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床上的男人眼睛緊閉,臉上帶着死氣,食指在房裏另外兩人沒注意到時輕輕一顫。站在床邊的醫生被男人的兒子語氣裏的不耐與直白弄地有些尴尬,做了柯家十幾年的家庭醫生,這家的情況他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醫生以為病人還在沉睡,便也沒有特地避開他,低聲說:“肝癌晚期。老先生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了,所以才堅持從醫院回來。也是希望你……家人能陪在身邊。”

柯勁轉身就走。

門一合上,床上的男人睜開眼,渾濁的眼裏滿滿的落寞與後悔。

南方的冬天有冷空氣和沒冷空氣完全是兩碼子的事情。前者帶來的濕冷透進骨子裏,會讓人有種問候長輩的沖動,後者就像大夏天裹着棉襖在空調房裏吃麻辣火鍋,又熱又冷還要使勁兒捂着。

冷空氣是在夜裏來的,室外的氣溫降了不止十度。天亮時,溫晴朗鎖好店門往外走,冷風夾着雨絲裝進領子裏,脖子忍不住往裏縮了又縮。

“怎麽不進去?”寬大的羽絨服罩上肩膀,溫晴朗一愣後鼻尖微動,“你喝酒了?”

“車裏太熱,我出來吹吹風。”柯勁倚在車子旁,好像把對方的話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前言不搭後語地自說自話,“你把外套穿好,很冷的。我沒開車,這車是我的,哦,我請了代駕,他幫我開到這裏的。還有,我怎麽覺得這麽熱呢,你多穿點,天真冷……”

話還沒說完,柯勁就一個大步上前,他把裹着厚厚羽絨服的溫晴朗整個圈進懷裏,臉埋進毛絨絨的寬大毛領,長長地舒了口氣後呢喃道:“晴朗,你好暖和,真舒服。”

這幾日的煩躁、困惑、陰郁一掃而光,他是他生命裏的晴天。

被一個醉鬼抱着的感覺不見得有多好,一米八幾的男人半個身體壓在身上,濃烈的酒氣熏得溫晴朗想把人直接摔地上,“……車鑰匙給我。”

羽絨外套在溫晴朗身上,醉鬼上身只留一件黑色襯衫。醉鬼半靠在溫晴朗身上,手臂不舍得放下,低頭摸口袋,動作一頓,鑰匙怎麽不見了?口裏邊唠叨着邊在襯衣兩側摸索。

溫晴朗揉了揉額角,從身上那件大外套裏掏出一串鑰匙,有些頭疼該怎麽把黏在身上的醉鬼移到車上去。

“到車上去。”

“不要,鑰匙,鑰匙找不到了。”

“鑰匙在我這裏,到車上去……聽話,”

“不要,我不回去,家裏空蕩蕩的,我找不到你,我不要回去……”

溫晴朗拉對方胳膊的動作微滞,柯勁趁機身子一矮抱着膝蓋蹲在地上,随後仰頭沖溫晴朗裂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嘴上不忘重複:“就是不回去。”

一陣冷風刮過,地上的人又嘟喃了句好冷,溫晴朗額角一陣又一陣亂跳。他從沒見柯勁喝醉過,從前即使是應酬,柯勁最多腳步飄浮些,這個一向嚴以律己的男人從沒這樣失态過。此時,溫晴朗對着笑得像個二百五似的男人,心下五味雜陳,合着這一喝多,智商也跟着酒精揮發沒了。

“好,不回去。你,和我回家……”

地上的人讨價還價:“不騙人?騙人的是小狗。”

溫晴朗哭笑不得地按捺住想往柯勁後腦勺招呼的手,哄孩子的語氣:“不騙你,你乖,要聽話。”

下一秒,柯勁起身開車門系安全帶,一氣呵成。

溫晴朗:呵呵。

雨在回來的路上下大了,氣溫又低了幾度。本就是春節假期,大清早的車況很好,柯勁也沒有再鬧騰,許久不曾開車的溫晴朗順利地載着人回了家。

到家後,溫晴朗從櫃子裏翻出一瓶蜂蜜原漿,他調了杯蜂蜜水,沙發上的人保持着筆直的坐姿,眼巴巴地望着他。

一杯水見底,溫晴朗揉了揉額角,“別傻看着我,去洗澡睡覺。”

柯勁眼神飄忽:“不睡沙發。”

這是真傻還是裝傻,客廳這張沙發溫晴朗睡都十分勉強,更不用說身材比他高大許多的柯勁。

“你也不許睡沙發。”

“呵。”

溫晴朗轉身去浴室放水,出來後,聲線有些拔高,“怎麽還不起來,快點。”柯勁放下懷裏的抱枕,茫然道:“不暖和,晴朗,你抱抱我,要抱抱。”

“……你現在知道自己幾歲嗎?”

“三十二。你抱抱我。”

“呵,我還以為你才三歲。”

溫晴朗在心裏補充是差一個月又五天滿三十二,你個傻貨!

和個醉鬼說不通道理,溫晴朗放棄後直接上前去拉對方的胳膊,哪成想到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的柯勁,猶如終于讨到糖果的孩子,咧出憨氣十足的笑臉,把他用力圈進懷裏,動作迅速地将頭埋進他的後頸。

柯勁如釋重負般地長嘆口氣,濃烈的酒氣随着他的氣息猛地襲來,回過神來的溫晴朗眉頭緊皺,“你到底喝了多少?”

柯勁緊了緊胳膊,老實回答:“開始的時候是啤酒,後來又拿了紅酒,還有,白酒,喝了多少杯我忘了,哦,最後一杯是威士忌。”

“應酬?”

“不是,我一個人喝的。嗚~好難受,晴朗你抱抱我。”

有膽子這麽喝,有種就別喊難受。火氣蹭地一下蹿了上來,溫晴朗使勁拍了拍熊抱着他的人,“你自己找的難受,不洗澡就滾回去。”

“不滾,除了你這裏,我能去哪裏……”堅硬的外殼撤落,柯勁恨不得掏出內裏所有的柔軟給溫晴朗看,“沒有你的地方,就不是家了……她走了以後你出現了,我以為我又有了個家,可是我不好,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她是誰?

溫熱的液體滴入脖頸,溫晴朗未及細想,恍惚間聽到一聲哽咽,手上微微使力,待看清柯勁臉上的表情時,心中最柔軟的一處頓時又酸又疼。

“我做了那麽多錯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晴朗,你不理我,也不心疼我了,我難受……”柯勁口中反複念叨着難受,發紅的眼裏脆弱得好似一擊就散。仿佛所有的力量和暖意都能從懷裏的青年身上攝取,他又把人緊攥在懷裏,“我好難受。他要死了,我應該高興的。可是,我在那裏呆了幾天,這裏好像被東西壓着,為什麽我還要難過,為什麽?”

柯勁指着胸口的位置,眼中的壓抑凝聚着顯而易見的悲傷,聲音既難過又委屈,“我不敢來找你,這幾天一直沒見到你,我好想你。可是我又怕,怕發病,你也會走,又走,又不見了,我害怕。”

這是柯勁最柔軟的樣子,他不曾表露過,溫晴朗不曾見過。眼睛酸脹,溫晴朗不知道此時此刻可悲的人到底是誰,但是既然他已經決定邁出的一步,該放下的東西和該接受的東西他都會鼓起勇氣去做。視線放在虛空一點,溫晴朗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柯勁身上,他在手中溫熱的脊背上來回安撫地摩挲,輕聲問:“不走,我在。以後一直都在,你告訴我,誰要死了?”

一陣沉默後,柯勁才開口:“……生了我的那個男人,他要死了”

手上的動作一頓,溫晴朗悵然道:“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的父親。”甚至是你家裏的事情,就像他從來沒有向柯勁提過自己父母離異,這是他們選擇尊重對方和保護自己的方式,所以,從前的他們都做錯了。

溫晴朗嘆了口氣,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哪有為什麽,你自己心裏也清楚不是嗎?那個是你的父親。想哭就哭出來,發洩過後就好了。”即使對方做了傷害他的事情,但畢竟是血脈相連曾經把對方放在心上數十年的人,愛也罷恨也罷,怎麽可能會不在乎呢。

眼下的情況,并不适合他們傾訴心聲,溫晴朗也不想在這種柯勁不夠理智的時候,讓他袒露一切。他并沒有忘記許思明他們曾說起的柯勁在精神方面有問題,那時的他只覺失望和難過,現在他的想了解更想去幫助柯勁一起克服。

柯勁曾說他在努力治療,此時的溫晴朗再不能更加相信這一點,今晚的柯勁所表露的一切都是在說明他的盡心。

“我在,我一直在這裏陪你,想哭就哭,我陪你。”

兩道情緒起伏劇烈的視線在空中交纏許久後,兩人的胳膊同時收緊,也不知是誰的更用力,低啞的哽咽聲一陣又一陣纏繞着時隔兩年又緊擁在一起的心髒,久久不散。

半個月後,溫晴朗參加了柯氏集團總裁的葬禮。曾經和柯勁在一起的那群發小只來了一人——吳浩,他有些不自在地沖溫晴朗笑了笑,溫晴朗颔首回應。

那天溫晴朗靜靜地陪在柯勁身邊,葬禮過後兩人相擁離去,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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