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芒

【槐通鬼,盲眼明】

謝木佑感受到了景安的蠢蠢欲動,拍了拍他:“還早。”

再一擡頭又變回了羞澀嘴笨的新人,連招呼都不敢跟老板打,低着頭就和衆人一起下了班。

再次回到公司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卻意外地遇上了還沒有離開的蘇複鑫和……李晴。

李晴眼眶紅通通的,似乎剛被蘇總罵完。

蘇複鑫用深沉的目光打量着謝木佑。

謝木佑低頭看着腳尖,結結巴巴道:“蘇、蘇總我回來拿家裏鑰匙。”

“嗯。”蘇複鑫沒有再深究,轉身回了辦公室。

殊不知,也有人在打量着他。

一縷細細的煙鑽出了腰牌,資料上的蘇複鑫已過不惑之年,可面對面看卻看不出來。

也難怪,副總會對自己的丈夫這麽不放心,疑神疑鬼也能夠理解。

這個想法傳遞給謝木佑時,謝木佑卻笑了。

“景安,按你這麽說,喜歡你的人就是全天下最倒黴的人了。”

“什、什麽?”景安咻地鑽回了腰牌,這、這都什麽跟什麽?!

“蘇夫人會疑神疑鬼,一定是蘇複鑫做得出格的地方。雖然也有些人确實會疑神疑鬼,可疑神疑鬼的人是不會讓公司招進來這麽多女員工的。”

“那跟我、跟喜歡我的人有什麽關系?”景安悶聲道。

“如果長得好看的對象就要疑神疑鬼,那喜歡你的大約是天底下最倒黴的。”

這、這是在誇他長得好看?!景安暈暈乎乎的,突然覺得腰牌中的無邊黑暗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了。

謝木佑想,可這個是不成立的,因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倒黴。

***

又過了十分鐘蘇複鑫離開了公司,謝木佑起身走到牆角撿起了一枚纏着紅線的銅錢,拇指輕輕一擦,紅線和銅錢都露出了一抹黑色,仔細看能看到其中有一線暗紅。

“這是什麽?”恢複過來的景安追問道。

“試試你對手的實力。”

赤為兇,玄為惡。

玄色帶赤線,蘇複鑫體內的心魔并不是景安的對手。

李晴還沒有走,坐在位置上用濕巾按壓着自己紅腫的眼角,平複了心情後自嘲道:“謝先生,你說我要真是蘇總的三兒,他能這麽對我?我背這個鍋背得太冤了。”

“有人要布局害你,你不想離開嗎?”

“你、你說什麽?”李晴瞪圓了眼睛,手裏的紙巾被攥成了一團。

“這個位置是副總給你安排的吧。”

李晴點點頭,剛剛哭了一場現在又被這麽一吓,突然打起了哭嗝,“抱、抱歉,我……”

謝木佑表示沒關系,他從背包裏摸出一個羅盤,将剛剛那枚銅錢放了上去。

銅錢不停地晃動,謝木佑在整間辦公室繞了一圈,但是停在李晴的位置上,銅錢突然間就安靜了,平穩地停在了羅盤的中心。

“這是……”

“你辦公的位置是這層樓最兇的位置。”看着花容失色的李晴,謝木佑笑了笑,“介意給我你的八字嗎?”

李晴抽了抽鼻子,飛快地寫下了自己八字交給謝木佑。

謝木佑收好,給了她一個平安符,“務必随身攜帶,暫時能保你平安。”

“嗯。”李晴拖着濃重的鼻音,“謝先生,我會有事嗎?”

“還不好說。”謝木佑并不打算多留,在離開辦公室前他突然回頭,“對了,你之前為這事求過多少人?”

“啊。”李晴一臉茫然。

“我的意思是,風水布局需要你的八字,蘇夫人會不會有你的八字。”

“謝先生,實不相瞞,我身份證上的年齡為了上學是改過的,過生日也是過陽歷生日。我因為一向不信這些,所以在找您之前我只問過祝道長。”

李晴緊張地捏着指頭:“我、我身上有什麽不對嗎?”

謝木佑眯着眼睛,半晌道:“是有一些,你再想想,真的沒有去過寺廟或者是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李晴突然叫了起來,“啊!我想起來了,我有一天下午遇到過一個盲眼的老婆婆,她當時拽着我不放手,會不會跟她有關系?”

“鐵樹街?”

李晴點頭,“對對對,我聽我姐妹說,那地方還挺邪門的。”

“我知道了。”謝木佑的身影沒入了黑暗之中。

離開公司後,景安飄在了半空中打了個哈欠:“還要去哪?”

“去找盲眼婆婆。”

“這個點?”景安不能理解,“老人家不是應該已經睡了嗎?”

“盲眼婆婆白天睡覺,晚上起床。”

“真的假的?”

“因為她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會出現。”

***

“盲眼婆婆。”謝木佑沒有敲門,直接捏了只紙鶴從窗戶飛進去報信。

景安聽見了咯吱咯吱的木頭聲,随後木門被拉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矮小的白發老婆婆,眼上蒙了一條黑布。

“是……是您?”

“是我。”謝木佑笑了笑,景安卻能分辨出他此刻的心情很好,“方便我進去嗎?”

“先生什麽時候來,都是方便的。”

謝木佑沒有推辭,跟着她走進了屋內,在盲眼婆婆的對面盤腿坐了下來。

喝了一口盲眼婆婆給他沏的茶:“景安,這就是盲眼婆婆。”

景安剛想懶洋洋地在腦海中應一下,卻随即發現謝木佑是直接說出來的。

他正大光明地将自己在空氣中聚攏:“您好,我是景安。”

盲眼婆婆擡頭,眼上蒙着黑布可卻準确地捕捉到了他的位置,帶着皺紋的嘴角輕輕上行:“別來無恙。”

景安覺得這個詞用得很奇怪,可卻又下意識地不想反駁。

雖然盲眼婆婆身上的皮膚已經如同老樹樹皮一般,可景安卻莫名地覺得她其實才是停留在時間原點的人。

整間房間很破舊,外面的風敲打在木頭上,吱呀吱呀作響,可坐在屋內的人,心情卻忍不住平靜下來。

“先生過得很好。”盲眼婆婆收回了看向景安的目光,用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

她自言自語道:“以前不好,現在也好了,不過先生一向都知道怎麽讓自己過得好。”

“我過得很好。”謝木佑放下了茶杯起身,伸手解開了她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袋,“茶很好喝,阿芒。”

盲眼婆婆睜開她的眼睛,黑色瞳仁的幾乎占滿所有的眼白,而中間則是白色的瞳孔。

仿佛時間倒退了八十年。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六歲的盲女就這樣看着高大的男人,她認得她的聲音,是村裏的教書先生。可這次她不僅能聽見他的聲音,還看見了他的人:“先生,為什麽我能看見你?”

“吃過芒果嗎?”

盲女點了點頭,嘴角笑出了兩個米粒大的小梨渦,伸出了短短的指頭:“吃過一個,樹上掉下來的,甜甜的。”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芒果的芒,也是光芒的芒。”

謝木佑在空中用手指勾勒出一個字,盲女不識字,但是她卻記住了那個字的一筆一劃。

“阿芒,你有名字了就不要讓他們叫你小瞎子了。”

“先生,你還會來嗎?”謝木佑走的時候,阿芒拉住了他的褲腿。

謝木佑點了點頭。

但是直到一次,阿芒的問題落了空。

“先生,你要走了嗎?”阿芒知道謝木佑之所以留在村落裏是在找東西。

“阿芒,後會有期。”謝木佑解開了她眼上蒙上的黑布,“記住我教你的東西,你不是看不見,你看見的是別人看不見的,你看見的世界比他們大得多。”

一句先生仿佛時光還在原點,可謝木佑的衣服已經從中山裝變成了西裝襯衫。

其實能教會自己這麽多東西的人,又怎麽會是普通人呢?

可長大後的阿芒不經意間回想起謝木佑時卻寧願希望先生是位普通人。

如果不是普通人他是不是還會找下去?他眼中的寂寞又如何能夠被驅趕?

直到後來她也遇見能讓她眼中留有寂寞的人,才終于明白謝木佑的堅持。

“先生,世上會叫我阿芒的人只剩下您了,本來還有一位,還想着介紹你們認識的,可惜……”

謝木佑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盲眼婆婆也笑了起來,聲音有些沙啞:“先生還是沒有變,答應的總是會做到,可做不到的從來連安慰都不肯。”

“阿芒,後會有期。”

離開木屋,景安才從剛才的氣氛中緩過神,短短的幾分鐘,他卻仿佛感受到了時間的快速流逝之感。

“謝七。”

“嗯?”

“有沒有人說過,你有時候真的很無情?”

“有吧。”謝木佑不以為意,“人鬼殊途,幫她才是害了她。”

“什麽意思?”

“她是辛未年十月廿一日醜時出生。”

景安仔細想了想:“陰年陰月陰日,盲眼婆婆……四柱純陰?”

“她出生的時候整個村子都被屠了,她是被隔壁村的村民收養的。”謝木佑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情,“純陰命格,命盤帶煞,她的眼睛是鬼盲。”

“鬼盲?”

“她見到的都不是活物,可她卻是貨真價實的活人。”

“所以你才說她白天睡覺?”

“嗯,她的事我後來聽說過,她目能視鬼卻偏偏找不到她去世的愛人。”

景安似乎又有些能夠理解謝木佑的做法,陰陽有序,人鬼殊途。

可若世間分人鬼,他又是什麽呢?

但景安一向只喜歡為難別人,不喜歡為難自己,想不通也就懶得想了:“對了,你是不是忘了問她李晴的事情?”

“沒有必要問,歸九市一共有十八條街以植物命名,之所以以植物命名是因為街道兩旁種滿了這些植物。鐵樹至陽,阿芒根本不會出現在李晴所說的鐵樹街。”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她住在這裏的?聽你們的對話,你們應該也很久沒有聯系了吧?”景安突然對謝木佑産生了疑問。他自己不是人,但他一直覺得謝木佑是人,哪怕不是普通人,也是活生生的人類。

可今天的這場見面卻讓他拿不準了。

“槐能通鬼,槐樹至陰。”謝木佑指了指遠處路燈映射下的路牌,冷白路燈下的藍底路牌上寫着三個慘白的大字——

槐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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