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整個春節,霍敬識一句也沒有問過馮雲笙當年到底在急什麽,那樣等不得。事過境遷的解釋總要千篇一律地鍍上一層無可奈何——陳詞濫調,毫不新鮮。千般苦萬般難,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叫他一人受了;誰不知道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衷。

然而氣撒過了,也就翻篇兒了。霍敬識可以原諒馮雲笙。原諒并不難,不過是接受事實:接受馮雲笙曾“背叛”過他;接受他曾對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好過;接受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如今想要長點心肺。人終究無法和已經發生的事實抗争;非要不自量力,人會過不下去。而霍敬識之所以是霍敬識,正因為無論多麽懷念過去,他總會逼着自己朝前看。

年後馮雲笙再來登門說想見見少爺,霍敬識不再對他冷言冷面。兩個人就像多年不見的舊相識,偶爾碰上一面敘敘舊,敘一敘這個新時代裏他們身邊的人都不能明白的舊。

關于撕破臉以後的那段經歷,霍敬識從未細說,馮雲笙是在他偶爾的只言片語中一點一點理順的。少東家到底是少東家,一場變故并沒有令他一蹶不振。不知是和什麽較勁,他白手起家從事的仍是曾經最不願意接手的食肆生意。從一家面館幹起,不到兩年就開了飯莊。以霍敬識的能耐,東山再起只是時間問題。這正是舊時代的優勢:只要人還在,機會永遠有。對于霍敬識,邁進新時代是另一場“人生變故”。

馮雲笙問他為什麽不繼續開飯莊,倒跑去橡膠廠吃上公家飯了?他一個眼神斜過去,意思你這個腦子這麽多年真是毫無長進,就會盯着眼前那一畝三分地,多邁一步你也看不見。

“大勢所趨,早晚什麽都不再歸個人,早放手早适應。”

馮雲笙皺皺眉頭,一臉惆悵地小聲嘀咕:“真就不能再回去了嘛……”

“你還沒伺候夠人怎麽着?”霍敬識說,“如今翻身做主人,不比過去低三下四讓人差使好?”

馮雲笙立刻搖頭,仿佛是想也沒想,又仿佛是想過太多遍,說:“我不想當家做主。少爺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的人一輩子就是聽喝兒伺候人的命。你真讓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他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他心裏沒底。”

這是三月中旬一個禮拜天,馮雲笙正登梯爬高地給霍敬識家擦玻璃,這一大串落後話起碼有一半随着春風飄去窗外了。

霍敬識無奈道:“你還是嘴上有點兒把門兒的吧,這話給誰聽見都不好。”

“我也就跟你說。”

“跟我也別說。”

樓下這時正瘋跑着一群嬉笑打鬧的孩子,叽叽喳喳吵得人頭疼,霍敬識從窗邊走開。馮雲笙以為他不高興了,嫌自己蹬鼻子上臉廢話太多,讪着一張臉從凳子上跳下來,去廚房洗抹布了。霍敬識的後半句解釋從身後傳來:“你跟我說這些,我只會覺得你真活該——想哈哈笑。”

“我要是還能逗笑少爺也算好了。”就着嘩嘩的水聲,馮雲笙自己跟自己苦笑。

他今天一早就來了,抱着一盆春色勃勃的瓜子海棠。打從進門他的嘴就沒閑下,先是叨叨這些花花草草的養在自己那處比窩棚強不多少的陋室實屬浪費,少爺家窗明幾淨的才相得益彰,又解釋說不是什麽金貴品種,比不了過去霍府花園裏的芍藥、墨菊、君子蘭,不過也算給屋裏添了一道景。

要不說馬屁也得是懂自己的人拍才能恰到好處,馮雲笙的小爪子總有本事撓到霍敬識的心坎上。自從母親過世,霍敬識一個人再沒有心思侍花弄草,原有的幾盆馬蹄蓮因為疏于照顧,早已先後枯敗。整個家幹淨歸幹淨,總缺了幾分生氣。

平常遠看還不顯眼,等把花盆往窗臺一擺,紗簾馬上灰了兩度,窗玻璃也斑斑點點的不夠透亮。這效果比馮雲笙原本設想的差了好幾層意思,他二話沒說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開始補救。霍敬識因為一直聽他絮叨,無暇他顧,這會兒才想起納悶花是哪來的。

馮雲笙這時已站回凳子,正用揉皺的報紙給玻璃打亮,呵一口氣說:“我們廠去年迎五一,門口擺了好幾臺子花。我一看就想起過去府裏的花壇了,就沒忍住……”

“你偷的?”

“沒拿整盆。我會扡插呀少爺,你忘啦?”馮雲笙說,表情語氣還挺得意。

霍敬識如今的家與早年的大宅院是遠遠比不了,不過擺設布置仍明顯沿襲霍府的一貫風格:雅致而溫馨。馮雲笙每看見一樣熟悉的物件就會念起過去,于是擦個玻璃挂個紗簾也能東拉西扯地感慨半天。霍敬識可沒有閑心陪他多愁善感,怒其不争地數落他沒出息,這麽些年老毛病還不改,難怪那回包子鋪老板說他手快,是慣犯,平常準也沒少拿公家東西。

“鍋爐房也沒什麽好拿的,也就煤核。”馮雲笙不以為意,“我不拿,他們也拿,大家都拿。”

“反正公家、東家沒區別是吧?”霍敬識替他道出心裏話。

這也是事實。曾經仍做少爺的時候,霍敬識盡管沒有閑心過問下人們整日都忙些什麽,對他們私底下那套卻是一清二楚。偶爾房中少了東西,不過分貴重的他也懶得追究,追究也沒用,不到事關重大的地步,下人之間誰也不會主動拆誰的臺,因為人人都不清白。霍敬識頂多抱怨兩句,怪馮雲笙又給他瞎收拾。不過他倒的确從沒聽馮雲笙對他告過其他人的狀。看來東家再怎麽和顏大方,下人和下人才是一條心。

果然,馮雲笙又窘又無奈地一笑,說:“少爺,真要一句瞎話不說,一樣府上的零碎兒沒順過,就不是下人了。”頓了頓,不知想起什麽,笑裏多出一抹羞澀,“不過我後來就不幹這事兒了。少爺單賞我那麽多,他們都眼饞死了。”

霍敬識白他一眼:“哦,現在沒人賞你了,你又開始手腳不幹淨。”

“沒有,真沒有!”馮雲笙對此自有一套解釋,“就一枝兒花杈子,怎麽能叫偷呢?這跟偷差着十萬八千裏,這頂多算物盡其用。你想啊,我要是沒剪這一枝兒,它不就只能擺在我們廠門口那一塊地方嘛,多浪費。這剪了一枝兒,養活了也能讓少爺你看看,這不是好事兒嘛。”

霍敬識發現馮雲笙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看過幾回好臉就開始說話不過腦子。

“你這都什麽思想?”

“舊社會窮人的思想。”

“現在新社會了。”

“那我改好了。”

“改好了這哪來的?”霍敬識一指窗臺上那盆繁茂俏麗的“贓物”,等着聽馮雲笙這個狡辯專家還能怎麽強詞奪理。

馮雲笙倒老實了,低眉順眼地說:“就這一回,以後再不了。”

“你從來愛保證,張口就來。”霍敬識對他的話向來只聽七成。

“這回是真的。”

“你除了一張嘴也不剩別的。”

“真的不了,少爺信我一回。”

屋裏漸漸安靜下來,兩人一齊盯着歸置一新的窗口發了會兒呆——洗得雪白噴香的镂空紗簾,讓春日的太陽曬出幾塊暖黃,而在黃白相間的底端,點綴着粉豔錦簇的玻璃翠,誰看都是賞心悅目的畫面。馮雲笙在想什麽霍敬不清楚,霍敬識想的是:馮雲笙剛才那一番胡說八道似乎也有點道理。

“少爺,”馮雲笙出聲了,“我真想過去那一院子海棠,玉蘭,木芙蓉,還有銀杏,紫竹……每年八月都飄着桂香,冬天有臘梅……我一閉眼就能看見這些,那味兒還能聞見呢……”

霍敬識看着他一臉追憶的陶醉相,小狗似的拱鼻子聞空氣,不知怎麽,一瞬間又想笑又想哭。怎麽可能不懷念?那時不必出宅門,能把春夏秋冬四季的景都賞了。

午飯兩人吃的春餅卷菜,也是馮雲笙做的。同樣是這個季節裏霍府廚房的必備菜色,從立春到入夏,總有幾天出現在餐桌上。

霍敬識對馮雲笙如今的手藝真要刮目相看。過去他打死不願進廚房。一提去登雲樓,他馬上表示,少爺安排他當什麽差都行,就是別讓他進廚房。在廚房窩一天還不滿身油煙味?到時候少爺想摟他,就是他不嫌難聞,少爺也要反胃。

霍敬識指責他偷換概念,又一針見血地揭露他就是骨頭懶,成天惦記不勞而獲的美事。他腆着臉大言不慚地反駁,說能在床上把少爺伺候舒坦也是本事。憑什麽在床上的勞作不算勞作?憑什麽他不能靠着這項本事受寵得賞?何況他不覺得自己這份差當得比府中或酒樓任何一個人輕松——在床上賣力不叫賣力?

他這套歪理邪說簡直讓霍敬識想跟他生氣都生不起來,反而覺得他可憐。不管他如何振振有詞地給自己灌“憑本事吃飯”的迷魂湯,骨子裏始終是個靠主子賞賜過活的下人。主子哪天不高興賞了,他就一無所有。過去他一直不願承認這一點,倒是新社會讓他領悟不少,也勤快不少。盡管是被逼無奈,總好過繼續混日子。

臨走時他問霍敬識家裏有沒有富餘的紙本,寫過字也無妨,他使反面就行。霍敬識詫異他做什麽用,他說跟廠裏報了個工人業餘學習班,寫寫算算用得上。霍敬識更加意外:“想起什麽來了?”

他嘆着氣說,人家都積極,他也就別再當個別分子了。不合群的苦頭他這兩年可是吃夠了。假如當初他能稍微收斂一些,哪怕裝裝樣子,興許就不會釀出那一場操作事故——有人和他說話,他就不必無聊得打瞌睡;即便瞌睡了,也總有人會叫醒他;或者事故終究不可避免,至少他能因為平時給領導留有好印象,落個留崗查看的處分,不見得連個商量也不給打,直接發配去鍋爐房。

過去馮雲笙一直深信不疑,以為只要死心塌地地“賴”在霍府,他這一輩子的指望就全有了。他滿心盼着能把霍少爺這棵大樹靠穩靠牢,哪怕一輩子低少爺一頭,一輩子只能以下人的身份和少爺在一起,他甘願。如今時代不再給他這種機會,霍敬識一個前朝少爺除了面對現實尚且別無他法,他就更加不該做夢。

可他還是想“靠”,還是想讓少爺做他的主心骨。假若少爺告訴他,他該團結同事,該積極表現,他早會那麽做。他是活在新時代裏的舊人,舊身份才能讓他踏實,因為他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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