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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一進臘月,霍府上下到處竄着一股緊鑼密鼓的喜慶。霍太太對民俗傳統十分講究,哪一天準備什麽,哪一天忌諱什麽,記得比下人還要清楚仔細。她總說守得住老理兒才守得住年味兒,世道盡管不太平,就這麽點老味道了,別再丢了。
馮雲笙也喜歡過年,一過年霍敬識會老老實實待在家裏陪幾天父母,哪都不去。而霍老爺霍太太精力有限,占用不了兒子多大工夫,餘下的時間便全歸了他。廟會年年大同小異,逛幾回也就膩了,霍敬識偶爾會和同學約上一約。馮雲笙賴着也要去,可憐巴巴地說一個人在家要悶壞了。霍敬識帶上他是帶上他,但總不免約法三章:“不許說是下人,更不能說是相好,就說遠房親戚;不許瞎接話茬兒暴露你沒文化;不許一臉沒出息,比方說看見什麽喜歡的賴着不走、不聽話,這都少來,我說幹什麽幹什麽。這三樣裏有一樣做不到,以後別想我帶你出門。”
馮雲笙點頭搗蒜地應下來,不僅三章之約圓滿守住,霍敬識的同學甚至對他印象不錯。後來寒假結束回學校,還有同學問霍敬識:你那表弟回老家啦?
霍敬識把這話跟馮雲笙一學舌,馮雲笙馬上來了勁頭,叉腰晃腦袋地一通鑿補:“就你老看不上我,別人都誇。我說了不給你丢臉,就一準兒不給你丢臉,你還不信!”
霍敬識就是不信,堅持說馮雲笙不能多露面,次數一多肯定露餡兒,他憋不住那股勁兒。
“哪股勁兒?哪股勁兒?”馮雲笙不服氣,一下一下拿肩膀頂過去。霍敬識順勢将人一摟:“正說呢,你還配合我。就這股勁兒,找幹的勁兒!”
床上滾過一場,馮雲笙氣還沒喘勻就手掌一攤:“我說少爺,今年過年的禮物你是不是給忘了?”
“不是給你包紅包了?”
“紅包也不是禮物。”
“那我沒準備,你看上哪個了?”
“我不說,說了沒意思了,得是你主動送的才叫禮物。”
霍敬識忙了一天,這時困得眼皮直打架,強撐着掃了一圈屋裏,見書桌上正好躺着一支鋼筆,西洋貨,沒用多久,筆頭筆帽還是金的,敷衍着手一指,說:“那個給你了。”
馮雲笙有點傻眼,他真正想要的在霍敬識手上戴着呢——一枚新買不久的款式摩登的尾戒。可“不挑”的識相臉剛扮出去,馬上又改腔,萬一把霍敬識折騰煩了,恐怕什麽也撈不着。他在心裏撇嘴,表情仍十足領情,對月發誓地說,以後可得好好看書寫字了,寫的都是“金”字!
這支筆如今讓馮雲笙無意中又翻出來了,一直夾在抽屜最靠裏的一堆雜物中間,在他最難的時期幸免于難。不過眼下還是要被他拿去賣掉。他想和霍敬識過今年的除夕,但鍋爐房不休息,他被安排除夕夜值班。要想和同事換成班,他必須上更多的供。
同事沒想到他這麽上道,不僅同意換班,還格外開恩地表示明天大年初一,他可以下午再來接班。于是馮雲笙洗頭洗澡換衣裳地捯饬過一番,新人新面地拎上提前買好的年貨去敲霍敬識家的門。
霍敬識今天不忙,中午就下班了,自己慢慢悠悠地折騰了一下午年夜飯。在登雲樓耳濡目染過那麽些年,自然對菜品的色香味都有要求。再說一個人過年,再不細致講究點,還過個什麽勁呢?
正給最後一道鹵拼盤切片,霍敬識腦子裏轉悠的全是當年登雲樓幾位師傅的一手刀工,反應過來有人敲門時,還真半點沒往馮雲笙身上琢磨,開門才一愣:“……你怎麽來了?”
“來給你拜年。”
“拜年是初一的事兒,三十都在自己家過。”
要擱馮雲笙過去的性子,張嘴必定一句:“那我就在這兒等到十二點過了再進門!”如今也不敢這麽撒嬌賴皮了,沒言聲,提了提手上的年貨,笑一下。這個笑也不是過去讨巧服軟的笑,是真的在求饒,想讓霍敬識給他一個臺階下。
“真會趕點兒,就等着吃。”
臺階遞過來了,馮雲笙進門就直奔廚房,把買的燒雞醬肉包裝一拆,準備改一下刀好裝盤。一邊動手又一邊過意不去,說知道霍敬識嘴挑,看不上這些沒名號的貨色,但是這當口沒地方買別的去。
霍敬識對他的解釋不置可否,瞥見提兜裏還有一瓶酒,拿出來說:“有日子沒喝過這東西了。”
馮雲笙買不起過去霍敬識領他見識過的那些名酒洋方,從副食店挑了最平價大衆的一款,心想要個氣氛就行。這時瞄見霍敬識很有點想嘗嘗的意思,馬上從碗櫃裏翻出酒杯。他在霍敬識家蹭飯蹭了不短日子,刷鍋洗碗沒少幹,對廚房裏每樣餐具放在哪裏和主家一樣熟悉。
兩人坐上桌,樓下陸續傳來開飯前的鞭炮響。一陣紮堆兒的噼裏啪啦過去,屋裏靜得人心不靜。馮雲笙有點手足無措,還是霍敬識先伸胳膊去夠酒瓶,他反應過來立刻去搶,說:“我來,我給你倒。”他過去沒少伺候少爺斟茶遞水,他最會當這種差。
霍敬識也不争,随他去。同時想起問他,哪來的錢買這些?
馮雲笙不想說賣了少爺送他的筆,盡管霍敬識也許早就不記得那支筆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過年了,少上一回供。”
“過年才該上供。”
馮雲笙又露出那副讨饒之色,求霍敬識別追究了。
霍敬識嘗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剛啧了句:“太沖了,一點兒不柔。”馮雲笙的手已把兩片火腿送到他跟前了,他夾起來墊進胃裏。這在過去是他們最基本的默契,斷了這麽多年又冷不丁續上,竟誰也沒覺出別扭。霍敬識說:“我沒說不讓你吃,我一個人反正吃不了。”
馮雲笙謝過一句,端起酒杯,說敬少爺,少爺随意,他幹了。結果杯沿還沒夠到唇邊,霍敬識打斷他:“你敬的什麽啊?沒個詞兒也沒個由頭,幹喝?”
早年在霍家,除夕夜主子們開一桌,也會賞下人們一桌簡單的。等酒菜全端上桌,霍老爺會說暫時不用人候着,都下去吃飯吧。下人們離開前,總要排成一排給老爺少爺太太姨太太敬酒,一人一句吉祥話。馮雲笙也會講。他講完,霍敬識故意不滿意,說屬他講得不好,得留下挨罰。
馮雲笙天生好酒量,不怕喝酒,霍敬識偏就不罰他酒,刁難他,讓他說個拜年的對聯。這可把馮雲笙愁壞了,冥思苦想半天,擠出來的兩句連韻角也壓不上。不過倒歪打正着地客串了一回飯桌上的開心果,霍太太抿嘴笑,說:“敬識別難為人了。”霍敬識這才放他走。
等夜裏兩人單獨碰了面,霍敬識提醒他還沒罰完呢。
“你饒了我吧,少爺,我真不會做對子!”
“誰說罰這個了?”
“那罰什麽?”
“你那嘴不利索,你說呢?”
一場罰下來,馮雲笙準要喊上幾天腮幫子酸。
眼下霍敬識突然又讓他想個敬酒的由頭,語氣聽着也似逗非逗,不知是個什麽意思。馮雲笙不敢真逗,唯恐招霍敬識反感,于是說了段中規中矩的祝福語。霍敬識嫌他沒點新鮮的。
“少爺想聽什麽?”馮雲笙問。他這樣稱呼霍敬識,霍敬識如今也不再反對,兩個人似乎都習以為常,誰也不去糾正誰。
“讓你說呢,我告訴你了還新鮮麽?”
霍敬識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敬酒詞,等來一句沒頭沒尾的:“少爺,家裏有花生嗎?有的話待會兒炒香了,我給你包餃子。”還真給他“新鮮”得一愣。
過去除夕那頓餃子,霍太太為圖兆頭祥瑞,必定吩咐下人把“福”包進餃子裏。嫌銅錢不幹淨,便改用炒得噴香的花生,說吃到花生就是吃到福氣,來年一整年順順當當吉祥滿滿。
下人們吃飯快,提早收拾幹淨,等着太太一點頭,就把包好的餃子下鍋。馮雲笙這時通常無事可做,在窗外學鳥叫,想把霍敬識引出來。霍敬識一看窗口的影子就知道是他,借口出去方便,把馮雲笙往牆角一堵,問他:“你幹嗎?又搗亂?”
“我給你留了帶花生的餃子。”馮雲笙笑嘻嘻的,在一派炮竹主打的喧鬧之下,沖霍敬識喊,“待會兒單獨給你煮,讓你吃頭福!”
恍然憶起這一幕,霍敬識悶頭喝了口酒。馮雲笙再給他斟滿,他又一口下肚,然後扭過頭朝窗外看,其實挂着窗簾,什麽也看不見。他嘴上問:“你說你算幹嗎來的?”
“……想跟你一塊兒過年。”
“你是想以前那份兒熱鬧吧?”
“少爺,我……”
霍敬識搖頭打斷那些說了也等于沒說的解釋,自己跟自己點頭:“我也想。”他是真想,不然不會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放馮雲笙進門。馮雲笙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與他共同回憶曾經年味兒的人。
假如馮雲笙一開始沒懂,這三個字,加上這一桌子似曾相識的菜肴,不可能還不懂——這些年,孤單的人不只他一個。
“少爺,你吃口菜。”馮雲笙給霍敬識的碗裏添上幾樣,又去倒了杯熱茶回來,勸道不如以茶代酒。
霍敬識把茶杯推開,讓他接着斟酒。再兩杯下肚,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随着酒後勁一齊燒上來,燒得霍敬識話也多了,不過始終沒什麽具體內容,只是一直在反複責問馮雲笙:
“你還幹嗎來?”
“你怎麽還敢來?”
“你這麽不是東西,你怎麽還好意思來?”……
馮雲笙點頭,承認自己确實不是東西,現在想改,想做一回好東西。
“想讓我看你改?”霍敬識問,眼睛卻不看他。
馮雲笙點頭更甚:“想,但是怕少爺不想看。”
霍敬識沒接話,過一會兒突然問:“你猜我想不想看?”
這下換馮雲笙啞了,霍敬識這樣沒有語氣的語氣讓他不敢冒聲。
霍敬識自己回答道:“我看見你就他媽的來氣!”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
馮雲笙話沒說完,又被霍敬識打斷:“我看見你就來氣,可是又他媽的想看!”
馮雲笙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
“別那麽看我,”霍敬識輕蔑地一笑,“想什麽美事兒呢?我說想看,是因為你能讓我記起我是誰。這世上沒人再能讓我記得我是誰了。”
“你是少爺。”馮雲笙說。
“不,我是霍敬識。”
馮雲笙有點糊塗。
“我是霍敬識,不是他媽的霍會計,霍同志,霍……霍什麽狗屁不通的……”
馮雲笙是真不願意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哭一場給霍敬識添堵,可是忍不住眼淚。他在一汪鹹水的這邊兒,看見那邊兒也汪起了兩捧淚。他從沒見過霍敬識哭,今天是第一次。
“少爺……”他從凳子上起來,不知怎麽就竄到霍敬識跟前,跪下了。
“你給我轉過去,你算什麽東西 ……”霍敬識叨叨着,聲音和語調全都拐得不像樣。
馮雲笙聽話地轉過身。一高一低兩副肩膀都在抖。直到一桌好菜涼透了,兩個人才平靜下來。馮雲笙先動的,去投了條熱毛巾回來遞給霍敬識擦臉。
“少爺,我去給你包餃子。”
“你他媽的真不是個玩意兒。”霍敬識的聲音從毛巾後頭悶悶地傳出來。
馮雲笙說:“少爺給我個機會,讓我以後幹點兒是玩意兒的事兒。”
霍敬識看着廚房裏忙上忙下的身影,一陣無言。過去的馮雲笙對于他還真就是個玩意兒,只不過不是毫無生命的擺設,是個活物。但凡活物,總有點自己的脾氣,鬧了情緒受了委屈,不免需要主子哄一哄。可是哄歸哄,不能蹬鼻子上臉,那就該挨打了。就像養條小狗,打過罵過照樣會湊上來。因為主子還是主子。這麽一看,馮雲笙連狗都不如,沒心沒肺透了!霍少爺究竟哪一點對不起他?還沒輪上主子打發他,他倒反過來先把主子嫌棄了。
霍敬識再好相處,畢竟也是生在宅門中,做了二十多年的主子爺。馮雲笙的反顏相向讓他難以釋懷,因為真正打擊到他的自尊心了。更何況他認為他對馮雲笙超出了對待一個傍尖兒該有的态度,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換來那樣一場翻臉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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