田諾被他看得發怵,咬了咬唇,色厲內荏地擡高嗓門:“你該不會反悔吧?”

他抿唇,面無表情地道:“除了這一條。”

田諾大怒:“你說話不算數!說好的君子一言驷馬那追呢?”

他心中苦笑,淡淡而道:“在你面前,我做不了君子。”

不要臉,真是太不要臉了!田諾氣得恨不得跳起來咬他一口,他卻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鬓發,低聲道:“除了這個,我什麽都願意給你。”

田諾在心裏“呸”了一聲,還不是說得好聽?她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看到她眼中的不屑,白雁歸心中刺痛,卻已無力再氣。

他輕輕阖目,用一種近乎心平氣和的語氣問她:“諾諾,我來照顧你不好嗎?你還太小,一個人過很會難。”

田諾是個講道理的好姑娘,聞言想了想,非常耿直地回複他道:“有人照顧我當然好,可那個人是你就不太好了。”

白雁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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