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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雲笙過去一直有個毛病,他自己不承認,霍敬識的體會最真——他喜歡仆假主威。也不是真的沖誰發威,是有意無意地在種種小情小故上借風造勢,好讓自己從一衆俯首聽命的下人中間脫離出來。他是可以也是伺候人的,但必須是所有伺候人的人裏最特殊的一個。他只願做主子眼裏的下人;在他認定的那些真正的下人眼裏,他起碼要是半個主子。
霍敬識每次點出他有這種心思,他必定極力辯駁極力否認,那股欲蓋彌彰的勁頭讓霍敬識都“不忍心”繼續拆穿他。有時候想想,就讓他得意一下吧。他還有什麽呢?也就剩恃寵生驕了。再說他敢驕也是因為他有寵可恃。讨不到寵的人,連驕一下的資格都沒有。
不過凡事有度,驕多了難免引人生怨。馮雲笙又不是個吞聲忍氣的性子,誰給他白眼看給他風涼話聽,他一準原樣奉還。只有兩種情況他不會與人糾纏到底:一是他給人添了麻煩幫了倒忙,自知理虧當然沒臉回嘴;二是他信口開河慣了,真碰上個愛較真兒的主,非要擺事實講道理與他掰扯一番,他也招架不住。
他不擅長就事論事地理論。他的做派一向是無理攪三分,胡謅亂道甩閑話在行,一旦正經理論起來毫無優勢。他的勝利通常建立在他語速快,用詞不堪又滿口歪理,趁着對方還沒拉開陣勢,他先連珠炮地打人一個措手不及,等人緩過神來準備跟他好好說道說道,他早“乘勝而逃”了。
霍敬識對他定義的最準确,說他就是耍賴。好比兩個人決鬥,哪有對方戰袍還沒披好,你就直接開局捅刀的?他不以為然,理直氣壯地說這叫戰術,硬對硬拼不過,當然得想別的招兒,哪能蹲那兒擎等着挨打?那是傻子!
“誰傻?”霍敬識揪住他,狠擰他耳朵。
他馬上讨饒:“沒說是少爺呀!我是說對付什麽情形用什麽招兒,不能拿自己的短去拼人家的長呀,那就吃虧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少爺,這可不是我胡編,這是書上說的!”
霍敬識那時斷言他是胡攪蠻纏,不過現在看來,他的“對付什麽情形用什麽招兒”倒真能派上幾分用場。
無論世道如何,東家長西家短的人永遠不缺。區別是曾經的宅門能隔絕外面的嘴,而自己家裏的嘴不敢當面嚼主子的舌根。如今鄰裏的距離比過去近太多,“為你好”的人也太多。霍敬識今年二十九,這個年紀仍沒有成家的打算,在整棟樓是獨一份兒,因此沒少被大媽大姐們關心個人問題。他不勝其煩,卻無可奈何。他缺乏應對這類熱情圍攻的經驗,不管他敷衍什麽,總有一句嘆息等着他——“說一千道一萬,你橫不能這輩子就自個兒過呀!”漸漸地,他寧願挂上一副假笑頻頻點頭,顯示這些過來人的勸他聽進去了,好盡快結束一場場被堵在樓棟口、樓梯口、家門口的“教育”。
馮雲笙而今每個禮拜都來,有時還要來兩趟,出來進去間很難避人耳目。他在單位人緣欠佳,鄰裏關系倒應付得游刃有餘。不知他對大媽大姐們編了什麽瞎話鬼話,霍敬識越來越少被堵在樓門口關心個人生活了。甚至人們看見他,霍會計霍同志也不叫了,笑眯眯地來一句:“他表哥,下班啦?”把霍敬識叫得一愣。再一琢磨,她們把馮雲笙當成這個家的主角了!
“……她們就是憋得難受想說話,其實說了什麽自己也不往心裏去,要不怎麽下回再見着你還是老一套呢。都是車轱辘話,就為痛快痛快嘴。你別順着她就行。她一起頭打聽你,你就往她身上拐,等她扯起她家裏那點兒事兒,也就想不起你的事兒了!”馮雲笙站在水池邊給霍敬識搓洗床單,搓幾下停一停,打點肥皂淋點水,再接着搓。他現在每次登門必定要找點活幹,似乎不幹活待下去的理由就不夠充分。他一邊搓着一邊絮絮叨叨:“……你說是不是?惜字如金,那話才有分量,一說一車就不值錢了。就像我,有事兒沒事兒老嘚啵,全是廢話,你過去不就嫌我碎嘴嘛……”
“你現在自我認識倒挺深刻。”霍敬識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廳沙發裏看報紙,馮雲笙說了一大串,他只回了這一句。
馮雲笙擡胳膊蹭了蹭鬓邊的汗:“少爺,我要是一直跟你在一塊兒,我早不那麽落後了。”
霍敬識沒接話,笑一聲,對他的溜須拍馬不買賬。
馮雲笙說:“就我之前待的那個車間的主任,水平照你差遠了。一開會說的都是什麽呀!還批評我打瞌睡,是個人聽他說話都得犯困……”
霍敬識見他的嘴又開始沒把門兒的,報紙一撂,擡手點點他:“你就別改,早晚鍋爐房也裝不下你。”
“可是你說,怎麽你的話我就樂意聽,他們說的我就不樂意聽呢?”他舉着兩手的肥皂泡回過頭。
霍敬識看他一眼,沒理他,又把眼睛挪回報紙。
夏至一過,馮雲笙突然忙起來,說是鍋爐房人手不夠要加班。霍敬識廠裏的事情也多,彼此半個來月沒有碰面。這就到了霍敬識的生日,小暑之後第五天。他自己都忙忘了,馮雲笙卻記得清清楚楚。
馮雲笙見證了霍少爺十歲到二十四歲間的每一個生日。最早的那一年他五歲,剛進霍府半個月。年紀雖小,印象極深。他從沒見過誰家孩子過生日能吃上那麽多好東西,得到那麽多新鮮玩意兒。那時他對霍府的一切還很陌生,怯怯地躲在母親身後,讓一院子的五顏六色晃得眼睛都花了。他覺得霍少爺就像個小皇帝;他想像中的皇帝也就過這種日子。那天他和其他下人一樣,沾小少爺的光得了老爺的賞。那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賞,他到現在還記得:兩塊洋點心外加一塊大洋。他讓母親領着作揖謝賞。回去以後大洋還沒捂熱乎,就讓母親要走了,兩塊洋點心倒讓他開了胃口。他舔舔嘴說還想吃。母親正掃炕鋪床,随口告訴他:明年這時就又吃上了。他當然不至于等上一年才能再吃上點心,霍府一年有那麽多熱鬧要辦。但是這句話他一直忘不了。因為這讓霍少爺在某種意義上與他的期盼挂了勾。
霍敬識的生日也是霍太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就這麽一個骨血,沒有什麽能比他更親。霍老爺過壽的面條她都不曾親自動手,只有兒子能讓她在小暑這種悶熱的節氣心甘情願悶在廚房裏,從打鹵到擀面,一站兩三個鐘頭。這一天,霍敬識不管在外面忙到多晚,一定會回家吃下這一碗生日面。
馮雲笙比不了當年霍太太的手藝,連那些食材和作料也配不齊。他只能依照記憶盡量還原。他特意和同事調了夜班,好白天在家鼓搗鹵子和面條。節氣太熱,他必須當天做,不然再好的東西悶一宿也要馊了,而等霍敬識下班現做就來不及了。
他拎着兩個飯盒和一兜子手擀面,掐着時間往霍敬識家走。遠遠一看窗戶是關着的,到樓下也沒有熟悉的自行車,他心裏詫異,平常這個鐘點霍敬識已經到家了。上樓敲門果然沒有人應。一個街坊正好出門,說:“沒回來呢,沒聽見開門聲。今兒夠熱的!”
“是熱——悶雨呢!”
“別站着等啊,上我們家坐會兒,喝口水,瞧這一腦門子汗!”
馮雲笙在這點上與霍敬識極其不一樣,樓上樓下兩三年,霍敬識從沒去哪個鄰居家串過門,他倒因為常常在樓下等霍敬識,沒少上這家那家喝杯茶坐一坐。眼瞅着閑扯一個鐘頭,霍家大門始終不見動靜,鄰居大姐留他吃飯。他說不了,他去迎一迎。他把飯盒和面條暫時存在大姐家,主動撥出一碗讓人家嘗嘗鮮。
迎着迎着,看見橡膠廠大門了。悶雷響了一路,這時開始滴雨點。他加快腳步,趕到傳達室時,一道響雷把雨徹底劈了下來。看門大爺人不錯,見天不好讓他進來說話。他說他找會計室的霍會計。大爺告訴他,今天會計和廠領導出門談事去了,都沒回來。
“不回來啦?”
“備不住留那頭吃飯了,事兒不要緊你就明兒再來吧,估摸着今兒見不着人。這個天,回也都直接回家!”
馮雲笙的心思全在霍敬識身上,心不在焉地和大爺聊了幾句,一等雨勢漸小,就準備走。大爺勸他這雲厚着呢,還得下。他堅持要走。大爺好心翻出個大號編織袋給他,說好歹能當半拉雨衣使。
回去的末班車已經沒了。馮雲笙只能走着,半道雨果然又大起來。等回到樓房,他已經給澆透了。霍敬識還是沒回來,他等不了了,當差不由己。他向鄰居大姐借了把雨傘,趕回廠子。
霍敬識是第二天下班回來的。前一晚應酬喝多了,路又遠,幾個人在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前腳剛進門,鄰居大姐就來敲門送飯盒,說:“他表哥,這是給你的,擱我們家一天一宿了!怕悶了我還一直給敞着口兒呢!還是有點兒不新鮮了聞着……”
霍敬識一看就明白了。過去他總愛數落馮雲笙幹什麽什麽不行,其實一半是氣話,馮雲笙興頭上來或者情願做什麽的時候,也能把事情做得漂亮。譬如這撈面鹵子。盡管吃不得了,心意倒是像模像樣。他把飯盒刷出來,又洗了把臉,出門去找馮雲笙。
不去不知道,一去他發現平房一片地勢太低,昨夜一場大雨讓許多角落積成了水塘,呱呱地賽着蛙唱。找到馮雲笙住的雜院,樹蔭幾乎把整個院子罩滿了,太陽只曬得進幾塊斑駁,六點半的光景暗得像八點。馮雲笙家的窗戶沒關,但挂着窗簾,好半天霍敬識才敲開屋門。
一見來人,馮雲笙愣了一下,人都忘了往屋裏讓。霍敬識看他一臉倦色,以為是夜班回來補眠睡到現在,笑道:“還沒睡醒?”他這才把門敞開。
霍敬識進了屋,屋裏一股濕氣,再一低頭,洋灰地返潮得畫上地圖了。他問馮雲笙吃飯沒有,一塊兒吃飯去吧,謝謝他昨天給他送面條,太不巧了沒在家。
馮雲笙反常地表示沒有胃口。他終于覺出不對,“你病了?”一摸腦袋,果然發燒了,不過不是特別燙。“吃藥了麽?”
“吃了,睡一下午了。”
昨晚馮雲笙淋了雨,到廠沒多久就難受起來,好容易挨到下班回家,趕緊問鄰居要了片藥吃,想着睡一覺發發汗。眼下燒是退下去一些,不過人格外沒有力氣,喉嚨也痛得要命。
霍敬識沉默地環顧了一圈屋裏,不知想些什麽,又靜過一會兒,最終發了話:“收拾幾件衣裳,你這兒太潮了,再弄出肺炎來。”馮雲笙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坐在床邊眼神怔怔地看着霍敬識。
見他傻愣着不動,霍敬識索性自己去櫃子裏翻。剛翻幾下,手邊遞過來一個包。“這個……還有這個……那個……那個也帶上吧……”生病讓馮雲笙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更顯得小心翼翼在讨好。
霍敬識自始至終沒有看他,盡管沒看,也知道他在偷瞄自己。這在過去是他常有的反應:期盼已久的事終于得到應允,雀躍之餘又擔心主子反悔,空歡喜一場,于是更加想要确保應允成真,不再生變。那時霍敬識一見他這樣就忍不住嫌棄他:“這點兒出息吧!”今天卻只覺得胸口悶悶的。
霍敬識以前只會覺得馮雲笙可愛,可憐,可氣,可悲,讓他頭疼,讓他着急,讓他舒坦,讓他寒心……但從來沒有在他身上體會過這樣……心疼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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