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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苦齋雖是自家親眷,卻畢竟是男客,因此迎了客人進來後二房董蘭英便催了三房朱栀子和四房馬甜甜先散去了,如今正房裏只剩下王氏、朱玉蓮和宋苦齋,侍候的人只有慧雅和慧寶。
慧雅進了裏間,取了王氏提前備好的錦匣捧了出來,低眉斂目遞給王氏後便退到了王氏身後立着,讓半拉身子隐在秋香色的簾幕裏,力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慧寶見慧雅如此,便悄悄把腳尖往前移了移,露出了百花裙下穿着大紅雙蝶撲花繡鞋尖瘦小巧的一雙玉足。
作為奴婢,她想要出頭,自然要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機會。
王氏接過這個鑲螺钿葵花形彩錦匣子,撫摸着上面鑲嵌的螺钿,眼睛有些紅了。
這個錦匣及裏面的珠寶是前些日子徐守備府裏當的死當,當時朱俊親自送了進來,她和朱俊還唏噓良久——那麽煊赫一時的守備府,家主一死,瞬間就風流雲散了……
慧雅在一旁見了,在心底嘆息一聲,壓低聲音提醒道:“大娘,人最重要……”
王氏忍住淚意,起身把錦匣親自捧給了大姑奶奶朱玉蓮,微笑道:“大姐姐,我們新得了這些珠寶首飾,只是過于貴重,在永平縣這個小地方戴了也不相宜,我們老爺當時就說了,還是得給姐姐,姐姐在東京佩戴才相襯……正要往東京送,不想這些巧,姐姐就回家了。”
朱玉蓮瞅了丈夫一眼,見宋苦齋面無表情一本正經眼觀鼻鼻觀心,瞧着正是平時見外人時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就鬥膽伸出手主動接了過來,含笑道:“弟妹太客氣了。”
王氏見朱玉蓮接下錦匣,心下大定,怕宋苦齋心煩,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敢多提,只得和朱玉蓮說起了閑話。
宋苦齋竭力穩住心緒,裝出一副很随意的模樣掃了王氏背後的那個叫慧雅的丫頭一眼,見她垂着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琉璃燈清冷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她在雪白的肌膚上打下一片扇形陰影,他的心髒開始狂跳,腦海裏浮現出慧雅被虐後哀哀哭泣求饒的嬌态……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反應,移開視線,拈了拈胡須,道:“弟妹啊,按照本朝律法,奸騙良家婦女最重不過杖一百,游街示衆罷了,弟妹不須着急。”
王氏暗恨宋苦齋收了一大匣子珠寶還不肯松口,心道:說得輕巧,“不過杖一百”?不使錢的話六十杖人的命都打沒了!更不用提接下來的游街示衆了!相公那麽好面子的一個人,如何能禁得起?
她賠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些什麽?一切都靠姐夫幫忙了!”
宋苦齋又剜了一眼王氏身後立着的慧雅。
看眼前情形,朱俊和王氏寧願花重金另買丫鬟都不願把這個給他,應該是挺看重這個丫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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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預備再吓吓王氏,讓她明日乖乖地把這個絕色丫鬟給獻出來。
慧雅立在王氏身後,覺得宋苦齋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似乎不懷好意,卻又不敢肯定,因為對方畢竟只是順勢掃了她兩眼罷了。
用罷接風宴,賓客各懷心思各自散了。
李媽媽引着宋苦齋和朱玉蓮進了朱府儀門內的東客院。
一進大門,朱玉蓮就開口吩咐李媽媽:“媽媽回去吧,這裏自有侍候我的人招呼。”
鄭飛紅剛得了王氏讓慧寶傳來的話,當即換了白藕絲對衿裳,衣帶未系,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抹松松的大紅錦緞抹胸,下面系了一條紫俏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發髻松挽,拖着一把青絲便迎了出來,立在廊下燈光影裏,姿态柔媚地屈膝行禮:“見過姑老爺大姑奶奶……”
李媽媽行了個禮,正要退下,一擡頭卻發現一臉正經的宋姑父盯着廊下迎出來的鄭飛紅,原先暗沉的眼睛裏似乎閃着森森的幽光。
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當即離開了。
大門剛剛關上,朱玉蓮便吩咐鄭飛紅:“你服侍姑老爺進東屋卧室休息!”她和丈夫處了這麽久,對宋苦齋那帶着獸性的眼神很是熟悉,因此便順水推舟做了安排。
又叫侍候自己的丫鬟小雀:“小雀,扶我進西屋吧!”
一時夫婦倆各自進了不同的房間。
第二日清早,剛開始還晨曦微露,不知不覺天就變陰了,一陣飛沙走石之後,沒過幾時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王氏正抱了貴哥垂淚,慧雅在一邊侍候安慰,慧珍進來回報,神秘兮兮欲言又止:“大娘——”
“有話直說!”王氏見不得她這藏藏掖掖的樣子,當即不耐地呵斥了一聲。
慧珍看了貴哥一眼,心想:這一歲多的小子知道什麽?
她想了想,走近王氏,壓低聲音道:“大娘,剛才有婆子說,昨夜東客院裏隐隐傳出慘叫聲,似乎是新來的那個鄭飛紅的聲音……”
王氏默然半晌,木然道:“不要多管閑事。”
慧珍答了聲“是”,退了下去。
慧雅心下暗驚,尋了個機會在廊下堵住了慧珍。
她悄悄問慧珍:“慧珍,東院到底怎麽了?”
慧珍沉默了一下,道:“宋家姑老爺……東院那個鄭飛紅……唉!”
慧雅的手驀地握緊,指甲差點刺進肉裏去——鄭飛紅?那是一個活色生香美貌異常的女孩子啊!
她看向庭院。
此時雨越下越大,雨滴落在東廂房西廂房屋頂的瓦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層薄煙籠罩在屋頂上。雨水順着房檐流下來,地上的水越來越多,彙合成一條條小溪,在花木之間流動着。
這樣的大雨傾盆的天氣,一條年輕美麗的生命正在受着折磨與亵弄,只因為她是可買賣的女奴,所以她的生命是輕賤的,是可以随意踐踏的。
慧雅閉上眼睛:無論如何,她要想辦法脫離這個牢籠,擺脫這奴婢的身份!
惠清一直到了晌午才回來見王氏回話。
王氏顧不得多說,直接問道:“白大人怎麽說?”
惠清渾身上下都被雨淋透了,燈光之下顯得臉色發白發青,他哭喪着臉,道:“禀大娘,小的在縣衙門口守了兩日,根本沒見着白大人!”
王氏大吃一驚,擡手在小炕桌上拍了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
惠清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緒,道:“禀大娘,小的拿了老爺的帖子,先去見縣衙常和老爺往來的孟門子,托孟門子把帖子遞進去。誰知道等了一個多時辰,孟門子才出來,說白大人和縣尉趙大人參議訟事去了,不得閑。小的又求了半日,孟門子接了小的塞的五兩銀子,方說趙縣尉頗有背景,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白知縣也不敢逆其鋒芒’,讓我們去求毛太師府裏的宋管家。”
他用衣袖擦一把汗,接着道:“小的今日又去孟門子家裏,求了孟門子,去牢房見了老爺,老爺已經過罷堂了,秦寶珠和做中人的葉四郎都招認了,奸騙良家婦女證據确鑿。老爺挨了一頓杖刑,如今正在牢房裏叫疼呢!”
王氏聽了,又是心疼朱俊,又是着急,險些落下淚來。
正在這時,出去打聽消息的惠明也回來了。
給王氏行罷禮,惠明看看王氏身後立着的慧雅李媽媽,再看看一邊立着的惠清,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看着王氏:“大娘……”
見都這個時候了惠明還做張做智,王氏原本有些不耐煩,可是素知惠明心眼多,說不定會有什麽法子,便吩咐慧雅和惠清:“你們都出去吧!”
她怕孤男寡女的說不清,便又補了一句:“李媽媽留下吧!”
慧雅擔心惠明使什麽奸計,看了李媽媽一眼,給李媽媽使了個眼色。
李媽媽會意地擡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銀耳環,示意自己明白了慧雅之意。
雨下得越發大了。
慧雅和惠清立在廊下,眼睜睜看着狂風卷着雨滴從四方八發方襲來,兩人發上臉上身上都濺上了雨水,卻都沒有說話,而是豎着耳朵傾聽正房內的動靜。
作為朱府家奴,他們的性命如今都捏在王氏手中,因此也顧不得別的了。
細竹絲門簾內靜悄悄的,一絲話音都聽不到,間或傳出瓷器放在紫檀木小炕桌上發出的聲音,是王氏把茶盞放到了小炕桌上。
似乎過了一生一世一般,李媽媽掀開細絲竹簾探出頭來,剛要開口,想了想,她擡腳出了正房,先大聲道:“慧雅,大娘讓你進來呢!”
接着她湊近慧雅,聲音壓得低低的:“慧雅,惠明剛才告訴大娘,說你回孫家溝時就認識縣尉趙大人了。還說他向侍候趙大人的人打聽了,趙大人很喜歡你做的小菜。”
電光火石間,慧雅先是一驚,吓了一跳,接着心念急轉:大娘不會是想讓我去求趙青吧?
莫說我和趙青并不熟悉,就算我們彼此熟悉,他又憑什麽會幫我?
不過,也許我可以利用這次機會……
心裏盤算着,慧雅擡腳進了正房。
王氏如今因為宋苦齋的态度始終不明朗,有些病急亂投醫,聽惠明說慧雅回孫家溝時招待過縣尉趙大人用飯,趙大人很喜歡慧雅做的小菜,便叫了慧雅進來,想着和慧雅商量一二。
見慧雅進來,她拭了拭臉上的殘淚,看向慧雅:“慧雅,這幾年我待你如何?”
慧雅心中主意已定,當下恭謹道:“大娘待下一向仁愛。”
外面下着雨,屋子裏光線有些暗,可是即使在這樣黯淡的環境中,慧雅那清媚的容顏依舊豔光照人。
王氏打量了半晌,心道:這樣的絕色美人,世間哪個男子會不喜歡呢?想必衆人那口中俊俏高貴的趙大人,也是喜歡的吧!
想到這裏,她看向慧雅的眼神更加的柔和:“慧雅,聽說你認識縣尉趙大人?”
慧雅聲音清朗:“禀大娘,趙大人在奴婢家中用過兩頓飯。”她要讓王氏誤會她和趙青關系匪淺。
王氏聞言一喜,道:“那你自然是能和趙大人搭上話喽?”
慧雅低頭,聲音降低:“大娘,趙大人出身高貴,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奴婢怕趙大人已經忘了奴婢是誰。”
王氏眼中滿是喜色,急切道:“慧雅,你只管去,不試試怎麽行?”
慧雅擡頭看着王氏,清泠泠雙眼中帶着一抹試探:“如果奴婢能夠略盡綿力,大娘能不能……”
王氏心急,爽朗道:“只要你能幫到老爺,要什麽,我都給你!”
慧雅雙眼看着王氏,聲音緩慢而清晰:“大娘,如果奴婢想要贖身呢?”
王氏:“……”
她強笑道:“慧雅,你這是何意?”
慧雅眼睛清明之極:“奴婢懇求大娘,如果奴婢能夠幫到老爺和大娘您,請您允許奴婢用二十兩銀子贖身。”
王氏想了想,道:“好,只要你能幫到老爺!”
慧雅起身叫了惠清進來,然後看向李媽媽、惠明和惠清,屈膝行了個禮:“李媽媽,惠明哥哥,惠清哥哥,此事須請你們作證,如果老爺能夠活着回府,大娘就允許我用二十兩銀子贖身!”
李媽媽眼中滿是擔心,卻依舊道:“慧雅,你放心,我給你作證!”
惠明有些擔憂,他雖然奸猾,卻畢竟和慧雅從小一起長大,情分在那裏擺着,忙勸解道:“慧雅,你一個小姑娘,世道險惡,你贖了身又能去哪裏?還是在府裏呆着,也算有個庇佑……”
慧雅緩緩搖了搖頭,眼睛靜靜看着惠明,等着惠明的回答。
惠明只得道:“我一定會作證!”
慧雅又看向惠清。
惠清眼圈都紅了,不肯看慧雅。他一直喜歡慧雅,想着将來總有一日慧雅是要嫁給自己做媳婦的……
可是,他也知道,慧雅太美了,即使是嫁給了他,将來也不免要受老爺玷污——府裏略微平頭平臉的仆婦,哪個沒被老爺得手過?
他仰首逼退洶湧而來的淚意,啞聲道:“慧雅,我也願意作證。”
慧雅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娘,求見趙大人之前,我需要去做一些準備,想和您借一下李媽媽。”王氏這邊她已經得了準話,剩下的就是努力讓趙青幫她這個忙了。
她不過是個小丫鬟,除了廚藝、針線和姿色,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
當然慧雅不可能去色誘自己心中的明月光男神,因此她得想點別的法子去打動趙青了。
王氏當然答應了,又交代了一句,道:“慧雅,惠明已經打聽清楚了,趙大人今天中午會去運河碼頭的紫荊書坊,你提前做幾個小菜送去。”
慧雅答了聲“是”,退了下去。
出了正房,慧雅拉着李媽媽的手,思索了片刻,這才開口道:“媽媽,麻煩你去準備幾個上好的螃蟹,我有用處。”
李媽媽見慧雅臉色沉靜,顯見心裏已經有了譜,便不再多問,點了點頭。
慧雅回到房裏,從床上的針線簸籮裏取出了剛剛完工的一個青色繡一叢修竹帶玉色穗子的荷包。
她自己原不缺荷包的,這是她晚上閑來無事做着玩的,做的時候不知不覺猜想着趙青的喜好,就選了青色底子,又繡了一叢修竹。
繡成之後,她原想着永遠不會有機會送給趙青了,沒想到……
她拿起荷包,輕輕摩挲着上面的刺繡紋路,心中百味陳雜,有喜,有悲,有甜蜜,有悲涼……
趙青把前來拜訪的白吉光送到了外堂廊外。
白吉光滿臉堆笑極為客氣地向趙青拱手作別:“趙大人,不必遠送!”心中卻道:小小年紀,心機卻如此深沉,真是的!
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趙青值得佩服——一個侯門出身的貴胄公子,區區從九品的縣尉,不過是個踏板而已,趙青卻認認真真地做,并且真心為百姓考慮,縱使有拼政績之嫌,可是在本朝和趙青同樣出身的官員中,趙青真的是足夠難得了,堪稱鳳毛麟角。
白吉光不由想起了自己初入官場時的滿腔抱負,心中不由有些悵然,原本擡腳要走了,卻又回過頭,懇切道:“趙賢弟,修複永平河堤一事,白某定當竭力配合!”
趙青深深一揖,目送白吉光離去。
本朝承平已久,官場從上到下早已糜爛不堪,像白吉光這樣良知尚存即使貪腐,卻依舊願意為民做事的官員值得趙青佩服。
送走白吉光後,丁小四過來禀報道:“大人,惠明剛來尋屬下了,屬下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午後送慧雅姑娘去紫荊書坊。”
趙青聞言,心跳不由有些加快,他靜靜立在廊下,鳳眼微眯看着前方。
此時雨越下越大,外堂庭院中的松樹挺立在雨中,庭院中的一切都被這瓢潑大雨融化在了一片濕漉漉的新綠之中,分外的清新潔淨。
想到即将“巧遇”慧雅,趙青原本篤定的心卻有些動搖:見到慧雅我如何開口?我要說些什麽?她會不會以為我是個想要調戲她的登徒子?會不會拂袖而去……
接着他又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我又沒私心,我見慧雅是為了了解案情……
這樣安慰自己一番之後,趙青的心才漸漸沉靜了下來,開口吩咐丁小四丁小五:“去把我那件白绫袍子備好,腰帶也要換,把那條青玉腰帶取出來……”
丁小四丁小五目瞪口呆:一向不講究衣飾的二公子今日怎麽了?
小哥倆面面相觑,彼此讀出了對方眼中的話語:二公子終于開竅了!
丁小四簡直要熱淚盈眶了:二公子可算是開竅成人了,穆老夫人在九泉之下,不知該多開心啊!
他想起離京前,因為老夫人早逝,侯夫人尹氏長嫂如母,嫂代母職,就出手在二公子房裏安排了四個絕色婢女,結果二公子沒開竅,轉手把尹夫人備下的那四個絕色婢女轉送給了穆十二郎。
原本尹夫人就因為婆婆穆老夫人臨終前把嫁妝都給了二公子而有心結,因了絕色婢女之事就更加不開心,對二公子擺了好一陣子的冷臉。
侯爺什麽都好,只是有些畏妻如虎。尹夫人如此待二公子,弄得侯爺也有些難處,反倒是二公子,始終淡淡的,似乎一點影響都不受,依舊是素日模樣……
忙了半日,慧雅終于親手整治出了四碟小菜,又備了一小壇上好的桃花酒,提了一個食盒,與李媽媽各打了一把油紙傘出了朱府大門,坐上惠明趕的馬車直奔城外運河碼頭的紫荊書坊。
本朝書籍刊印已經相當發達,有不少著名的書坊,專門刻印詩集、文集、話本和小說,其中最大的書坊紫荊書坊甚至做到了全國連鎖,每一個交通便利的城市都有它的分店。
永平縣位于運河沿岸,交通很是便利,商業十分繁華,因此在運河碼頭的河堤上便有一個規模極大的書坊紫荊書坊。
紫金書坊面對着煙波浩渺的運河,前面有幾間門面專門賣書兼賣茶水點心,後面則是刊印書籍的工場。
到了紫荊書坊,已經中午時分了。
雨有些小了,蛛絲般密密斜織着,遠處的山,近處的運河,以及河邊的垂柳白楊都被迷蒙的雨霧籠罩,變成了一幅幅朦胧的山水畫卷。
馬車在紫金書坊前面停了下來。
惠明趕着馬車留在外面,李媽媽帶着傘陪着慧雅進了書坊。
因為下雨,偌大的書坊裏空空蕩蕩的,只有滿架的書靜靜伫立着。
慧雅一進去,小厮打扮的丁小四丁小五便笑着迎了出來。
丁小四陪着李媽媽在茶座上坐了下來,丁小五則引着提了食盒的慧雅,掀開碧綠的竹絲簾子進了裏間。
穿過一個穿堂,丁小五引着慧雅進入了一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小巧別致,種着不少花木,最多的還是各色月季。
丁小五引着慧雅走上抄手游廊,眼看着前面就是亭子了,他指了指前方:“孫姑娘,請!”
慧雅一擡頭就看到了立在亭子裏的趙青。
趙青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銀紋夏袍,勁瘦的腰間系着一條青玉腰帶,身形兼具少年的單薄與青年的高挑,靜靜立在亭子裏,似乎正在看亭子外面的栀子花,俊俏的臉上一片沉靜,一雙幽深鳳眼似乎蘊含着無盡的煙波浩渺,令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慧雅心底湧起一陣酸澀,停住了腳步不肯上前,生怕打擾了眼前這幅靜美的畫面。
趙青眼睛看着亭子外面的栀子花,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慧雅進來,可他的臉卻漸漸泛起一層紅暈。
他察覺到慧雅駐足不前,便悄悄吸了一口氣,預備鼓足勇氣看向慧雅。
誰知道他還沒開口,慧雅已經走上前去,笑盈盈屈膝行禮:“見過趙大人!”她可是肩負着重大使命來的,能否順利贖身就要看今日表現了,自然得勇敢一些。
她笑意加深,開門見山道:“聽說大人喜歡我做的小菜,因此我特意備下四個小菜給大人送了過來!”趙青想辦法讓人叫她過來,應該不是想吃她做的小菜這麽簡單,怕是要詢問和朱俊奸騙良家婦女一案有關的案情,既然如此,她與其扭扭捏捏,還不如大大方方的呢!
慧雅知道自己在趙青面前該自稱“奴婢”的,或者嬌滴滴地自稱“奴”,可她就是不願意。
她發誓總有一天,她會堂堂正正地站在趙青面前,用平等的“我”來自稱。
趙青剛要出口的話全咽了回去,眼睛看着慧雅,臉有些熱,手腳也不知道往哪裏放了,半晌方道:“……起來吧。”
慧雅心如鹿撞,卻鼓足勇氣大大方方地把食盒放在了亭子中間的原木桌子上,笑微微看向趙青道:“大人還沒用午飯吧?”
趙青:“……沒。”他心中有些懊惱,他本來即使算不上口若懸河,卻也沒這麽拙嘴笨舌的,為何一見慧雅就變成了一個鋸嘴葫蘆呢?
慧雅狡黠一笑:“那,大人嘗嘗我做的小菜吧!”
趙青:“……好。”
他在原木桌邊坐了下來,專注地看着慧雅擺飯酒菜——既然說不出話來,何必露醜?不如看慧雅好了!
慧雅慢慢地把一碟雪藕、一碟新核桃穰兒、一碟紅糟鲥魚和一碟釀螃蟹擺在了原木桌上,又從食盒裏拿出那一小壇桃花酒,擡眼看向丁小五:“小五,今日寒氣重,你去熱一熱這壇桃花酒吧!”
丁小五答應了一聲,拿起那壇桃花酒走了。
亭子裏只餘下慧雅和趙青了,兩人都不說話,周圍靜得出奇,細雨滴在栀子花的葉子上發出的“噼啪”聲清晰可聞。
慧雅鼓足勇氣,擡眼看了趙青一眼,從食盒裏拿出一雙烏木筷子遞了過去。
趙青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接,誰知一下子碰到了慧雅的手。
慧雅的手帶着絲涼意,乍一碰上,趙青的心一顫,手一松,誰知慧雅也松了手,筷子一下子掉在了鋪設着青磚的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兩人都有些窘,臉都紅了,齊齊彎腰去揀那雙筷子,結果就一人撿起了一根。
誰知道兩人起身的時候,都有些緊張,一下子又手忙腳亂地撞在了一起。
慧雅額頭被趙青的鼻子撞得有點疼,便嘟着嘴:“好疼!”
趙青高挺的鼻梁也被慧雅的額頭撞得酸澀之極,他先是一懵,接着就慌慌張張地伸手要去給慧雅揉額頭。
慧雅下意識想要避開,可是正好和趙青的眼睛對上,趙青原先一直幽深難測的鳳眼此時亮晶晶的,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正愣愣地盯着她……慧雅也就沒躲開,任憑趙青的手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趙青一手扶着慧雅的柔膩溫軟的臉頰,一手在她左側額頭上輕輕地揉了幾下,低聲問道:“是這裏嗎?”
慧雅:“……不是。”确實不是這裏啊!
趙青憑着記憶又去揉慧雅額頭的中間部分,慧雅則迷茫地看着他,嬌豔粉嫩的豐唇微微啓着……
趙青覺得很熱,很想去親一親慧雅的唇,嘗嘗慧雅的味道。他當即咬了咬自己的唇,用疼痛壓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慧雅見他雪白的牙齒緊咬着嫣紅的唇,心下有些替趙青害疼,伸手便去撫趙青的唇:“快咬流血了!”
在她的手指撫上趙青唇的同時,趙青下意識張嘴含住了她的手指——他還記得有一次慧雅手指被刺玫的刺紮破,她就是這樣吮吸的。
慧雅直覺得自己的手指陷入了一片溫熱濕潤之中,呆滞片刻後用力拔了出來。
趙青:“……”
慧雅:“……”
兩人都低下頭,臉都是熱辣辣的。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慧雅忙往後退了一步,趙青也悄悄往一旁移了移。
丁小五用托盤端着熱好的桃花酒走了過來:“大人,酒熱好了!”
這一聲“大人”把趙青和慧雅都拉回了現實世界。
丁小五把見地上掉了一雙烏木筷子,就蹲身揀了起來,拿去房裏清洗去了。
慧雅另拿了一副烏木筷子,獨自侍候着趙青用酒菜。
她心懷鬼胎立在一邊,總覺得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為了驗證,她趁趙青低頭夾菜,悄悄把手指含到嘴裏試一試。
誰知道她剛把手指探入口中,就發現趙青漆黑的鳳眼正好奇地看着她。
慧雅的臉騰地一下點着了,尴尬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手指抽出也不是,繼續含着也不對:“……我……我只是想試試……”
趙青垂下眼簾:“哦。”
慧雅:“……”哦個屁啊哦!我真的只是想試試感覺啊!
趙青一本正經道:“熱熱的,濕濕的……我試過的。”
慧雅:“……”我究竟為什麽要和男神進行如此神經的交流啊!
慧雅默然半晌之後,見趙青吃得差不多了,便讓丁小五帶她進了竈房,見揀妝裏有江南鳳團雀舌芽茶,就沏了一壺給趙青送了過去。
趙青專注品茶的時候,慧雅笑嘻嘻道:“趙大人,您讓我過來,是想詢問案情的吧?”
趙青擡眼看向慧雅。他知道慧雅誤會了,卻沒打算解釋,難道能說是他想見慧雅?
慧雅笑容加深,頰上一對梨渦時隐時現,可愛得緊:“我們家主酷愛人妻,永平縣人人皆知,不知多少男子被他戴過綠帽子,不管是奸騙良家婦女,還是與有夫之婦通奸,在本朝都要判處杖刑的吧?”
趙青沒想到慧雅還懂這個,鳳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慧雅,等着慧雅說下去。
慧雅見他如此專注,端起碧瓷茶壺給趙青茶盞注滿,細細說了起來。
說完正事,亭子裏沉默了下來。
雨不知何時停了,四周安靜之極,偶爾有綠葉上集聚的水滴滴下來發出“啪”的一聲,打破了亭子裏的靜谧。
慧雅立在那裏,白皙細嫩的手指撫摸着碧瓷茶壺上浮雕的蓮花,垂下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趙青捏着手中的茶盞,視線落在茶盞中淺綠的茶液上,也是靜默無語。
他們都知道該分別了,卻都不願意說出來,寧願這樣呆在一起。
最後還是慧雅打破了沉默:“大人,書坊前面有人賣書麽?”她再舍不得趙青,卻也知道見好就收,趙青怕是對她無意,若是一味癡纏,趙青說不定會厭煩,以後再想相見就難了。
不過,她的眼睛掃過一邊收拾好的食盒,心裏又大大地慶幸了一番:幸虧趙青喜歡吃我做的小菜!以後說不定還有見到男神的機會!
趙青“嗯”了一聲,道:“你喜歡什麽書?我帶你去選吧!”
慧雅吃驚極了,呆呆地看着趙青:趙青親自帶她去?
趙青也不好告訴慧雅紫荊書坊本是他亡母穆夫人的陪嫁,如今在他名下,便起身帶了慧雅去了。
慧雅簡直要挑花眼了,一鼓作氣選了好些詩集、詞集、話本和畫集,笑嘻嘻地抱了去讓掌櫃結賬。
掌櫃低頭含笑把書全用油布包好。
慧雅掏出荷包:“多少錢?”
掌櫃其實是趙青的家奴,當即道:“姑娘不須客氣!”
趙青原本一直在一旁看着,這時走了過來,輕輕拎起那一大包書,輕聲道:“我送你!”
慧雅覺得還怪不好意思的,咬了咬唇,最後只得道:“謝謝啦!”
兩人一起到了書坊門口。
惠明已經把車趕過來停在書坊門外了,李媽媽也坐在了車裏。
趙青把書遞給了候在門口的丁小四。丁小四提了書過去,把書放進了馬車上。
慧雅想走卻舍不得走,最後鼓足勇氣,從袖袋裏掏出那個青色繡修竹帶玉色穗子的荷包,塞到了趙青手裏,然後轉身拎着裙裾飛快地跑了出去。
趙青的手緊緊捏着慧雅給他的荷包,目視着慧雅乘坐的馬車消失在霧蒙蒙的河堤上,心裏甜絲絲的,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
到了晚間,夜深人靜,周圍都靜了下來,縣衙東廳外堂內卻熱鬧得很。
縣尉趙青坐在黑漆公案之後,右手邊端坐着書記許家英,左手邊是縣丞和主簿,兩班如狼似虎的衙役雁翅排開分列兩邊。
只穿着白绫中衣的朱俊趴在堂上,低低呻吟着,雪白的衣物上全是斑斑血跡。
旁邊跪着秦寶珠和葉四郎。
秦寶珠用白绫汗巾子遮住臉,正在哀哀哭泣;葉四郎被衙役杖打朱俊的架勢吓住了,軟癱在地上,頭都不敢擡了。
其實用不着打,朱俊就交代出不少奸騙良家婦女之事了,趙青之所以用刑,除了有懲戒之意,還有威吓之意——這都是慧雅交代的。
慧雅的原話是——“我們家主得好好教訓教訓了,要不然永平縣所有平頭正臉的年輕女子都要遭殃!”
另外按照本朝律法,奸騙良家婦女最重不過杖一百,游街示衆。案件在趙青這裏走完口供、五聽和刑訊等程序,最後一步審判是要移交給知縣白吉光的,趙青當然要在刑訊階段加把勁,好完成慧雅的交代——“好好打一打,不要打死就行;再認真罰一罰,讓他出點銀子做點好事,以彌補他往日罪過”。
趙青接過許家英遞上來的朱俊畫過押的供詞,一頁頁翻看着。
朱俊這次真是交代了不少奸騙婦女之事。
趙青放下供詞,吩咐葉瑾:“把人犯帶下去吧!”明日把案件移交給白吉光,看白吉光怎麽從朱俊這裏榨出修複河堤的銀兩。
宋苦齋慢條斯理地下了床,細細穿好衣服,這才回頭去看床上奄奄一息的鄭飛紅。
鄭飛紅身上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被他綁在架子床上,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全都是傷痕。
她嗓子已經叫啞了,嘶聲道:“宋苦齋……你這畜生……一定不得好死……”
宋苦齋笑了笑,擡腳出去了。
對鄭飛紅這樣的貨色,他早就看不上了,只是那個慧雅還沒搞到手,先拿鄭飛紅練練手罷了。
到了堂屋,宋苦齋吩咐正吃早飯的朱玉蓮:“等一下你去找王氏,就說我願意幫忙,只要她把那個慧雅交給我。”
朱玉蓮放下手中的筷子,低聲應了一聲“是”。
誰知道朱玉蓮剛帶着丫鬟小雀出了東院的門,迎面就碰到了一群小厮用卸下的門板擡了一個人進來了,當前是小厮慧明,還在嚷嚷着:“快去禀報大娘,就說老爺被縣裏的大人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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