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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湘笑了笑道:果然,你帶了天雷铳。

丁彥師抿着嘴,象是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道:王大人,想必你也不想讓錦衣衛知道這東西,所以要獨自來對付我。

王景湘兩手一合,兩把鐵爪又消失在袖管裏。他點了點頭道:丁兄自也是明白人。

丁彥師厲聲道:王大人,你我無冤無仇,但你逼我太急,那我只能取你性命了。他突然手一揚,砰一聲,一邊王景湘騎來的那匹馬忽然長嘶一聲,摔倒在地,手中那包裹前端卻炸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三根并在一起的鐵管。

王景湘扭過頭看了看,仍是慢慢道:原來天雷铳只是如此。

他臉上仍是露出莫測高深的笑意,腳下卻踏上一步。丁彥師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叫道:不要上來!嘴上喊着,心中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忖道:難道他真的不怕麽?他知道這天雷铳的威力,以如此之短的距離,天雷铳足可将對手擊為齑粉。剛才王景湘出手頗留情面,他實在又下不去手。思前想後,還是咬了咬牙,手摸到了油布下那把天雷铳的機括,食指一勾,喀一聲,機括已被打開,中指又扣上了扳機。

這時,突然自天頂起了道閃電,電光剎那間将滿山照得通亮,丁彥師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擡頭向上看去。剛擡起頭,只見一道電光爬過天空,分成了三條,正中一道猛地向地面打來,正是對着他的頭頂,丁彥師還不知怎麽一回事,便覺身上一股火燙,什麽也不知道了。

王景湘站在丁彥師面前,正全神貫注于他的每一個動作,眼前這突然一亮也驚得他面無人色,只道這天雷铳的威力竟然強到這等地步。他外表從容不迫,周身每一塊肌肉都已繃緊,一驚之下,身體猛地向一邊閃出,耳邊便聽得一聲轟然巨響,又聞到一股焦臭之味。他只道天雷铳已然發射,心中不由暗道:見鬼,這般托大,真個上當了!情急之下,在泥水中翻了個滾,渾身也已肮髒不堪,但他已渾若不覺,只怕丁彥師還會再發射一次。他也沒料到天雷铳被裹着也能發射,與一般的鳥铳大不相同,心中又悔又氣。

可是,這一聲響後,卻聽得一陣風聲。他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人半跪在泥水中,身上也不覺有哪兒受傷,擡眼一看,卻見丁彥師身後那棵大樹竟然分成了兩半,正在向兩邊倒去。樹實在太高,樹冠也足在數丈方圓,這般倒下來,聲勢極是駭人。王景湘乍一見時,還道是天雷铳之威,這時才知道原來是一道閃電将這合抱粗的大樹也劈裂了。

樹倒下來時帶起了一陣大風,連那些暴雨也被激得飛濺開來,兩片樹幹打在地下,還震了幾震。丁彥師仍是筆直地站着,卻已渾身焦黑。原來這一道閃電擊中大樹後,連帶着他也被擊中。

王景湘只道還會有一番苦鬥,哪知竟是如此收場。他走到丁彥師跟前,只見丁彥師兩眼圓睜,身上卻都化成了黑炭。他手中的火铳因為號稱可奪天雷之威,故命名為天雷铳,但真正在天雷面前時,依然微不足道,那道閃電劈中他的身體,丁彥師固是當場斃命,天雷铳也被擊得炸成粉碎,融成一塊奇形怪狀的鐵棒了。

王景湘将丁彥師的屍首放倒在地。丁彥師身上的衣服也被這道閃電擊得化成黑灰,被雨水一沖,片片碎裂,露出胸口一塊玉牌來。玉牌上上面用陽文刻着永以為好四個篆字,已有一半變成了紫黑色,有一半仍是潔白如凝脂。這是塊上品和阗羊脂玉,沒想到遭雷殛後竟然成了這等顏色。王景湘蹲下來,從丁彥師脖子上摘下這塊玉牌,又伸手掩上了他的雙眼,嘆了口氣。

這時又是一聲驚雷炸響,這聲雷幾同就在耳邊響起,震得人兩耳也嗡嗡作響,在一邊的樹叢裏傳來了一陣馬嘶,一匹馬猛地沖了出來。這馬是丁彥師拴在樹林中的,被這響雷一驚,掙脫缰繩逃了出來。王景湘将那玉牌放在懷中,将身一縱,躍到馬匹邊上。他一把拉住馬,捋了捋鬃毛讓馬靜下來,才跳上馬去。正待揚鞭,他又回頭看了看地上丁彥師的屍首。

※ ※ ※

那聲雷極是響亮,方子野也被震得吃了一驚。他拉了拉有些焦灼不安的馬,只見前面的三師兄杜朗也正在拉着馬,這一聲驚雷只怕将他的馬也驚了。方子野回轉頭道:老師,二師兄不會出事吧?

雷聲雖然沒什麽古怪,但是他心頭卻有種說不出的不安。方子野與二師兄最為相得,他身世奇特,入門時只有兩三歲,連話都還不太會說。小時候二師兄用木頭給他削些小刀小槍玩時,他便覺得二師兄實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如今自己也是個少年了,但二師兄總讓他敬佩不已。丁彥師一走,他心中一直不安,這一聲雷打過,他更是惶惑。

趙士謙也沒有拉車簾,只是在裏面悶聲道:子野,你快駕車,不要多想。

方子野被老師嗆了這一句,也不要再說什麽,但他還是向後看了看。車後,仍是夜雨如注,五六丈外便看不清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沒再說什麽。

袖子已被雨淋濕了,擦過後也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更濕了些。倒是方子野的一雙眼睛有些古怪,竟是碧藍如海水,與一般人大為不同。

這時杜朗勒住馬向這邊過來,還隔得一段便大聲道:老師,前面的路被雨水沖垮了。

杜朗因為在前開路,渾身衣服已被淋得不成樣子,但是在黑暗中仍是目光炯炯。方子野驚道:什麽?路被沖垮了?

這條山道行走的人不多,路面的土很浮,雨又這麽大,被雨水沖垮并不奇怪。但幾人逃到這裏,碰到了這樣的事,實在是禍不單行。

趙士謙從車裏撩起車簾向外張望了一下前方,道:還能行車麽?

杜朗在馬上一躬身道:老師,路面泥濘難行,雖然勉強可行,但行車實在太慢。

他是趙士謙的三弟子,雖然武功遠不及丁彥師,但為人精幹缜密,在趙氏門下頗為得力。趙士謙捋了下颌下的胡須,忽然道:阿朗!

杜朗本在注意後面,聽得趙士謙的喚聲,他渾身抖了抖,催了催馬走到車前道:老師,時已燃眉,還是棄車走吧。

趙士謙正色道:不行。

他的聲音向是石頭一般硬,杜朗心中一沉,卻覺眼前一黑,趙士謙又把一個包裹扔了過來道:接着。杜朗在馬上一把接住,甫一入手,卻覺兩臂一沉,手上多了個琵琶形的包裹。他捧着這包裹,卻象吓呆了一般,結結巴巴地道:老師,這是......這是......

趙士謙厲聲道:彥師舍身取義,你是他師弟,當以他為榜樣!

杜朗看着這包裹,卻好象沒聽見趙士謙的話一般。趙士謙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氣又急,只待斥罵他幾句,但話到嘴邊仍是沒說出口,只在心中暗自嘆道:唉,我也知道阿朗不如彥師有用。可惜......

方子野在車上突然擡起頭道:三師兄,你來駕車,我在這裏擋他們一段!

他年紀尚小,人也生得文弱,但從他嘴裏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杜朗的身體又是一震。他擡起頭,臉上閃過一絲羞慚,再擡起來時已換了一副剛毅之色。他将那包裹一把背在背上,向趙士謙一躬身道:老師,多謝你的天雷铳。小師弟,三師兄雖然沒二師兄的本領,但老師說的好,取義成仁之心,三師兄也得學學。

他跳下馬來,拍了拍馬脖子,喃喃道:馬兒啊馬兒,今晚可要跟你分手了,乖乖聽小師弟的話。

他牽着馬到方子野身邊,方子野還正要爬下車來,杜朗一把将他按倒在座位上道:小師弟,我這匹馬兒叫芥菜飯,明年二月二時,你也給它碗芥菜飯吃吃,讓它也眼睛亮亮。

趙士謙是溫州府樂清人,杜朗與丁彥師都是他早年在樂清揀來的棄兒。溫州一帶每年二月二日便要燒芥菜飯,說是吃了芥菜飯不會生疥,且能明目。杜朗揀來時只有三四歲,随趙士謙久居福州,鄉土景物多半已經淡忘,也不知為何總是對芥菜飯念念不忘,連這匹馬兒也取名叫芥菜飯。方子野猶不脫稚氣,聽得這匹高頭大馬居然叫這麽個名字,不覺撲吃一聲笑了出來,又覺不對,馬上板起了臉。

杜朗也微微一笑,拍了拍方子野的頭。他平時不茍言笑,與這個小師弟說的話不多,現在也沒什麽好多說的。他将馬缰拴到車邊,又在泥水中向探出頭來的趙士謙跪了下來,道:老師,有恩今日盡,如有未抵之恩,容學生來世再報。

趙士謙有嘴角抽了抽,也沒說什麽,只是向方子野道:子野,快走!

馬車駛過杜朗身邊,車輪甩起的泥水也将杜朗濺了一身,杜朗也渾若不覺。方子野有些不安的轉過頭,看見杜朗仍是跪在地上,動也不動。

他也不曾看到,杜朗眼中正在流淚。

《武功院之無根草》

方子野第一次走進這幢位于王恭廠的大宅院時,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這宅院占地甚大,從外面看進去,因為有影壁擋着,看不出來,一進去卻見回廊曲折,千門萬戶,也不知有多少房子。

他暗暗吃了一驚,走在他邊上的武功院第三指揮使王景湘低頭看了看他道:吃驚麽?

方子野點了點頭,低聲道:裏面好大。

王景湘笑了笑。他自己第一次來這裏時,還是江陵公當國,為了和倭人的紅毛火器對抗,江陵公提議在錦衣衛中設武功院。那時淮陽王家有不少族人在戚大将軍軍中當差,自己也是戚家軍中的一個十五歲少年兵,當江陵公要諸将選派聰明伶俐少年入武功院學習佛郎機火器之術時,戚大将軍親自将自己送到這裏。那時一走進門,看到這幢氣象萬千的宅院時,說的也是這句話。

這套宅院外表看去和尋常大戶人家差不多,占地約有二十餘畝,大致呈四十餘丈見方的形狀,四面都是兩丈多的高牆。這等深宅大院,便是京師的王府也不過如此,王景湘在淮陽的祖宅算是當地最大的宅院,和這兒一比,仍是相形見绌。

王景湘将兩塊腰牌遞給門口兩個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一個錦衣衛擡起頭看了看方子野道:王大人,這是您帶來的少年麽?

那錦衣衛臉上象是刷了一層漿糊,面無表情。王景湘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接過腰牌,扭頭對方子野道:子野,進去吧。

如果有人獨自進入武功院,一準會迷路。武功院裏的房子錯落有致,高塔、危樓、平房、地窖,一應俱全,當中還有一大片用鐵網攔起的空地,甚至在那空地一角有個大鐵籠子,裏面養着兩頭很大的野獸,一身黑毛,卻看不出是虎還是豹。

王景湘帶着方子野走過那空地時,見方子野不時打量着,他小聲道:那是藏獒,出在烏斯藏的一種猛犬。

方子野大感新奇,他當初住在福州時也見過不少狗,不過多半是些吧兒狗或草狗,哪兒見過這等猛犬。透過兒臂粗鐵條,只見那兩頭藏獒眼睛金黃,張口吐出條鮮紅的舌頭,似是要向人撲來。

王景湘見方子野看得入神,想催催他,但還是沒有說話,無聲地嘆了口氣。這少年舉目無親,自己也不知該算是他的什麽人,但是在這少年身上,他依稀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方子野在那藏獒前站得有些久了,一手不自覺抓住了鐵欄,一頭藏獒突然站了起來,猛地方子野的手撲來。那藏獒坐着已有齊腰高,一站起來,幾乎和方子野一般高矮,一身黑色的長毛猛然炸開,身體仿佛一下漲大了一倍。這藏獒身軀龐大,但動作卻快如閃電,砰一聲,方子野猛地松開手,那藏獒已一頭撞在了鐵欄上,将鐵籠子撞得嘩一聲響,又在空中一折腰,輕輕落到地上,見咬了個空,卻是一口咬住了鐵杆,斜着眼盯着方子野,嘴裏還在嗚嗚地不住發狠,那鐵欄被咬得吱吱地響,上面滿是齒痕。方子野退後一步,臉上卻毫無異樣,這藏獒模樣雖然兇惡,卻似根本不放在他眼裏。

王景湘低聲道:藏獒極為兇狠,力量也大,烏斯藏牧民說,藏獒發起怒來能将一頭狼撕成兩半,因此都用作放牧。

方子野鼻子裏哼了一聲,也沒有說話。方才他的手若是慢得一慢,只怕就要被藏獒撕下來了。他面色鎮定自若,心中卻不由惴惴,想想也有些後怕,雖不說話,嘴唇卻也在不住發抖。王景湘暗暗好笑,但想起方子野不知熬得熬得過這三年,心中又有些不安。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響起了一片書聲。武功院也不是太大,但因為設計精巧,前面的房屋被一片樹林遮得嚴嚴實實,走近了方能聽到。書聲朗朗,多半是些少年人的稚嫩之間,領讀的是青年男子之聲,聲間極是清朗,但方子野細聽之下卻不知是哪地方的話,竟連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是一幢兩層的小樓,掩映在一片樹叢中,只露出一角,十分清雅。王景湘沿階而上,方子野跟在他身後,走到二樓的門前,卻見裏面一個身着黑袍的人正捧着本書領着十餘個少年朗讀。這人衣着甚是怪異,是一件帶着個尖帽子的黑袍,從頭披到腳,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王景湘站在門口靜靜等了一會,等裏面一段讀完,那黑袍人轉過身發現了王景湘,将手中的書一合,叫道:王大人!

這黑袍人放下書,走到門邊,對裏面那些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人道:自己看書,老師馬上回來。說罷掩上門,把頭上的帽子拉了下來,伸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道:王大人,怎的有空過來?那事情辦完了麽?

這人年紀甚輕,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光景,相貌極是俊秀,帽子拿下後露出一頭金色卷發,一雙眼睛藍幽幽的極是深邃,果真不是漢人,不過漢話說得極是流利,若是只聽聲音,定猜不到竟會是個異族。

王景湘也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道:魯神父,芊若已回到上帝身邊了。

這人吃了一驚,道:什麽?他馬上又平靜下來,低聲道: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有些事只有上帝知道,王大人,節哀吧。

這金發碧眼的年輕人語氣平靜,卻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方子野從來不曾聽到過別人用這等話去勸解人,看了看那年輕人,心道:這人到底是誰?

王景湘察覺到方子野正打量着那黑袍人,強笑了笑道:子野,這是魯蒂諾神父,以後他就是你的老師了。魯神父,這少年名叫方子野,我已請示過姚大人,入你這一班裏。

方子野看了看這魯蒂諾,嘴唇顫了顫,蚊鳴也似地叫了聲老師,魯蒂諾笑了笑道:王大人,你說錯了,我早已不是神父,咦......他此時看清了方子野的相貌,詫異地輕輕吹了聲口哨,卻也沒說什麽。

方子野走了進去,魯蒂諾給他找了個位置坐好,又開始講起課來。王景湘在門口看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眼裏露出一絲痛苦之色,轉身向樓下走去。

他轉過幾個回廊,前面又出現了一幢小屋。這小屋只有兩丈見方,掩映在樹叢中,稍不注意就發現不了,也和一個尋常柴房沒什麽不同。他走到門前,伸出手指在門板上輕輕叩出一串聲響。

那是一連串有節奏的聲音。叩門聲剛落,從裏面傳出了一個人聲:是景公麽,進來吧。

這人的話語十分溫和,王景湘卻覺得背上一寒,他抹去額頭沁出的汗水,定了定神,才推開門。一走進去便跪倒在地,低聲道:姚大人。

裏面是個六十餘歲的老者,一手拿着一把宜興的紫砂壺,正往面前的瓷杯裏倒着茶。那壺圓潤精巧,竟是品茗者夢寐以求的供春壺。他倒的茶不多,只掩住了杯底,清香若有若無,飄滿了小屋。他将杯子放到嘴邊嗅了嗅,又放下了,才道那少年你已送進去了麽?

王景湘垂着頭,低聲道:是,卑職不敢怠慢。

那就好。老者頓了頓,忽然嘿嘿地笑了一笑,這少年骨格清奇,天資甚好,雖然入門晚了點,根基打得卻極是紮實,看來日後必定會大放異彩。

王景湘沉默了下來。老者雖然和言悅色,但他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方子野本是福州火器名家趙士謙的弟子,趙士謙密謀投向後金,方子野原本跟随在他左右,但趙士謙為了自己脫身,差點殺了他。此事在這少年心中似是捅了一刀,王景湘将他救下來後,方子野已變得沉默寡言,似是對世間萬事萬物都失了興趣。第一次看到這少年眼光中的冷漠,他就想起了自己,才将這少年帶了回來。方子野見到這老者時頗為不遜,他原本還擔心這老者會生氣,沒想到那居然頗為欣賞方子野。

老者将杯中的那些茶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杯。茶煙袅袅,絲絲縷縷不絕。他喝了一口茶,忽然又淡淡地笑了笑道:景公,此番失手,你準備如何?

王景湘低聲道:姚大人,卑職無能,請姚大人處置。

他雖是武功院第三指揮使,但在這老者跟前還是如芒刺在背,大氣都不敢出。此番他定計要擒下趙士謙,還帶了錦衣衛十三太保前去,不料趙士謙仍是安然遁去,十三太保卻幾乎全軍覆沒,還折了在趙士謙身邊做內應的秦芊若,他心知難辭此咎,也不敢多說什麽。

老者的手指敲了敲杯子,想了想道:景公,你一向心細如發,做事穩重可靠,這次失手,實是折在範輝岳手下,那也怪不得你。只是,事情砸了就是砸了,罰你兩個月俸祿,景公你說可好?

王景湘沒料到這老者居然會處置得如此輕微,不由一喜,道:多謝大人開恩,卑職以後定不敢再如此大意。

起來吧。

老者揮了揮手,臉上的笑意卻突然一掃而空。王景湘本來還想問句什麽,但見這老者的樣子,那句話登時吞了回去。那老者卻看見了王景湘的樣子,道:景公,你還有什麽話要問麽?

王景湘想了想,道:姚大人,您知道那範輝岳麽?

老者臉上又浮起一絲笑意:原來不知。不過,能讓武功院的王景湘指揮使折了個跟頭的,我想定非常人,從今日起,這範輝岳便也要上武功院的《大敵錄》。

武功院的《大敵錄》是一份極為機密的名冊,上面的都是武功院認為最為危險的人物。範輝岳居然會上《大敵錄》,王景湘不由舒了口氣。那接應趙士謙的範輝岳名不見經傳,他原本還擔心這老者會發怒,但此話卻隐隐的是在贊許自己。他又施了一禮道:姚大人,那卑職出去了。

去吧。老者又倒了杯茶,出去時将門掩上。

王景湘走出門去,剛掩上門,便長籲了一口氣。這趟失手,沒料到會如此輕輕地便揭過了,他先前總以為會受一番責罰的。武功院門規嚴到苛刻,有七責九斥之說,雖然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是一句說說的話,但在武功院中,這話卻是實實在在的。

方子野,以後看你了。

王景湘突然有一種茫然。此時他覺得,把方子野帶到武功院來,未必是對的。

※ ※ ※

從這日起,方子野便在武功院中住下了。

乍一看,武功院便如一個尋常武學。別的課程也與尋常武學相去無幾,有教《武經七書》的,還有教火器的。方子野原先的師傅趙士謙乃是福州火器名家,武功也甚有根基,學這些不在話下,但有兩門功課卻是他聞所未聞。一門是方子野那日聽到的拉丁文,據說這是極西諸國通用的一種語言,從歐西諸國來的人多半懂拉丁文,學會了這種話便可與他們交談無礙了。還有一門叫幾何的課程,用的是翰林院檢讨徐光啓與西儒利瑪窦合譯的《幾何原本》,學的都是些三角圓形之類。

不知為何,課程安排是七日一個輪回,每到第七日便休息一天。方子野在這一班上也從不多言,只是悶着頭讀書。武功院中的少年人大多與他年紀相去無幾,在福州時他因為長了一雙藍眼珠,旁人見了總是大驚小怪,這武功院裏來來往往的異族之人甚多,象魯蒂諾這等金發碧眼之人也有不少,旁人都見怪不怪,方子野那一對藍眼睛也不覺其怪異了。

方子野每日心不旁骛,一心讀書習武,有時便坐到那兩只藏獒前發呆。久而久之,那兩只兇狠的惡犬也已看熟了這個藍眼珠的沉默少年,見他來時也不再狺狺發狠,只是懶懶地躺在一邊,偶爾看看他。來往的人等看到他時也只覺得這少年有些奇怪,誰也不知道這少年在想些什麽。

光陰荏苒,轉眼間已經過了三個月。

這一日又是第七天放假。武功院中的少年平時不得外出,憋得久了,一到這假日,家住京城的便回去了,便是外地來京城的也多半上街閑逛,方子野卻拿了本書到那鐵籠邊的小池前揀了塊石頭坐下,獨自默默讀書。

天氣已甚是炎熱,綠柳如煙,水波将日光映到岸上,才了一陣,方子野便覺得有些困意。他側過身子半躺在石上,閉上眼,讓透過樹葉間的陽光灑到臉上,動也不動,半晌,嘴角才微微一抽。

只有這時,他才想起當初在福州趙宅中的情景。他也不知自己生身父母為誰,自幼由趙士謙收養,早已将趙士謙看作自己的父親了。趙士謙對他甚為嚴厲,也向來不茍言笑,但他的兩個師兄待自己都很是不錯,而他更為想念的便是當時委身趙士謙的秦芊若。

秦芊若本是武功院中派出的內應,嫁給趙士謙做了繼室。在方子野心目中,這個年輕美麗的師娘實是世上最為可親的人。從一個不知世事的孩童長成一個知慕少艾的少年,許多夜裏他都夢見了秦芊若,夢見自己成了個英氣勃勃的青青,而秦芊若不知為何嫁給了自己。這等亂夢雖不能向外人道,醒來時想起夢中情景,他也覺得又羞又惱,但也帶着三分甜意。那時每天不是習武便是碾制火藥,但只消看到秦芊若的身影,但覺得這世界無限美好。

只是,過了這幾個月,連秦芊若的樣子他也已忘得七七八八了。現在偶爾夢到她時,她也總如在一片迷霧中,看也看不清楚。

方子野閉着眼,微微地嘆了口氣。

池塘裏映上來的陽光忽然暗了一暗,雖然他閉着眼,但這一絲變動讓他猛地坐了起來。

在池塘那一端,有個身着黑袍的人站着。那是魯蒂諾,方才正是他的影子落到了池中。方子野見是他,忙站起來,将書放到石上,躬身施了一禮道:魯先生。

魯蒂諾象是不怕熱一般,粗布黑袍從頭罩到了腳面,一張臉也籠在帽子的陰影中。他兩手交叉着插在袖筒裏,見方子野已察覺了,微微一笑道:子野,怎麽不出去?

方子野道:魯先生,學生無親無故,沒地方可去。

魯蒂諾走到他身邊,也坐了下來,道:你沒有親屬麽?

方子野仍是垂手站着,也不坐下,低聲道:是。

魯蒂諾擡起頭看了看方子野,在帽子的陰影下,那一對藍眼珠一閃,便如兩道電光,方子野只覺身上一寒,心中不免惴惴,暗道:魯先生怎的有如此淩厲的目光?

魯蒂諾打扮雖怪,但一口官話流利之極,聽得久了只道是京師本地人士,幾乎要忘記他的相貌了。平時上課時魯蒂諾甚是随和,說起異鄉風物來也是談笑風生,讓人大開眼界,方子野從來不曾想到魯蒂諾目光居然深邃如此,便如直刺心底,會看透他心中所思一般,讓他渾身都有些發抖。

魯蒂諾收回目光,伸手到懷裏摸出一個銀盒。裏面是一疊裁得方方正正的白紙,還有一些用褐色的幹葉子切成的細絲。方子野原先在福州時也曾見過,知道這是從西洋傳來的淡芭菰,福州一些出洋做生意的人也吸食過。

魯蒂諾卷了一支煙,又從邊上取出一根火柴在石頭上劃着了,微微一笑道:子野,世事無常,很多事都只有上帝知道。

這句話方子野當初也聽他對王景湘說過。他默然不語,魯蒂諾把手中的淡芭菰吸得只剩個煙頭,扔到地上踩熄了,站起身來道:走吧,我們去練功房動動筋骨。

練功房是武功院中的少年學生與教員們練武的房子。與尋常門派的練功場不同,練功房有一整套完備的竹刀竹劍以備練習。方子野詫異地看着魯蒂諾,他一直以為這個異國人只會教教拉丁文和火槍術,沒想到居然還會練功。魯蒂諾也看出了方子野的疑惑,笑道:不要小看我啊,五年前,我的拳法在佛羅倫薩可是有名的。

※ ※ ※

佛羅倫薩也許只是個閉塞不通的小鄉鎮吧,因為魯蒂諾的拳法着實不高明,擺出的起手拳勢破綻百出,大違拳理,方子野有點惴惴不安,他拳法本來就相當不錯,得到王景湘給他的《五行拳譜》後,一手五行拳更是可圈可點,行走江湖也已不算庸手了,現在雖是比試,若是将魯蒂諾打翻在地,那可不易收拾。他看着魯蒂諾道:魯先生,那我可攻上來了。

魯蒂諾笑了笑道:怕我鬥不過你麽?我用的是意大利踢打術,不會比你的拳法差多少的。

方子野仍有點不安,魯蒂諾突然舌綻春雷,喝道:過來!他将外面那件黑袍子脫了,裏面是件白布的短褂,滿頭金發披在肩上,看上去象換了個人一般,極是威武。方子野渾身一凜,腳下一錯,一拳當胸擊去。

這一招在五行拳中名謂木秀于林,其實也就是尋常拳法中常有的黑虎偷心,只是五行拳拳勁與尋常拳法有別,這一招木秀于林雖同樣是一拳擊出,卻含有三個變招。他剛擊出一拳,卻覺眼前一花,魯蒂諾的身形極快地閃動,竟也是一拳當胸向自己擊來。

魯蒂諾的步法也與中土諸家拳法大為不同,但速度之快,竟不比中原武林遜色。方子野大吃一驚,他想不到魯蒂諾這等粗笨拳法居然也能如此之快,幸好這招木秀于林招式未老,他身形一矮,拳勢化成無邊落木,人疾退了三步,右拳變掌擋在身前。

他變招雖速,魯蒂諾的一拳已擊在他的掌心,方子野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渾身不由一震,單掌一抖,将勁力化去,但魯蒂諾個子不高,拳力卻大得異乎尋常,這一拳之力只化掉一半,這招無邊落木原本退出三步後便可反擊,何是一拳勁力未絕,他只得再退一步,還不曾站穩,又是啪啪兩聲,魯蒂諾連着擊出兩拳。方子野守得天衣無縫,但前一拳的勁力還未化去,這兩拳雖不曾打在身上,他仍是渾身一顫,胸中極是難受。

魯蒂諾的拳法與中原各門各派完全不同,純粹是以力取勝,但出拳速度卻快得驚人,方才這三拳直如電閃雷鳴,方子野若的五行拳雖然高明,但在這等速度與力量之下,緣木、斷金、鏡水、壁火、積土五路拳法的精義也用不出來,只能不斷後退來消除拳勁,心中暗自驚道:這是什麽拳法?

魯蒂諾微微笑了笑,道:小心了!不等方子野站穩,又搶上一步,右拳猛地一拳擊出,方子野心知硬拼是拼不過的,左手一抖,正要去叼魯蒂諾手腕,哪知魯蒂諾右拳甫出,左拳忽的一聲從右臂下擊出,方子野右手拳向下格去,魯蒂諾的右拳卻是忽然一退,猛地又擊了過來。這一拳疾如閃電,已晃過方子野左拳,擊向他前胸。方子野大吃一驚,此時再行躍開已是來不及,當即猛吸一口氣,胸口登時縮進幾分,右手肘往上一擡,已格住魯蒂諾的拳頭。

方子野将這半招木已成舟使得如同行雲流水,全無滞澀,原本只消肘上一感到對手拳上的力量,左掌便擒住對手的手腕,右手借力将對方扔出。這一招借力使力,正是五行拳中的高招,但他的肘一磕魯蒂諾的拳頭,只覺拳上沒半分力量,那下半招便使不出去了。

魯蒂諾的拳頭抵住方子野前心,原來并不曾真個用力,他笑道:子野,我的拳法也很厲害吧。他比方子野要大得十多歲,但也仍是個青年,此時更是一派得意,猶存少年之态。方子野只覺胸中湧起一股暖意,心頭的寒冰似化去了少許,也笑道:魯先生真厲害,弟子遠為不及。

他口中說得謙遜,這時一吐氣,人已借力向又後退了三尺許。這是一招水波不興,方子野的輕功原本就練得最為出色,兼之起了好勝心,身法更是靈動,魯蒂諾只覺眼前一花,方子野已退出了幾步遠。他臉上本還帶着得意的笑容,此時笑容也僵在臉上,一臂前伸,怔怔地站在那兒。方子野見此情景反倒有些不安,只道自己在不知不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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