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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說幾句話麽?”

人來人往的廠門口,霍敬識有點發愣,好半天才留意到馮雲笙勾手朝着一邊兒指,意思找個人少的地方。一輛自行車隔開兩人,來到一塊清淨地。

“少爺,你救救我!”

馮雲笙毫無征兆地一跪,打了霍敬識一個措手不及。“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說得着嗎?!”幾步路的工夫,這話在他嘴裏醞釀了四五輪,就等着面對面站定啐馮雲笙臉上了,這一弄沒能按原定計劃發洩出去。他淨顧着新社會人人平等,這一幕讓人看見了他有口難辯。

“你幹嘛?!你起來!”

馮雲笙不起來,拽着自行車後架死賴。霍敬識騰出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沒掰動,扯得他踉跄了兩步,半潮的褲腿讓滿地泥湯濺成潑墨畫布了。

“你少跟我演苦肉計,我現在不吃這套!”霍敬識說。實際心裏對自己究竟抗不抗得住沒把握得很。這年月,一個大活人當街給他下跪,他還真消受不起。

馮雲笙不知是故技重施耍心眼,還是真難到了極處,一抓霍敬識的衣角就要掉淚。霍敬識暗罵自己:你可真夠閑的,陪這種沒良心的勢利眼過哪門子戲瘾?他嘴上敷衍道:“行行行,你有話能起來說嘛?”

潑墨畫布于是立起來了。馮雲笙對一褲腿子泥湯不擦也不抖落,就眼巴巴望着霍敬識,打着商量問他去不去哪裏喝杯茶。

過去馮雲笙一惦記上什麽,別管是穿戴、佳肴還是新鮮景兒,總非得這麽拐着彎抹着角地滲透給霍敬識知道。似乎那點小想頭從霍敬識嘴裏過上一遍,樂趣大不同——“有點兒意思,看看去!”少爺一聲令下,這可就不是他硬讨來的了。霍敬識沒想到眼下他竟然還想來這手,這個膩味,冷着一張臉在心裏擠兌:想喝自己喝去啊,誰還管你喝茶喝尿?

這麽粗俗的話他到底說不出口,于是馮雲笙也還是那麽看着他。他忽然明白了。

“你怎麽混成這樣了?飯都吃不上了?”

一句嘲諷倒把馮雲笙的眼淚勾下來了:“少爺,我對不起你……”

“打住!”霍敬識手一揚,“別這麽叫我,我擔不起。”

他是真覺得馮雲笙的出現有點膈應着他了,但他還是把人領回了住處,盡管只是跨上車,耍弄地撇下一句:“跟得上你就跟。”

霍敬識自己住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他在樓下鎖好車,蹬蹬蹬上到三樓,身後的尾巴仍沒甩掉。掏鑰匙進了屋,他說話算話地将大門敞開。尾巴沒敢直接進屋,退到樓梯口,把褲腿上風幹成嘎巴的泥湯點子撲落利索。

樓洞窗口這時照進一束金色,霍敬識看着馮雲笙在這束金色裏彎腰弓背地悔不當初,除了感到一股解氣的快意,終于也承認自己孤單。再怎麽讓他堵心憋氣,這不是東西的玩意兒總還是新世界裏為數不多的舊風景。盡管後來風景破敗了,畢竟有過好時候。

“想吃好的沒有,我這兒只有剩的。”

“能給一口就行。”

霍敬識往廚房走,馮雲笙緊跟其後“搶奪陣地”:“我來,我來!”

霍敬識有日子沒體會過飯來張口的待遇,不過一看桌對面的人,他還沒吃就有點飽了。

“你那是金貴胃口麽?剩飯都吃這麽香。”

馮雲笙的臉一直埋在碗裏,聽見這話頓了頓,再埋進去就更深。他知道霍敬識說什麽,他離開霍敬識的時候嘴臉再難看也沒有。他說他的胃已經被霍敬識養金貴了,咽不下粗茶淡飯。霍敬識或許比他行,反正宅門少爺做久了,就當訪貧問苦體察民情。

等他的臉從飯碗裏拔出來,霍敬識敲敲桌面:“說說吧,怎麽混成這樣的?讓我樂樂。”

以馮雲笙曾經的性子,誰這麽奚落他,他準有八百句難聽的候着。也就霍敬識能治他,一句:“你敢還嘴,以後別進我這院兒。”他馬上老實。沒想到時過境遷這麽久,霍敬識還能治住他。

“……我從頭說?”馮雲笙請示地問,态度像在工會學習小組做思想彙報。

見霍敬識沒說話,他自覺地往下交代。其實沒什麽新鮮的,能有什麽新鮮?馮雲笙一沒多少文化,二沒傍身的手藝,吃不了苦又受不了累,除去舊業重操傍男人,他還會幹什麽?輾轉跟過幾位,最後都不了了之。個個滿嘴疼啊愛的,逃去海對岸的時候沒一個記得起他是誰。

霍敬識幾次想打斷話頭,倒不是大男人主義地聽不下去,純粹是馮雲笙不說他也能猜到。因為換做是他,結果也差不離。那個節骨眼上飛機輪船均是一票難求,血緣至親尚且揮淚相望,何況一個逢場作戲的傍尖兒。唯一可能的區別是,他大概會出于良心不安而給馮雲笙安排個去處,或是給上一筆錢。總歸好過一場,不忍心任他自生自滅。

“你有單位麽?”霍敬識問。

“有。”

“幹什麽的?”

“……鍋爐房。”

霍敬識驚訝地睜睜眼,馮雲笙窘迫地一扯嘴角。他說他本來在車間當學徒工,不過組長和工友不喜歡他,嫌他偷懶耍滑又不愛團結,還總說落後話。

“我一開始不懂什麽叫落後話,就老随口說:‘今天活怎麽這麽多’、‘食堂越來越難吃’、‘不想加班’……他們就開我的會。後來……”後來他因為鬧瞌睡釀出一場嚴重事故,幾乎毀了機床。處分下來,他被發配去了鍋爐房。

這麽多年馮雲笙在正事上的不靠譜一如既往。過去在登雲樓,有霍敬識帶着他,還不顯眼;霍敬識哪天不在,他也沒必要去,去了也是幫不上忙瞎添亂。

不過燒鍋爐也不至于吃不上飯吧。霍敬識等着聽後續,馮雲笙卻犯難地不知從哪講起。磨叽了一陣兒才坦白,說他讓鍋爐房的同事揪住把柄要挾,每個月一關工資就得給人家上供。開始還行,現在供越上越多,他不吃不喝也快負擔不起了。

“你又幹什麽了?”霍敬識簡直服了他。

“我什麽也沒幹。”馮雲笙一臉無辜,“但是他知道我……喜歡男的……”

霍敬識心裏咯噔一下,問他怎麽讓人看出來的?

“他說有人見過我以前跟男的……”馮雲笙嘆了口氣,擡眼見霍敬識盯着他,忙添了句:“不是跟你。”說完發現還不如不說。

“你那一肚子心眼兒都哪去了?就會跟我使?又沒當面對過質,你怎麽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有人看見’……有人是誰你見着了?他也就是看你做派有點兒那意思,詐你。”

馮雲笙不是沒想到這一層,但他就是挺不直腰杆。過去他從不認為傍個少爺是多難聽的名聲,各有各的活法。新社會卻不同,忌諱的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方方面面。不能融入到群衆中去,不就成了群衆的對立面?除去霍敬識,馮雲笙跟過的幾位爺如今全跑得遠遠的,誰随便造一句謠說他是潛伏的特務,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事實一次次地教育他:寧可信其有,不論是他對人,還是人對他。

“你怎麽找着我的?”霍敬識問。

馮雲笙從工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那是上個月專訪橡膠總廠的特別報道,登了好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拍的廠領導和工人同志們在一起,正好給了會計室的霍敬識一個特寫。

“你沒怎麽變。”馮雲笙說。

霍敬識沒留意他接下來如何恭維自己,一直在想這報紙他留了一個月?馮雲笙沒等來應和,漸漸也不說了。屋裏靜下來。霍敬識發現他在沖自己笑。他笑得那麽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着取悅,就像他第一次爬上少爺的床。不過還是沒能封住霍敬識的拒絕。

“我幫不了你。”

“你看在……”

“我們之間還有情面麽?自顧自吧。那麽多年沒聯系,不也都好好的。”

馮雲笙噗通又跪下了:“少爺,你行行好,不用多幫,給口吃的就行,我給你幹活。”

霍敬識讓他左右看看,這麽間屋子,有多少活用他幹?

“不是過去的大宅院了,招不下你。”

“是我對不起你,少爺,我真後悔,你給我個機會改……我不敢妄想再跟你怎麽,我就是……”

“就是什麽?就是什麽也晚了。這天底下哪那麽剛好就有後悔藥給你吃。”

馮雲笙抱了一路的希望破滅了。霍敬識的眼神好像在說他剛才講的一切都是胡扯;霍敬識不過是在飯後看他演了一出好戲。他想解釋,又沒臉承認跪在這裏的真心:新時代的新日子,他全都撐不下去了,不單單是肚子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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