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餃子沒敢多包,夠兩個人吃就行,馮雲笙接了半鍋水放在竈上燒。他把碗櫃、抽屜、窗臺翻了一個來回,沒找見臘八醋,出來想問霍敬識一聲,發現霍敬識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邊的酒瓶也基本見了底。一斤酒,馮雲笙頂多喝了二兩。他的少爺心裏究竟悶了多少苦,要在大年三十借酒消愁?
“少爺,少爺?”他過去推推霍敬識,把酒瓶拿遠一些,“我扶你進屋睡一會兒?”
沒動靜。又推了幾下,除去一聲含糊的“嗯”,霍敬識照無反應。馮雲笙先去廚房把火關上,回來摟腰架胳膊地将人一提。霍敬識比馮雲笙高出多半頭,醉了酒又死沉,馮雲笙費了牛勁才把他拖到床上,替他脫了鞋,掩上被子。
霍敬識的酒量不如馮雲笙,從以前就比不過。那時在登雲樓,偶爾會有這麽一種客人: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東家親自陪坐,排場有點大;東家一面不露,于情于理說不過去。這時就需要馮雲笙登場,霍敬識出面客套兩句,再由馮雲笙替他擋酒。
這種差事馮雲笙最是在行,不僅在行,還相當享受,往往陪上兩杯自己也起了興致,假如客人不介意,他幹脆落座一陪到底。馮雲笙難得有派得上用場的本事,只要不惹禍,霍敬識樂得讓他替自己周旋這類不遠不近的人情。
有天酒樓來了一行着軍裝的生客。領頭那位的軍銜不過團級,架子倒是提早紮成了軍長,座還沒落仿佛已經二斤酒下肚了,從樓上一聽還以為來了撥地痞流氓。霍敬識一向不愛搭理這類兵痞莽漢,無論如何說不到一起去。在他看來還不如街邊要飯的,要飯的起碼不會一驚一乍。他沒露面,這種人不值得他敷衍。不過來的次數一多,也就成了熟客。霍敬識聽值班經理說,這位軍爺肩上的軍銜是來一回升一回。直到有一天,霍敬識覺得他有必要敷衍敷衍了。
事實證明,霍敬識與這種粗人談起話來确實風馬牛不相及。他敷衍得十分心累;當兵的也不愛聽他文绉绉地打酸腔,反而格外願意逗一逗替他擋酒的馮雲笙。
馮雲笙是酒桌上的開心果,長得好看又年輕,一抿嘴一噘嘴都讨人喜歡。只要不把平常氣霍敬識那股子勁頭拿出來,單單裝俏賣乖,別管男客女客,誰也不會煩他。
顯然這位軍爺就相當吃這一套,這以後每次過來都要叫馮雲笙作陪。有時候馮雲笙不在,他還要不高興,非讓跑堂的去給他找人。這就令霍敬識對他的反感更上一層樓——把登雲樓當什麽地界了?青樓還是舞場,還點上陪酒的了!跟你聊兩句是給你面子,還沒完了,知道自己姓什麽嗎?這世道果然沒救了,腰裏別兩把鐵殼子就敢出來當大爺!
然而無法,現實所迫,軍銜頻升的客人輕易不要得罪。好幾次,霍敬識一發現對方進店,就找茬兒把馮雲笙支出去。他這麽護着馮雲笙倒不是真把馮雲笙當成心肝寶貝,除了他別人看一眼也不行。但即便就是個玩意兒,也分三分喜愛還是七分喜愛。他對馮雲笙雖談不上海誓山盟一輩子,卻也絕無可能讓與別人随便把玩。他們倆幾乎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對霍敬識來說,馮雲笙不單單是下人或者相好,他不願見馮雲笙在他看不上的人面前陪笑臉。
不過這畢竟是私情,忙起正事來難免有注意不到的時候。有那麽一次,霍敬識在辦公室忙累了,出來溜達時路過一個包間,正巧看見馮雲笙和幾個當兵的聊得眉飛色舞。霍敬識是真給氣着了——那髒爪子專朝你屁股摸,你個二貨還跟那兒傻樂?!霍敬識裝模作樣地敲門進去,學着當兵的那一派稱兄道弟的勁頭,打着哈哈說:“哎呦,這不是陳帥嘛!最近沒看見啊,忙吧?我這兒也忙,看見了進來打個招呼,馬上還得走!那個誰,雲笙,你也別在這兒打擾了,家裏正好有事兒跟我回去一趟。”
被稱作陳帥的軍爺聊得正歡,哪肯放人,酒杯一撂說:“別走啊!剛還說吃完飯帶小老弟出去樂樂吶!”霍敬識已經把馮雲笙從座位上提溜起來,臉上仍挂着假笑:“改日,改日我做東。今天家裏确實有事兒。”陳軍爺一臉掃興地看着馮老弟被帶走了。
馮雲笙不知這只是句借口,真以為府上有事,而且還不是好事,因為霍敬識一路黑着臉。等進了屋,霍敬識仍不開口,他坐不住了,倒上一杯茶,殷勤關切地送到人跟前:“別不說話呀少爺,到底有什麽事兒?”
霍敬識本來就有氣,一聞他身上的酒味,更是膩味,不耐煩地擡胳膊一擋。馮雲笙沒留神,大半杯茶灑在霍敬識褲子上了。
“呀!我給你擦擦,少爺,你先別動!”馮雲笙着急忙慌地從褲兜往外掏手帕。這一掏帶出來個東西,叮叮當當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漸漸停在霍敬識腳邊。霍敬識垂眼一掃,是枚做工考究的銀質子彈。不用猜都知道是誰送的。
“馮雲笙!”他一拍桌子,吓得馮雲笙正要去撿的手立馬縮了回去,蹲在地上幾乎就要抱頭了。
“你那手能不能長點兒出息?”霍敬識沒好氣地數落道,“跟什麽人都伸,也不怕伸出去收不回來。”
馮雲笙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麽大錯,一聽是這事兒,沒太往心裏去,繼續把東西拾起來,說:“不是我要的,是他給的。”
“給你就拿着?”
“都給了,不拿白不拿。”
“拿了好讓他接着摸你屁股是吧?”霍敬識簡直要咬牙切齒了,“你怎麽這麽賤呢?”
馮雲笙一愣。平常霍敬識再怎麽跟他發火,頂多是罵他不長腦子,從沒說過真正侮辱他的字眼。他感到一陣委屈,他根本就沒有別的想法!那人長得油頭豬臉,他怎麽可能有別的想法?摸他那一下是他沒注意。但是摸都摸了,還能打回去嘛?個個都是大爺,他又惹不起。再說是那人硬塞給他一個小玩意兒,他都沒看清是什麽。霍敬識這麽罵他,就好像是他跟人家說:軍爺,你賞我個什麽,我讓你摸。——這才叫賤。他哪賤了?
不過他也知道少爺真在氣頭上的時候最好別頂嘴,所以只在心裏反駁了一通,可又實在屈得慌,就想一個人待會兒。沒想到剛一轉身,霍敬識一把扯住他,不知怎麽就那麽憋氣,結結實實甩了他一個嘴巴。
“你還有理了?讓你走了麽?給我站這兒!”
這下馮雲笙徹底不幹了。罵也罵了,怎麽還打?打也行,打別的地方啊,怎麽打都行,誰讓霍敬識是主子爺,但是打臉不行!打人不打臉!他又冤又氣地搡了霍敬識一把,扭頭就跑。
刷一聲,一個茶杯連湯帶水地甩到他腳邊,身後傳來霍敬識的聲音:“出了這個門你就別想再回來!”
馮雲笙是真想長點志氣,然而邁出兩步還是慫了。
“你不是手有勁兒麽?敢跟我動手,舉着吧。”
馮雲笙舉着滿滿當當一臉盆水站在院中間,等霍敬識幾時消氣了,他幾時才能放下。究竟舉了多久他記不清了,反正最後是澆了個透心涼,外加胳膊兩天擡不起來。
事後馮雲笙給霍敬識認錯道歉,說不該和少爺上手。态度盡管低聲下氣,眼裏的委屈卻藏不住。霍敬識也覺得自己打他那巴掌過分了,把他一直惦記的那枚尾戒給了他。
這件事翻篇不到一個月,霍家因為得罪了大人物,被扣上通敵共黨的帽子,一夜之間破了産。登雲樓被封,霍老爺幾乎用盡所有財産才保住家裏幾口人的命。然而多重打擊之下,最終一病嗚呼。姨太太尚且年輕,第一個提出要走。霍敬識也從天上摔到了地下。下人們全部被遣散,其中也包括馮雲笙。他不想走。和他一樣不想走的還有幾個丫頭。可惜東家自顧不暇,實在有心無力。
霍敬識和母親躲到外地舅舅家暫避風頭。馮雲笙因為不是貼身丫頭,霍敬識不方便帶着他,找了個住處把他安置下,又擠出一筆錢,讓他暫且等一等。可他受不了沒有霍敬識的日子,沒過幾天就不聽話了。
旅館房間裏,他抱着霍敬識不撒手:“我不想一個人回去,你就讓我跟着你吧,少爺。”
“別這麽叫了,”霍敬識苦笑,“叫名字吧。”
他張了幾次嘴,出口的還是少爺。霍敬識的笑似乎更苦了,說:“等都安排好了我就去找你,不會太久,你等等我。”
“我真害怕一個人,少爺,你別趕我走……”
“我什麽時候趕過你?”
“那你讓我留下。”
霍敬識當時的處境非常艱難,舅舅早已不當家多年,當家的表兄對他們母子的排斥顯而易見。他不讓馮雲笙跟着他,就是因為他自己都是別人的累贅,尚且要看人臉色,他沒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再去哄馮雲笙。何況沒有過去的大宅院了,住在一起低頭不見擡頭見,他怎麽敢放任馮雲笙在自己母親眼皮底下晃悠?他還沒有勇氣明目張膽地做個逆子。
他理解馮雲笙從來沒離開過宅門,冷不丁一個人生活,肯定難以适應。但是他也一樣,他也沒經歷過這麽難的日子,他也在硬撐。開始他還能安慰安慰馮雲笙,次數多了就煩了,有一回甚至口不擇言地吼:“你能不能別再來了,我都不想看見你!”馮雲笙真的不再來了。霍敬識以為他終于懂點事了。
半年後一切安穩下來,霍敬識抱着一切從頭再來的念頭回去找馮雲笙。結果人去屋空。再碰面是在一家洋人開的西餐館。霍敬識看見馮雲笙和一張陌生面孔一起用餐。他走過去,想問問馮雲笙為什麽不辭而別?
“你總該先告訴我一聲。”
“有什麽好說的,你的打算難道都告訴我了?”馮雲笙一直盯着眼前的餐具,也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看霍敬識。
霍敬識向那位陌生面孔表示想和馮雲笙單獨談談。馮雲笙馬上說不用了,沒什麽好談的。期間他一直觑着對面人的臉色,對霍敬識的注視躲躲閃閃。霍敬識突然明白了:這是新主子傍得不夠牢,還得繼續表忠心。
猛一陣反胃,霍敬識從來沒有那麽缺教養地罵了馮雲笙一句:“你個賤貨,比真婊子還賤。”
馮雲笙多好面子,當衆挨這種罵能幹才怪,登時一個揚手,把多半年之前的那一巴掌還了回去。
霍敬識可不認為這叫“還”。這就是從裏到外在扇他的臉。即使他們之間沒有過誰傍誰這層關系,僅只主仆,馮雲笙的不知感恩也該算做一種背叛。兩人徹底撕破臉。那之後很久,霍敬識都不願再回想當天他們究竟對罵了多少傷害彼此的話。
然而對于馮雲笙,選擇“背叛”是因為霍敬識再也給不了他指望了。不單單是那句“不想看見他”,他也不認識霍敬識了。他的少爺不該有那樣一籌莫展、瀕臨崩潰的表情。這讓本來就六神無主的他徹底沒底了;他的主心骨沒了。
馮雲笙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沒本事,不靠着誰就活不下去。既然霍敬識靠不住了,他總得再找一個靠。他有他的活法。霍敬識無論再怎樣落魄,也總有個舅舅家可回。而他誰也沒有,他必須給自己找後路。
平心而論,他對霍敬識并非全無愧疚,但他不覺得自己有錯。霍敬識是真的把他當自家人看嗎?那為什麽躲風頭的時候沒有他的位置?為什麽平常千般好萬般好,事到臨頭要他一個人滾去外面挨日子?總讓他等等,等等,可是等什麽他都不知道,他等得起嗎?如果他在霍敬識眼裏連一起逃難的資格也沒有,他為什麽要把霍敬識當成唯一?
這是馮雲笙當時的想法,後來回過頭再琢磨,他也承認那時的霍敬識比他更難。他實在太害怕一個人苦熬,因此拒絕理解霍敬識,拒絕相信霍敬識還能再站起來。今天霍敬識在他面前哭,比直接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萬倍。
他坐在床邊守了霍敬識一夜。過去他也這樣守過少爺,在少爺應酬得宿醉以後。那時他總是抱怨,覺得照顧醉鬼又累又無聊。現在倒覺得能守着一個人,本身就是福氣。
除夕的餃子是初一早上煮的。霍敬識把馮雲笙夾過來的頭福擋開了,說:“作弊沒意思,誰吃着算誰的。”結果他自己夾的仍是一口就吃到了福。接着第二個,第三個……每一個都有福。
“福氣就該人人有份。”馮雲笙笑着說。
“你也有?”霍敬識看他一眼。
“有。”
能再見到少爺還不是福氣嗎?馮雲笙過去還不覺得,總以為主心骨可以随便是誰,只要本事夠大,肯讓他靠一靠。而如今的霍敬識什麽也沒做,什麽也不需要做,只看着,他就心裏踏實。
——少爺永遠是少爺;少爺永遠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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