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發狂

我和坂口安吾的對話最終不了了之。

我不認為“坐到太宰身邊去”是個有效建議。

如果我這樣做,得到的可能只是太宰先生冷冷的一瞥或刻意的忽視。沉默的空氣将使我窒息,說不出任何機敏的話來。

真的,很尴尬。冷酷無情的黑手黨也會感受到的那種大寫的尴尬。

別嫌我慫。

明知道他不樂意見到你,還硬要往前湊。換作是你,你會這樣做嗎?

肯定不會嘛。

後來我依舊在地下酒館占據那個沉默的角落,但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影,無法再聽見他們的談話聲。

我曾問過織田他們都聊些什麽,然而織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本來也只是打發時間的零碎談天;織田偶爾轉述太宰先生的零星半語也不能滿足我。

我只好收斂自己的欲望,告訴自己能和那個身影共處一室就該滿足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來暗殺我的人數趨近于零,幾周也見不到一個。

我從中原那裏了解到,首領開始對那些組織敲打施壓。他們見暗殺我無望,不願繼續得罪港口黑手黨,因此停止了徒勞地往我這裏送殺手。

可是我不敢放松,懇求中原繼續訓練我——強大才是一切的立身之本。

身體基本恢複後,我每天繞着港黑事務所晨跑。還為此特意買了幾套運動服,成為清晨的橫濱大街一道固定的風景線。

一年之後,在中原不使用重力異能的情況下,我已經能和他過上幾十招。

中原滿意地認為我的體術已經超過太宰先生了。原話是“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把他狠狠揍翻”,但由于驗證這句話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我對他的判斷持保留态度。

在這一年裏,體術訓練之餘,我買了一些課本自學文化課,以期看懂太宰先生看過的那兩冊《大學物理》。

書店老板一定不知道他賣出的物理教科書會和港口黑手黨的走私交易記錄放在同一個架子上。

森鷗外對我的好學表示吃驚,送了我好幾本物理科普讀物以示支持。

中原開始教我處理文書工作。

不久後,中原:“見鬼了,你的習慣怎麽和太宰那家夥那麽像?你到底怎麽學的??”

在太宰身邊飄了三年多的我:“……”

這我也沒辦法,中原先生。

龍頭戰争半年後,中原從準幹部晉升為港黑五大幹部之一,成為港口黑手黨史上第二年輕的幹部,比太宰晚了半年。

十七歲的太宰先生不斷地嘗試新的自殺方式,會用稀奇古怪的辦法傷害自己。

我也無可奈何,只能定時給他送藥物和繃帶,并和港黑所有機動救援隊隊長保持聯絡。

現在的我,對太宰先生可能跳的高樓、上吊的橫梁、入水的河流都有極高的敏銳度。

每次他在放棄生命和活下去之間掙紮,我就同步地在“陪他走吧”和“搶救一下”之間反複橫跳。

我不知道太宰先生往後的生命還會有多長。身為黑手黨幹部和自殺愛好者,太宰先生是在不确定的洪流中生存的人。

我只想多陪他一日是一日。

趁着逢年過節的機會,我給織田家的五個小孩送過好幾箱不同口味的牛奶,還去探望過他們。

紮着羊角辮的女孩會甜甜地笑着抱上我的腿,說:“小哥哥好看!眼睛像藍寶石一樣!”

這個形容真讓人高興。

畢竟橫濱黑社會對我的形容是“來自彼岸幽靈的無機質的藍眼”,聽起來就很詭異,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我已經不是當初剛進港黑時的竹下秋了。

港黑無人不知,幽靈暗殺者是中原幹部手下的第一下屬,出手則必取人性命,從未失手。

是的,為了不破壞黑社會的“規則”,我明面上的業務已經從“竊取情報”“偷竊機密文件”變成了“暗殺”。

……嗯,大概還有日常帶領救援部隊四處去撈自殺的太宰先生。

森鷗外很少安排我和太宰先生一同出任務,我還是跟随中原一起出外勤居多。

我始終在積極争取和太宰先生一起幹活的機會。

直到那一次讓“幽靈暗殺者”的殘暴之名徹底落實、傳遍橫濱的意外。

某天森鷗外給中原發消息,讓中原帶着我去支援太宰。

太宰這次的任務是處理港黑叛徒。叛徒的級別不低,帶着港黑情報加入了另一個組織,給港黑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太宰把對方所有火力吸引到了一個廢棄工廠附近,同時,他帶領的港黑部隊在對方的圍攻下已所剩無幾,死傷慘重。

不過,既然是太宰帶隊做下的決定,那一定就是損失最小、效率最高的方案。

我對他的算無遺策深信不疑。

當我和中原趕到時,太宰正從掩蔽物後走出,一步步地走向敵方領導者。

“啊呀啊呀,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被無數黑洞洞的槍口指着,太宰依舊笑眯眯的,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

“說起來你也是在我手底下做過事的人,能有膽色對我舉槍,非常不錯。”

對面的男人約莫四十來歲,法令紋很深,緊緊地夾着眉:“太宰先生,你已不再是我的上司了。”

如果不是他手裏的槍和黑社會标配黑西裝,他就是随處可見的為生活而愁苦的男人。

“我知道Mafia不會放過叛徒。所以,你和你的部下都必須死在這裏。”

“真讓人期待。”太宰道,“你們隐藏的實力确實驚人,如果Mafia來的不是我,全軍覆沒也不是沒有可能。”

太宰的音調猛然拔高:“不過你以為——讓你背叛Mafia的人,在我死後,會放過你可愛的女兒嗎?”

“黑社會……講求黑社會的道義……”

男人一陣愕然,嘴裏的話不知是告訴太宰還是告訴自己。

“你被騙了。”

太宰篤定地道,他張開雙臂,大喇喇地迎向男人的槍口。

“不是想取我的命嗎?來呀,快來!……殺了我,然後應驗我的預言。”

“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語氣誘惑,明明是午間白晝,陽光盛熾,半邊臉被繃帶遮住的青年卻像來自地獄的惡魔。

我隐匿在虛空中,比其他支援部隊都要早來一步。我不敢輕舉妄動,太宰先生和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太宰完完全全把自己暴露在了最危險的地方,只要一點刺激打破了這種僵持的平衡,就足夠讓他喪命此地。

背叛者的心理防線在太宰這短短幾步中被完全擊潰,舉槍的手臂開始發抖——因為他也知道,太宰治的預言從不失誤。

這時,港黑支援部隊到了。

“噠噠”的腳步聲成了壓垮敵方領導者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在極近的距離下,一顆子彈旋轉着,毫無障礙地射入并擊穿了年輕的港黑幹部的腹部。

太宰治倒下了。

“砰——”

這一聲槍響像是按下了什麽開關,敵方部隊和剛趕到的港黑部隊開始了激烈的槍戰。

然而我什麽都看不到了,眼裏只剩下那個身影倒下時翻飛的風衣和從他身體裏炸出的一蓬血花。

怎麽會……

太宰先生怎麽會被擊中??!!!

太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鮮血從太宰身體裏瘋狂蔓延出來。

我連滾帶爬地跪倒在他旁邊,腦子一片空白。

他受傷的地方……這個中彈的地方……

就是龍頭戰争的時候我認識的小隊長遺體上彈孔的位置……

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

在流彈橫飛的戰場中心,我的身體時隐時現,自發使用“瞬時虛無”躲過子彈。

我哀求地看着太宰,只會說:“太宰先生,怎麽辦?怎麽辦?”

太宰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他看到了我,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再見。”

唇邊挂着一抹詭異的、安詳而滿足的微笑,太宰閉上了眼。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

中原大致控制住局面後也趕到了太宰身邊,陰沉着臉,用重力隔絕所有射來的子彈。

中原半跪下來,用手指探了探太宰的呼吸,死死鎖着眉,說:“沒有呼吸了。”

我将發抖的手指伸到太宰的鼻子下方,一秒、三秒、五秒、十秒……

真的沒有。

一絲氣息也沒有。

太宰先生,死了。

“哈……哈……”

我聽見自己喘着粗氣的聲音,像個破爛的鼓風箱。

視線模糊了,眼淚瘋狂地打落下來。

但我的神智很清醒。

我要這個叛徒,我要這個組織,都給他陪葬。

接下來的場景像發生在另一個緯度的世界,模模糊糊的,我所有的感知都像蒙上了一層紗。

我站起身,掃視了正打得激烈的兩方人馬一眼,沉穩地開啓了虛無。

我舍棄了需要精度瞄準的槍,手持我最習慣用的短匕,在虛無中飛速飄到一個個敵對組織的人身後。

一刀,又一刀。

機械地重複着現身、割喉、潛入虛無的動作。

劃開人體最脆弱的地方本不需要多大的力氣,但我還是花上了所有力氣。

敵人一個接一個發不出聲音地死去。

有人想棄槍逃跑,被虛無狀态的我很快趕上,一刀刺下。

——太宰先生死了,你們還想跑?!

絕對、絕對,你們一個都少不了!!

我的眼裏只剩下了噴灑的紅,聽不見任何聲音。

陽光很冷。我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我想,等我把這些垃圾殺完了,我就去陪太宰先生。

不知過了多久,站着的只剩下了港黑的人。而在場的所有敵方屍體,每具屍體的脖子上都有一道猙獰的刀痕,像戴了同一款做工粗糙的紅圍巾。

我找到了對太宰先生開槍的那個人。

他早就死在了中原中也的攻擊中。

港口黑手黨的規矩,一般會讓叛徒咬住鋪路石,踢其後腦勺破壞下颚,讓其嘗盡痛苦,再用三發子彈送他上路。

我把男人拖到臺階邊,抓着他的頭讓他的臉往臺階上撞,直撞到血肉模糊。按着處理叛徒的規矩執行完仍不解恨,我對着他打光了手-槍裏的所有子彈。

奇怪,我完全聽不到自己的開槍聲。

我沒有報仇的快感,于是舉起滴血的匕首将他開槍的那只手生生砍了下來。

我的短匕開始發卷。

但我還在一下下捅他的腹部,像在搗一團暗紅色的棉花。

一切都很不真實。

我已接近脫力,兩只手都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

“夠了!!!”

中原中也一聲怒喝,我的身體橫飛了出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但我一點也不痛。

最痛的事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麽可痛的呢?

我顫抖着去摸我的匕首,打算自刎。

“竹下秋。”

忽地聽到有人叫我。

熟悉的聲音——太宰先生的聲音。

這一聲極輕,卻冷到了冰窖裏。

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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