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沈觀沒有再追問什麽,只是悄悄派遣自己的心腹去查一個人——沈雲階。

自從小沅當着他的面哭過一場,沈觀就收斂了性子,仿佛真将自己當成了店裏來的幫工。天不亮拎着小菜籃子去挑揀新鮮蔬果,做了飯再喚兩個孩子起床,給小沅整理好去學堂的課業,牽着念念去洗臉,溫順地一如當年的沈雲階。

蕭寧只是冷眼看着,下月初十越來越近,沈觀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人,自然不會再多留此處。

沈觀夜裏依舊喜歡偎着蕭寧睡,只是不再胡亂撩撥。蕭寧看着臂彎裏睡得沉靜的人,心緒也漸漸平靜。他與沈雲階便如此也好,他做他的街頭賣餅郎,帶着小沅和念念過完這平靜的一生。而懷裏人只會是天衣府沈觀,身居高位,冷靜無情,這也本該是屬于他的路。

初九的那天夜裏,好端端下起了雨,屋子裏昏黃燭帳,沈觀站在窗邊聽雨,柔軟微濕的長發垂落腰間,他手裏捧着杯苦茶,淡淡薄霧模糊了清美動人的眉眼。

蕭寧出現在他身後,冷聲道:“大晚上的喝什麽茶。”

沈觀合攏窗子轉過身,将手中茶盞放下,道:“那我陪你喝酒?”

蕭寧沒有說話,從一旁櫥櫃裏取了兩壇女兒紅,啓了紙封,遞給沈觀一壇。出門在外,任務在身,沈觀原本是從不喝酒的,但今夜他只想醉上一醉。

酒壇見底,醉意微醺,沈觀從身上取出一枚玉符遞給蕭寧,道:“以後若有難處,随時去天衣府找我,以此為證,無論何事我都應你。”

蕭寧看着掌心的暖玉,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想摔了玉符,到底沒舍得,只是合攏手心,笑意愈發苦澀。

沈觀心底酸楚,卻不知為誰,他遣人去查沈雲階,卻未查到分毫消息,一個人倘若曾在這世上活過,又怎會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除非是有人将其刻意抹去了。能滴水不漏做到這一點的,那唯有天衣府。師尊的恩情他記得,倘若這就是江嶺心想要的,他查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天衣府,他遲早是要回去的。沈觀推開空空的酒壇,踉跄着起身,卻被蕭寧一把攥住手腕。

“阿雲……”蕭寧手心冰涼,眼底水光湧動,泛白的唇翕動幾下,到底還是松開了手。

沈觀沒有回頭,推門出去,傘也未拿。

直到初十傍晚他才回來,餅鋪的四周已經部署了暗衛,殺意悄然。

夜色已深,蕭寧和沈觀誰也沒有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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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裏兩個孩子睡得正香,沈觀把念念露在被子外的小腳丫塞回去,又把小沅肩頭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他看着兩個孩子,一時間竟舍不得吹熄燈火。

蕭寧在外間,一杯酒接一杯酒。直到樓下響起敲門聲。沈觀神色一凜,吹滅了暖閣的燈。

蕭寧起身,擎着一盞燭燈,深深看了眼沈觀,轉身下樓。

沈觀手臂垂下,一柄細劍從臂上滑落又被指尖穩穩捏住,衣袂不沾風,呼吸也輕到幾不可聞,隐在樓上半開的門後。

門闩一點點抽開,一個身披黑鬥篷的人閃身進來。

“蕭老板。”黑鬥篷聲音低啞,說話的當口把手裏的銀票拍在桌上,“有勞。”

蕭寧從鍋爐底下抽出個木箱子,掀開露出一堆易容的工具,一言不發地洗淨了手,拿起一柄寸長的柳葉刀在指尖翻了個冷厲的刀花兒。

黑鬥篷閉上了眼,就在這一剎那,冷刃破風而來!一道銀線從二樓飛身而至,快如閃電,直取黑鬥篷命門。一切來得太快,快到令人反應不及,黑鬥篷驀地睜大雙眼,對上冷厲劍刃,那劍細如柳葉,柔如溪水,卻蘊含着最不近人情的殺意。

就在劍刃即将劃開黑鬥篷胸口的那一刻,黑鬥篷動了,像是一條滑不留手的魚,整個人忽然變得又薄又扁,骨頭都縮在了一處,只一瞬就退在一丈之外。他眼神怨毒地看了眼蕭寧,二話不說翻身要往窗外竄逃。

沈觀怎會放過他,劍鋒一轉,那柄又細又軟的劍就像是靈蛇婉轉,纏上了這條難對付的黑魚。黑鬥篷被細劍絆住,幾個回合就落了下風,沈觀自然不怕他逃出去,外面已經布滿了天衣府的人,這個邪教頭目,他勢在必得。

蕭寧捏着他的柳葉刀,在一旁冷眼看着,黑鬥篷不是沈觀的對手,自然用不着他來出手。

黑鬥篷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幾處大穴迸出血來,他神色愈發狠厲,不再理會沈觀的纏鬥,只一心想要逃走。沈觀劍随心動,撥雲見月,直朝黑鬥篷背心而去,誓要将他釘個對穿。黑鬥篷感到身後殺意,心知大勢已去,掌心一翻,三柄飛刀朝沈觀而去。

蕭寧神色一沉,手中柳葉刀飛出,擊落一柄飛刀。沈觀手腕一轉,長劍掃開一柄,唯有最後一柄刀直朝他心口而去,太近了!沈觀下意識想要避開,卻生生頓住腳步,蕭寧就在他身後!

刀鋒入肉的悶響在夜色裏并不明顯,沈觀手中長劍同時刺入黑鬥篷的肩頭,将他釘在窗牗之上!凄厲的慘叫未出,就被沈觀一步上前捏住了喉嚨。黑鬥篷只發出咯咯的怪音,血從他口中湧出,怨毒的魚眼一翻,已然氣絕。

沈觀冷漠地将黑鬥篷的屍體扔下,指尖放在唇邊打了個低哨,窗外天衣府的暗衛飄進窗來。

“把他屍體帶走。”沈觀交代給暗衛,“你們都撤下,回府。”

天衣府的暗衛在黑暗中看了眼沈觀,道:“少府主……”

“走。”沈觀冷聲打斷。

天衣府的人不敢不從,只是低頭道了聲是,帶着邪教頭目的屍首離開。

蕭寧看着沈觀挺如松竹的背影,猶疑道:“你……沒事吧?”

沈觀手中的劍滑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他捂着胸口轉身,指縫裏是半截斷刃。

“沈觀!”蕭寧箭步上前,一把扶住沈觀肩頭。

沈觀身形踉跄一下,一口黑血嗆了蕭寧滿身,無力地倒在他懷裏,勉強笑道:“蕭老板……我不走了……”

醫館的門這次直接被踹成了爛板子,朝四面八方飛了出去。老周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還不等他徹底清醒,就被拖拽下床。

蕭寧臉色慘白,滿身污血的樣子吓了老周一跳。待看見他護在懷裏的人,更是驚得險些跳上房梁。

“他怎麽會……”

不等老周問完,就被蕭寧打斷:“救人要緊。”

老周二話不說點了燈,撸起袖子趕緊幫着把人放在床上。傷口避開了心脈,本是不致命的,但那刀上明顯淬了毒。黑血随着斷刃拔出來的時候噴濺出一道弧線,沈觀悶哼一聲,徹底昏死過去。

蕭寧按住傷口,血濕透了層層布紗,随着沈觀呼吸愈發微弱,他的心漸漸沉進寒潭,幾乎要渾身打顫。

老周把壓箱底的丹藥全找了出來,一股腦給沈觀全塞進口中,猛灌了兩碗清毒的藥。折騰了大半時辰,沈觀唇上的黑紫才算是褪去,只是臉色依舊蒼白駭人。

“老周,他沒事了麽?”蕭寧有些脫力地彎下腰,額頭上的冷汗打濕了發絲,眉眼裏盡是疲憊。

老周洗了手,看着一盆血水,神色凝重道:“阿寧,有件事我得同你說。他身上的毒,是鬼面花的汁液,成瘾性極強。西南夷道一帶常見此花,一旦沾上,便戒不掉了,若是日日貪食花汁,遲早為此喪命。他中了此毒,怕是要熬上幾次發作,才能徹底禁斷。”

蕭寧握住沈觀冰涼的手,道:“我陪他。”

老周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勸道:“依我看,你還是回家去吧,把他留在我這兒,我幫你看着。等身上的毒徹底斷了,再給你送回去。”

“不必。”蕭寧一口拒絕。

老周沒辦法,只能把醫館留給了蕭寧,自己收拾了東西去照顧小沅和念念。沈觀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正午。

蕭寧正坐在他身邊,把涼了的藥又熱上一次。

沈觀費力地動了動手指,渾身酸軟,傷口灼燙刺痛,他想開口喚人,除卻虛弱的幾聲低吟,連句完整話都沒能說出來。

“別亂動。”蕭寧轉過身見他醒了,趕緊輕輕按住他肩頭,免得他扯到傷口。

沈觀定定看他片刻,彎唇一笑,聲音虛弱道:“蕭老板一宿沒睡吧……”

蕭寧不理會他的調笑,只是輕輕扶起他,安置在自己懷裏,端了藥一勺勺吹涼了喂他。

沈觀含着濃苦的藥汁,靠在蕭寧肩頭,輕聲道:“我倒是有些感激那邪教頭子了。”

“胡話。”蕭寧臉色微沉。

沈觀低咳幾聲,在蕭寧懷裏尋了個更舒坦的姿勢:“蕭老板,續弦嗎?”

“不續。”蕭寧拒絕的十分果斷。

沈觀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配合地咽下藥汁,含着滿口苦澀,真心實意道:“真的不再想想嗎……”

蕭寧沉默地收拾着藥碗,留給沈觀一個無欲無求的背影。

沈觀悶在被子裏,藥勁兒上來頭腦昏沉,滿嘴胡話:“我燒餅打得不錯,考慮一下吧。以後我會對小沅和念念好的,照顧他們,也照顧你。為你洗衣燒飯,為你鋪床暖被,真是羨煞旁人……”

蕭寧掀了簾,頭也不回地走了。

鬼面花毒來的比想象中還快,當天夜裏,沈觀從睡夢中驀地睜開雙眼,肩下傷口灼痛泛癢,起初他先是拽開了中衣去抓傷口,不過片刻,指尖濕黏,血腥味彌散開來。但痛癢未歇,反而愈演愈烈,沈觀忍不住呻|吟出聲,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

睡在外間的蕭寧聽見動靜,掀簾進來,在黑暗中一把抱住沈觀,壓住了他的手。沈觀身上的傷口被自己抓破,原本蒼白的指尖上滿是血,他甚至嘗試着将手指挖進肉裏,似乎想将骨子裏的痛癢一并掏出來。

“放……放開我……”沈觀不停地在蕭寧懷裏掙紮,胸口的痛癢已經擴散至整個上身,像是被一群螞蟻蠶食着,刺痛簡直令他發瘋。

“阿雲,別動。”蕭寧緊緊抱住他,親吻他濕漉漉的眼尾,低聲安撫道:“別去想它。”

沈觀痛苦地嗚咽着,渾身顫抖,腦子裏最後的清明反複告訴自己熬過去,熬過去就好了。可是身體裏的痛苦像是找不到宣洩的門路,灼痛在五髒六腑橫沖直撞,紛亂的真氣刺得經脈劇痛。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再也無法忍受,眼淚簌簌落下,神志不清道:“放了我,求你了。好熱……你不要抱着我,好熱,我好熱……”

蕭寧怕他再去扒身上的傷口,哪敢松手。老周去他家裏照顧念念和小沅了,走之前同他說過,鬼面花毒無解,只能熬,熬過去就好了。

“不管他跟你說什麽,你都不要心軟,不然只會害了他。”老周丢下這句話,将醫館留給了蕭寧。

“水,我要喝水……”沈觀雙眸赤紅,下唇咬得血跡斑斑,濕透的淩亂烏發粘在他蒼白的臉上,脆弱得令人心驚。蕭寧借着月光只看一眼,心口痛得發麻。

沈觀掙紮累了,虛弱地倚在他懷裏,只是一邊落淚一邊說要喝水。蕭寧把他放在床上,道:“好,我去給你倒水。”這邊剛轉身倒了水,身後黑影一翻,竟是要跑。蕭寧本就提防着,反手将人重新扣在床上,壓了個結實,側頭銜住碗,将水盡數倒入口中,碗落地碎開,他俯身堵上沈觀滲血的唇。

水落入唇舌,冰涼沁甜,沈觀腦子裏嗡的一聲,最後一絲清明散盡。痛楚似乎找到了可訴說之處,蕭寧身上微涼,正解了他的灼熱之意。沈觀本能地挺起細腰,緊緊貼住蕭寧,舌尖匆忙追逐去尋找那所剩無幾的清涼。

蕭寧眼神暗了些許,一手扣住了沈觀窄瘦的腰身,一手撫在他腦後,加深了唇舌間的纏綿。兩人衣襟早已松散,沈觀急切地貼了上去,眼角殷紅沾淚,染血的指尖在蕭寧背上抹出道道紅痕。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沈觀翻身而上,主動跨坐蕭寧腰間……

……

臨近天明,兩人一宿未眠,不知交洩幾回,只留一榻狼藉和滿室苦麝香。

老周白天抱着念念來探望沈觀,昨夜折騰出的滿室狼藉已被蕭寧收拾妥當。沈觀還在床上昏睡,蒼白又安靜。

蕭寧把念念放在膝頭,輕聲把昨夜的事三言兩語說給了老周聽。

老周端着杯子,一口水不上不下地含在嘴裏,半晌才咽了下去,一言難盡的模樣:“鬼面花是有瘾的,你這回縱他沉淪情|欲,他下次再發作,你還得候着。”

蕭寧擡眸看了老周一眼,冷聲道:“那又如何,他本就是我的人。”

老周看了眼裏屋睡得昏沉的人,皺起眉頭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伸手揉了揉念念柔軟的額發,嘆了口氣。

沈觀醒來的時候,老周已經牽着念念的小手走了,蕭寧正坐在床頭守着他。

“這……是哪?”沈觀聲音略顯沙啞,渾身虛弱無力,側過頭茫然地看了眼坐在床邊的人。

蕭寧眉目鋒利冷峻,薄唇抿成嚴肅的模樣,只有眼底隐約帶着疲憊。落在沈觀眼裏,卻是一片茫然的陌生。

“睡傻了?”蕭寧瞪了他一眼,卻意外的在沈觀眼中看到小心翼翼藏好的慌亂。蕭寧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掌心下一片微燙,該是有些低熱,但卻不至于燒糊塗的。

“你是誰?”沈觀撐着要坐起來,昨夜一宿折騰,他若能坐的起來才怪。身下鈍痛和腰間酸軟,讓沈觀再度白了臉。

“沈觀。”蕭寧微愠,語氣冷然,警告他不要再耍花樣。

沈觀臉色一變,不顧身上痛楚,掙紮着半坐起身,退至牆角,半晌才開口道:“你是天衣府的人?”若非是天衣府的人,怎會知他真名。

蕭寧神色變換,心沉了下去,沈觀不會同他這樣胡鬧。他盯着縮在牆角的人,伸手捏住沈觀清瘦的下颌,強迫他擡起臉來。

“你以為你是誰,沈雲階?”

沈觀臉色雪白,卻強作冷靜道:“是師尊讓你來的?”

蕭寧徹底沉默了,眼前的沈觀似乎忘記了更多的事情,他取出貼身藏好的玉符,給沈觀看。

沈觀眼中的疑慮徹底消失,死水般沉寂。天衣府的飛玉令,見令如見府主。 “師尊有何指示?”

蕭寧垂眸看了眼沈觀,道:“你中毒了,留在此處養傷,毒清之前不得離開。”

沈觀驀地擡頭,毫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動,良久才低聲道:“我這樣離開王府,若是世子找不到我……”

蕭寧心間鈍痛,神情愈發冷厲道:“無需你擔心,外面自有對策。”

沈觀扶住額頭,腦中隐隐作痛,他實在想不清為何自己好端端會中毒,但這些他都無暇去想,如今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若是少爺找不到他,定然會着急。眼前人不可信,他得想辦法逃出去,回王府一趟。

沈觀身體虛弱,又被蕭寧強迫着灌了一碗藥,腦中一片混沌昏沉,撐不住睡了過去。蕭寧趁他睡着,回到家中,找到了老周。

老周正在任勞任怨地給倆孩子洗衣服,看到蕭寧也是一驚,道:“怎麽了?”

“你問我?”蕭寧冷笑一聲,“他好像已經忘記我是誰了。”

老周用濕漉漉的手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道:“倒也有可能,鬼面花毒本就會使人神志不清,他如今或許将記憶停留在他心裏所惦念的時候。”

蕭寧眼中已經布滿紅血絲,顯得頹喪可怖。老周于心不忍,勸道:“你不必煩憂,待他熬過幾回毒發,腦子自然就清醒了。眼下他是個什麽狀況?連你都不記得了?”

蕭寧擡眸看了眼老周,神情蒼涼,緩緩轉身離去。沈觀如今已經不記得他了,但卻還記得謝筠意。沈觀的記憶似乎回到了那年,還在王府的時候……

醫館的門虛掩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蕭寧腳下一頓,猛地推門進去,屋裏空無一人,沈觀走了。傷口未愈,鬼面花的毒随時有可能再發作,他就這樣一個人跑了出去。

蕭寧心跳如擂,腦子裏一片空白,踉跄跑出去。那年雨歇,他飛奔在街頭巷尾,卻尋不到沈雲階的絕望再次浮現心頭。萬幸的是,這次沈觀并未走遠,他在空蕩蕩的廢棄巷口踟蹰,似乎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蕭寧從後面一把将他按在粗粝地牆壁上,灼熱的喘息噴灑在沈觀臉上。憤怒和心底的後怕讓他幾乎想掐死沈觀,他質問道:“你想逃?”

沈觀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拉住蕭寧的袖口,道:“我不逃,你讓我回王府看一眼,我看一眼就走。”

蕭寧怔怔看着沈觀捏住他一片衣角,眼裏滿是乞求。半晌,他低頭苦笑起來,擡眸看向沈觀,道:“沒有王府了。”

沈觀愣住,忽然攥住蕭寧手腕,厲聲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蕭寧貼在沈觀耳旁,一字一句道:“永安十三年,武靖王府結黨營私,罪不可恕,被朝廷肅清滿門。證據還是你親手交上去的,沈觀,你忘了嗎?”

凄厲嘶啞的尖叫從巷口傳出,沈觀抱着頭,緩緩滑坐地上,冷汗布滿他的額頭。

蕭寧看着蜷縮在自己腳邊的人,俯身将人抱了起來。懷裏人清瘦到沒有分量,顫抖過後陷入了昏迷。蕭寧抱着他走在夜色裏,涼意順着臉頰滴落在沈雲階眉心。他恨沈雲階,卻也愛他,比恨還要多一些。

藥味濃苦,彌散滿屋。

沈觀躺在床上,整個人了無生氣地陷在被褥裏,疏長的睫毛遮住泛灰的眸子。直到蕭寧把藥匙抵在他唇邊,長睫微顫,方才讓人瞧出一絲生氣。

“王府沒了……少爺呢……”沈觀聲音沙啞。

蕭寧将他扶到自己懷裏,喂下一匙湯藥,道:“死了,死在诏獄裏。”

沈觀唇上血色褪盡,毫無神采的眸中凝了一層霧氣。蕭寧的藥喂不下去了,沈觀牙關緊閉,血從唇角湧了出來。

蕭寧一怔,頓時扔了藥碗,一掌劈向沈觀後背,手指掐開他下颌,強迫他張開嘴。血嗆得沈觀連連咳嗽。

蕭寧怒極攻心,竟有幾分眩暈,掐在沈觀下颌的手不敢松開,臉色陰郁道:“你要咬舌?”

沈觀氣息更弱,清瘦的臉頰被蕭寧捏出青紫的指痕。

蕭寧怒極反笑:“人是你親手殺的,你能有什麽想不開的?當初進王府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沈觀!”

“是……”沈觀從齒縫擠出含血的沙啞聲響。

蕭寧緩緩松開鉗制他下颌的手指,任由沈觀脫力地仰倒在自己懷裏,良久,才平靜道:“不要死,到了下面,謝筠意也不願見你。沈觀,你也沒資格去陪他。”

字字誅心,沈觀阖眸,淚順着眼角落下打濕蕭寧的衣襟。

“想不想知道,你忘記的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蕭寧用冰涼的指腹抹去沈觀眼尾的潮潤。

沈觀睜開眼睛去看他。

蕭寧面無表情地重新倒了一碗藥:“聽話喝藥。”

苦澀灌了滿口,沈觀有些昏昏欲睡,卻固執地睜大眼睛,等着蕭寧說給他聽。蕭寧收拾了藥碗,倒了杯苦茶,自己喝了半盞,剩下的一半擱在床頭。

“閉上眼,我講給你聽。”

沈觀猶豫一瞬,到底還是聽話閉上眼睛,濃濃的睡意席卷兒來。蕭寧清冷平穩的聲音忽遠忽近,落在他的耳邊。

“永安十三年,武靖王府沒了。同年诏獄裏,沈大人用一把匕首要了謝筠意的命……”

沈觀痛苦地皺起眉,長睫顫抖着要睜眼,卻被蕭寧一把蓋住。

“別動……”

沈觀不再掙紮,片刻,蕭寧感到掌心一片濕潤。

“武靖王府倒了,謝筠意死了,世上再沒了沈雲階,只剩天衣府高高在上的少府主沈觀。卧薪嘗膽,功德加身,他從此前途無量……可他放着好日子不過,偏挑蠢事做,你猜他幹了什麽?”

沈觀整個人渾渾噩噩,耳邊聲音愈來愈遠,他努力保持清醒,架不住藥勁兒逼人。他聽到蕭寧聲音裏夾雜着嘆息,冰霜漸融。

“他真傻,竟為謝筠意生下一個孩子。”

“你說他是如何做到的,天衣府那樣的地方,他怎麽瞞得了那些人。他身邊能有多少可信之人?又有誰能照顧他?他遮遮掩掩,每天小心翼翼,或許只有夜深人靜方能得片刻安閑。”

蕭寧松開遮住沈觀眼睛的手,嘆息地俯下|身吻去他眼尾的淚,低聲輕喃:“他受過的苦,從未跟人說過半個字,我至今也不知他是如何平安生下那個孩子的……”

沈觀聽去最後一個字,徹底陷入昏睡。蕭寧怔怔看了他半晌,在他眉心落下一片溫柔的觸碰。

鬼面花的毒|瘾第二次發作仍是夜裏,這次蕭寧已經不再手足無措,冷靜地将人抱在懷裏。沈觀捂着額頭趴在他肩頭呻|吟,口中不停地喚“少爺”。

“我在這。”蕭寧扣住沈觀一把細瘦的腰,任由他神志不清地扒開自己的衣裳。

沈觀腦子糊塗,手上也哆嗦,愣是解不開蕭寧腰間衣帶,急得眼睛都紅了。蕭寧捉了他的腕,放在唇邊親了親,利落抽下腰間衣帶将沈觀雙手捆在床頭。

沈觀瘋了般掙紮起來,鬼面花的瘾上來,幾乎要了他的命。他開始哭喊,拼命扭動着腰肢,語無倫次地求蕭寧抱他。蕭寧不語,只是冷眼看着。禁斷期的人大抵都是如此,狼狽失态。沈觀狠話說盡,又開始服軟,發|情的小獸般哭叫着求歡。

蕭寧等了大半個時辰,眼看着沈觀哭紅了眼,喊啞了嗓子,虛弱地縮在床角,方将人狠狠拽入懷裏,壓在身下,索要一通。沈觀眼睛裏只剩晃動的房梁,直到有什麽一股接一股地湧入身子裏,脹滿下腹,才算結束。

沈觀合上眼,腦子鈍鈍地想,他為少爺生過一個孩子嗎?那孩子叫什麽?

清晨,蕭寧趁着沈觀沒醒,回家看了看孩子。老周到底獨身多年,洗衣煮飯不在話下,倆孩子跟着他沒有受半點委屈。小念念挂在蕭寧脖子上不肯撒手,腦袋瓜一勁兒地往爹爹懷裏鑽。

“他怎麽樣了?”老周邊給小沅收拾書袋,邊擡眼問道。

蕭寧摸了摸念念的小臉,沉默片刻,才道:“昨晚又發作一回。”

老周沒說話,看着倆孩子吃完飯,送走小沅去學堂,才折身回來,低聲勸道:“差不多成了,孩子都倆了,您們還要鬧到什麽時候去?”

蕭寧把粥盛上一碗,穩穩放在食盒中蓋好,道:“待他好了再說。”外面細雨蒙蒙,他沒打傘,提着食盒踏入雨中。

老周坐在門檻裏的躺椅上,嘆了口氣,捏了捏念念軟乎乎的小臉,道:“你爹若是不那麽嘴硬,你怕是弟弟妹妹都有了。”

蕭寧還未走到醫館的門前,遠遠就見沈觀跌跌撞撞地從門裏出來,身形踉跄地扶着門框要走。他似乎剛醒沒多久,長發淩亂,衣衫不整,赤着一雙腳,神情憔悴。

蕭寧三并兩步上前,一把扣住沈觀手腕,将人拽回門裏,砰地一聲關緊了大門。

“放開。”沈觀眼中一片冷厲,聲音卻很是虛弱。

蕭寧依言放手,眼睜睜看着沈觀脫力地跌坐在地上,冷聲道:“你要去哪?”

沈觀仰起頭,眼睛卻不看向他,薄唇抿出冰冷的弧線。

蕭寧将手中食盒放下,低頭又看見沈觀光着腳,細瘦的腳踝泛青,他身上衣衫單薄,地上又涼,少不得有些顫抖。低不可聞的嘆息響起,蕭寧俯身把沈觀從地上抱起,指尖觸到他的一瞬間,沈觀脊背繃直,眼底殺意頓顯。

蕭寧恍若不知般,将人抱回了床榻上,捏住他冰冷的腳踝,道:“怎麽?想起昨晚的事了?”

提到昨夜,沈觀臉上血色褪盡,指尖死死掐在掌心。

蕭寧轉身取過食盒,将溫熱的粥端出來,坐在沈觀身旁,平靜道:“是你哭着求着讓我要你的,我都将你綁起來了,你還不肯作罷。”

沈觀閉上眼,似乎在極力忍着殺意,半晌才道:“我如今神智不全,又身中這樣下作之毒,無意再活。只是想問你一句,你昨晚說過的話,可是真的?”

蕭寧吹溫勺中的粥,淡淡道:“你說那個孩子?自然是真的。如今已是翩翩少年,身居小城一隅,平安順遂。”

沈觀動容,緩緩睜開眼,對上蕭寧坦然沉靜的眸子,苦笑道:“如此……我也安心了,他叫什麽?”

“單名一個沅字。”

沈觀心頭鈍痛,垂眸輕聲自語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蕭寧手上一頓,沉默一瞬,道:“原是這般。”他緩緩将粥喂到沈觀嘴邊,沈觀卻不再配合,只是閉着眼別過頭去。

“心滿意足,就不肯活了?”蕭寧用湯匙在沈觀蒼白的下唇上壓了一壓,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和他的第二個孩子叫什麽?”

沈觀驀地睜開眼,死死盯住蕭寧的臉。

蕭寧挑起鋒利的眉梢,緩緩道:“謝筠意死了,你的少爺卻沒死。”

沈觀抓住蕭寧袖口,眼中滾動着水霧,哆嗦着唇,有千言萬語要問。蕭寧只是再次将湯匙往他嘴邊送了送,道:“聽話,吃飯。”

“那年,沈大人瞞天過海将人從诏獄偷偷送走。離了金陵,你的少爺再也不是王府的世子,他流落鄉間,賣餅為生,倒也清淨。”

沈觀皺起眉頭,粥也咽不下去了。

蕭寧不動聲色地揚起唇角,斜了他一眼,道:“怎麽?覺得他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做不來這些事?”

沈觀長睫低垂,泛白的指尖不由得攥緊身下床褥。

“你放心,他比你想象的還要能适應那樣的生活。”蕭寧拉過沈觀的手,翻過掌心,果真看到指甲在手心留下的掐痕,便也忍不住眉間輕皺。

“原本他以為,這輩子也就如此了,盛世之下,難複深仇,便是攪弄起一片風雲,又能如何。”蕭寧苦笑,伸手抹去沈觀唇角一點湯水,“可偏偏,有人不肯就此作罷,帶着那個孩子,千裏迢迢送上門來。”

蕭寧把空空的粥碗收好,起身正要去刷碗,卻被沈觀一把拽住袖口。

“後來呢?”沈觀有些急切地盯着他。

蕭寧垂眸看了一眼死死扒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指,道:“不想說給你聽了。”

沈觀咬住下唇,沉默片刻,小聲道:“我還可以再吃一些。”

蕭寧眼底浮起一絲笑意,撥開拽住自己袖子的手指。

“別走……”沈觀急了,要跟下床。蕭寧将人一把按回被褥間,俯身貼在他的耳畔,低聲道:“老實躺着。不走,誰給你做飯吃。”

蕭寧真的簡單做了些吃食回來,沈觀正坐在床沿,歪着腦袋犯困,昨晚折騰一宿,難免腰身酸痛,神色懶倦。

“累了?”蕭寧把他垂落在身前的發絲撥開,抵着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

“少爺。”沈觀低聲喚道。

蕭寧淡淡松開手,沒有說話,沈觀猜到他的身份,他并不意外。

“想到多少?”蕭寧問道。

沈觀搖了搖頭,擡手按住眉心,眼中滿是苦澀。

“吃點東西再睡,想不到就不想了。”蕭寧握住沈觀的手腕,把他的手從眉間拉開,塞了個包子給他。

沈觀聽話的吃完包子,被蕭寧按在床上裹好被子,沉沉睡去。蕭寧在床邊守了他半天,才出門去……

沈觀的記憶仍舊混亂不堪,若是想久了,便感到頭疼欲裂。蕭寧不許他多思,只道:“你若想知道什麽,我說給你聽就是。”

沈觀眼角微潤,攥住被褥,聲音沙啞:“少爺若是不想說便罷了。”

蕭寧冷哼一聲:“沈大人不遠千裏而來,那送上門給我做媳婦兒的事,能有什麽不可說的。”

沈觀:“……”

于是日落之前,沈觀終于肯相信,他真的和少爺不止小沅一個孩子。

門外人聲漸歇,日暮黃昏,炊煙漸起,一切喧嚣歸寧靜。沈觀趴在窗邊,眼睛望向窗外,長發順着清瘦的脊背垂落滿榻,雖是病态也顯雅致。蕭寧将外袍扔在他肩頭,示意他披好。

沈觀轉身,攥着外袍,悶聲道:“可我不明白,能常伴少爺身旁,我該十分知足,為何要離去?”

蕭寧倒藥的手上一頓,擡眸看了沈觀一眼,沒有回答他。沈觀接過藥碗,濃稠烏黑的藥汁倒映着他眼中迷茫。

直到沈觀喝完藥,藥勁兒襲來,頭腦一片昏沉時,才隐約覺得蕭寧用指腹輕輕蹭了蹭他的額角,道:“怪我,不肯好好待你。”

沈觀搖了搖頭,卻沒力氣說話,只是撐着不睡過去,固執地看向他。

“你離開天衣府時身中劇毒,我卻從來不知,待我知道時,卻也晚了。你也狠心,如此還要來招惹我……”蕭寧眼中酸澀,語氣絲毫沒有平日裏的冷硬,只是難過,也委屈。

沈觀臉色慘白,眼睛紅了一圈,緊緊握住蕭寧的手。

“後來你生下念念,就走了。”蕭寧慘然一笑,道:“我無數次想,倘若當初我再待你好些……”

沈觀眼淚滲入發絲間,心頭痛得嗚咽。

“阿雲,天底下數你最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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