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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秋。
霍敬識推着自行車從橡膠總廠出來,一場雨也到了尾聲,只餘下淅淅瀝瀝幾個點子。涼風裹着泥土特有的腥味,霍敬識深吸一口氣,剛要邁腿上車,聽見有人叫他。一道怯生生的嗓音,叫:“敬識。”
下班時間的廠門口從來鬧哄哄,霍敬識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大片嘈雜中捕捉到這一聲的;自從前年母親去世,他再沒有聽誰這樣叫過他。他回過頭,乍見一身灰撲撲的工人服立在牆根下,定睛一看才發現裏頭裝着個人,衣服太大把胳膊腿罩沒了。
“你叫我?”霍敬識問。
那人不說話,垂頭縮肩地像要把自己藏進身後一串串的宣傳标語裏。
霍敬識不大有耐心陪着他耗,在會計室算一天帳不疲也乏,不過見他不單衣裳半潮,頭發也濕得一绺一绺,估計在雨裏等了不短工夫,說:“你有事兒?有事兒就說,我這兒下班還回家呢。”
眼前的黑布鞋在一汪泥濘裏踟躇了幾下,往前邁邁:“你還認得出我麽?”
見他擡起臉,霍敬識看過去,腦袋裏先是空了兩拍,随即轟地一聲:“……雲笙?!”
“敬識……”
這一聲叫得霍敬識真恍惚了,仿佛一切回到五年前。他本該毫不留情地一句噎死對面的人:“你還好意思這麽叫我?你還要不要臉?!”可是什麽也沒說出來。在一片秋風打落葉的蕭瑟中,他記起的不是馮雲笙如何在最後與他一拍兩散撕破臉,而是他們主唱仆随“情”正濃的那兩年。
“雲笙!雲笙!今晚上光明上新片子,去不去看?有你喜歡的那影星!”下午一進院兒霍敬識就到處尋摸人,繞了一圈才從廂房把馮雲笙提溜出來,“大白天你睡什麽覺?夜裏沒睡夠?”
“我的好哥哥,也就你睡得香。”馮雲笙睡眼惺忪地往他身上一靠,沖屋前幾株正開的海棠哈欠連連,“昨晚上你怎麽折騰人家的,忘啦?”
“呦,睡一宿還真不記得了。你告訴告訴我,怎麽折騰的?”
“我不告訴你,你晚上再折騰一回不就知道了。”
“那還等晚上幹嘛,現在就來吧。”霍敬識一攬馮雲笙的腰,說話就把人往屋裏帶。
馮雲笙又笑又怕地躲:“您可饒了我吧,少爺。不跟您貧嘴了還不行?”
“行不行我說了算。”
霍敬識把門栓一上,馮雲笙無路可逃,乖模乖樣地給人斟茶送到嘴邊兒:“您是主子,當然您說了算。我們只管伺候。”
“那你躲什麽?我又不是虎豹,還能吃了你?”霍敬識捉住他擎杯的手腕。他忽地想起什麽,噗嗤一笑:“你是不吃,都是我吃你……”
“再讓你吃一次,你剛不是求饒來着?吃得好我就饒你。”霍敬識撂下手中的茶杯,把人往腿間按。
一聲悶響,馮雲笙的膝蓋磕在青磚上,痛得他眉頭一緊。霍敬識就是這樣,寵歸寵,勁頭上來照樣不管不顧。馮雲笙面上從不介意,張口閉口自己一介下人,毫無身份,連戲子相公的表面風光也不襯,少爺肯把他留在身邊擡舉擡舉,已經是他的福分,他有自知之明。然而在心裏,他一時也沒有甘願認命過。
霍家數代經營飯莊,到霍敬識祖父一輩最為輝煌,宮牆內外無人不曉“登雲樓”,連皇帝也略有耳聞。馮雲笙的父親過去一直給酒樓跑腿運貨,後來在一次兵亂中不幸喪命。但因保全酒樓不菲的貨物,他的遺孀和獨子不僅被接進霍府當差,并且格外優待。雲笙這個名字正是霍老爺親自取的。有了這份殊榮,粗活累活必然輪不到他頭上;他從小跟着花匠侍弄花草。他比府中其他下人的地位要高。
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的馮雲笙八歲。由于時常進到內院,他很早就見過霍敬識。霍敬識年長他五歲,常在院子裏看書喂鳥。兩人偶爾說上幾句話。馮雲笙發現霍敬識盡管有點少爺脾氣,但人很大方:比方得來個新鮮玩意兒,往往沒兩天就轉手賞給馮雲笙;廚房端來新口味的點心,他不愛吃也總是朝門外喊一嗓子:“雲笙!你來!”
馮雲笙說不清自己是何時起了想要“傍上”少爺的心,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在勾引少爺了。這對他來說不算犧牲,因為他天生喜歡男人。他生的眉清目秀,又不需常年操勞而把身體搞成粗枝大葉,這都是得天獨厚的優勢。
他是下人的孩子沒錯,但他不認頭一輩子只有做下人的命。霍敬識家大業大,一表人才,放着這般近水樓臺不登,簡直暴殄天物。只要把霍敬識一個人伺候舒坦,他就不必去伺候其他人。只伺候一個人,在馮雲笙眼裏,不算下人。
更事半功倍的是,霍敬識也是天生的龍陽之徒。馮雲笙的飛眼沒抛幾回,霍敬識就懂了。一來二去,兩人有了如今的關系。馮雲笙覺得自己是喜歡霍敬識的,因為霍敬識對他好,送禮物請吃飯帶出去玩,從來舍得給他花錢。霍敬識高興的時候,也格外願意哄馮雲笙樂一樂。當然,代價是馮雲笙在床上對他百依百順。
于是吃來吃去,還是把馮雲笙的褲子吃脫了。
“我說少爺,您倒是疼疼我呀,我屁股都坐不了了,還怎麽看電影?”
“那就改天,也不是不放了。”霍敬識躺在床上一臉無所謂,“去給我端杯茶來,渴。”
馮雲笙沒動,嘴一撇:“你根本不是誠心想帶我去看電影。”
“你這小性子最近耍得有點兒多吧?”霍敬識睨他一眼,“我還要怎麽哄你?我這院子就你能随便進,你都快成半個主子了。”
馮雲笙心眼多,每回把霍敬識惹到冒出這種論調,必定見好就收,眉一耷拉眼一垂,小可憐見地嘟囔:“我不就是好久沒出去過了,悶得慌……你學校功課忙,我也不敢老纏着你……”
他在“傍”少爺這件事上心裏門兒清,不是霍敬識賞他幾夜快活幾個閑錢幾樣新鮮玩意兒就夠了,他要的是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把他當個女人一樣往卧房一擱,想起來逗逗,想不起來任其空熬,那他不如就當個侍弄花草的下人,花草至少不會讓他平白受委屈看臉色。
果然,這一招兒屢試不爽。霍敬識語調降下來,摸摸他的臉,“去,先給我倒杯茶來。”等一杯茶下肚,開始翻身下床穿衣裳,“不看電影也能看別的。瞧你那臉拉的,快點兒,再磨蹭不帶你了。”
霍敬識還有一年大學畢業。他要抓緊這最後的自由時光好好潇灑。畢了業他必須回登雲樓幫忙。這是在念大學之前就答應家裏的,不然他念不成自己喜歡的專業。
當年為了他讀書的事,霍老爺和霍太太冷戰了兩個月。做父親的老來得子,希望兒子盡早獨撐門面;母親舍不得看兒子失望的臉。霍老爺這輩子有一妻一妾,而太太只生了霍敬識一個孩子,側室根本無所出。也正因此,太太明白老爺最終會妥協。只不過老爺唱這麽一出兒反調,倒讓當媽的更疼兒子,零花錢明裏暗裏地給,最後多數讓他用來和馮雲笙鬼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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