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男人,你好

友誼路長而筆直,路兩側栽種着高大的香樟,濃密的樹葉擋住了路燈的光亮,燈光落到地上時已經變得昏昏暗暗。

友誼路的左邊,典雅精致的洋房漸次出現,有旋律優美的鋼琴音樂不知道從哪幢房子傳來,靠近洋房區,仿佛空氣都帶上了精美的味道,包裝出了美麗的外殼。

右邊,是大片未拆除的筒子樓,三四層高的建築修建于七八十年代,是原手帕廠員工的宿舍樓。後來手帕廠改制、承包給私人之後,搬遷到了郊區,大量員工下崗,宿舍樓卻在風雨飄搖中保留了下來,通過購買成了私人房産。

老舊的筒子樓之間拉起的電線、網線等等仿佛一張大網将這個陳舊的地方圍了起來,成了社會難題。

拆,拆不起;留,留不得。

走在友誼路上,無端端地感覺在這兒憑空中豎起了一道資本的藩籬。

姜元騎行在路上,瞪大了眼睛找尋着18號黃公館。

洋房外頭多是圍着一圈的造型精致的鐵栅欄,攀爬着薔薇或者藤蘿植物,門牌號躲藏在其中,沒有點兒眼力真心看不出來。好容易找到了,姜元下了車,抱着包裹走了過去,按響了門鈴。

“找哪位?”中年女子的聲音傳來。

姜元下意識看向大門,還緊閉着,才反應過來是電子門禁那兒傳來的聲音,他對着門禁說:“你好,我是來送快遞的,請問白尾先生在嗎?”

“你找錯地方了,我們家沒有姓白的人。”

姜元看向包裹,上面的快遞單明明寫着友誼路18號黃公館,他又确定了一遍門牌號,沒有錯啊。“請問您這兒是黃公館嗎?”

“對,主人家姓黃,沒有姓白的。”說完了,門禁挂斷,不再出聲。

姜元納悶了,難道是客人填寫錯地址了,出師不利啊,轉頭去看窩在車簍子裏不動彈的大金,“送不出去,那帶回去?”

懶散地大金一下子挺直了腰背,揚着脖子(脖子在哪裏?),教導主任般地教育着,“脖子上的東西是啥,腦子是個好東西,你也是有的啊。”憋着個哈欠,大金不耐煩地揮爪子,“看我幹什麽,我腦門上有辦法啊,自己想。”

大金永遠不知道自己一張大餅臉擺出嚴肅表情是多麽的軟萌,虎爺是剛硬的,不能夠軟萌,姜元說出來大金是要炸毛的。

“大金,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虎爺,怎麽是個貓兒樣?”說不定是還是染了色的橘貓,姜元想想還真有可能,橘色和大金更配哦。

琥珀眼翻了翻,可惜沒有眼白,這個白眼就不是那麽正宗,但情緒表達的很到位,大金說:“我是四靈之一的白虎真君,見證過洪荒災難的好吧,本體一個籃球場都裝不下,變出來吓死你們,虎斯拉侵略地球,嘿嘿,聽着還挺帶感的。”

“哇。”姜元配合地叫了一聲,看表情可沒有那麽驚訝,他經歷的太多,很少有東西可以撼動內心,“那還是保持貓樣兒比較好。我知道客人了,是不是你?”

姜元蹲下(身),笑着對出現的小生物說:“白尾先生?”

拄着拐的刺猬約莫有一個足球大,在刺猬家族裏頭絕對是“大人物”的存在,他的背刺稀疏、頹軟,失去了年輕健康的光澤,皮膚褶皺,出現了年老的斑紋,眼睛前架着一副老花鏡,說話慢慢吞吞,透着對晚輩說話的慈愛,“我就是白尾,是這家的家仙,腿腳不靈便了,走不了那麽遠的路,麻煩小哥大晚上走這一趟送來。”

家仙,又稱之為五運財神、保家仙等等,是民間百姓供奉的“大仙兒”,家人供奉、家仙庇護,互惠互利,不過那都是老黃歷了,經歷過動蕩時代又有科學觀念不斷地普及,已經很少見到家仙。

家仙有狐黃白柳灰,前兩個很好理解,分別是狐仙和黃鼠狼,後面端看文字還真是很難猜測,其實都是非常常見的動物,白對應刺猬,柳是蛇,而灰便是老鼠了。

那麽,眼前這位客人白尾,就是黃家供奉的家仙白大仙。

姜元把包裹放在了白尾的旁邊,包裹比白尾大了不只是一圈,“不麻煩,送貨是我們應該做的,謝謝你照顧昆吾居的生意。”

白尾伸出手懷念在紙箱上摸着,感慨地說:“昆吾居這一關竟然都二十年了,我以前就很喜歡在你們店裏面掏一些難得一見的果子吃,關了二十年生活中就跟少了什麽似的。我年紀大了,以前還能夠到店裏面去買,現在……唉,歲月不饒人哦。”

刺猬雖然不大,但飽經滄桑的聲音、充滿睿智的眼神,并不會産生輕慢的心态。

白尾在快遞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細細小小的。姜元把單子撕了下來,這單算是成了。

告辭了白尾,姜元重新騎車上路,時間不等人,他要趕在宿舍關門之前回去。騎出去十來米,他心有所感地轉頭,看到黃公館的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出來了個年輕男人,男人恭敬而又小心地捧起了白尾,還順帶拿起了快遞。

夜風将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送來。

“白爺爺你怎麽自己出來拿了,跟我說一聲,我出來就是了。”

“就是出來看看,二十年沒有消息的昆吾居重新開門了,真好啊。”

“那也別自己出來啊,被風吹到了怎麽辦。”

“我身體硬朗着呢。”

“……”

後面還說了什麽,姜元已經騎遠,聽不見了。

感覺真好,很和諧的樣子。

“啊,生活真美好!”姜元騎着騎着突然雙手脫把,張開雙臂大聲地喊着,“我活着,大家都活着,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啊啊——誰也無法阻擋我過好日子,誰也不能!”

“姜元你瘋啦!”大金瞪大了眼睛,爪子牢牢地抓着車簍子的邊緣,随着姜元的喊聲一起叫着,“啊啊,給我注意安全,我要被甩出去了。”

“沒事兒,我控制地住……”話不能夠說太滿,瞬間被打臉,幸好有大長腿子在摔倒的剎那腳撐地,避免了大臉與地面親密接觸的危險。姜元摸摸鼻子,讪讪地說:“一時大意。”

大金吓得喲,“我臉都吓白了。”

姜元看着大金白得如雪一般的長毛,附和地點頭,“對,更白了。”

“昆吾居的主人要行至端莊,不怒自威,哪裏像你這麽瘋瘋癫癫的,給我改。”大金擺正了臉孔,又開始教育起了姜元,給他套上昆吾居主人的條條框框。

抓緊了車把手,姜元腳上一蹬,重新上路,“那就不是我了。”

“可差不多歷代昆吾居的主人就是這樣,你的前任做的最好。”

“經營昆吾居又沒有說要壓抑天性,我就是我,我會努力學習、掌握各項技能,但不會把自己捏斷了骨肉套進了那個名叫儒雅的盒子裏。”姜元嗷嗚了一聲,年輕的聲音充滿了活力和朝氣,“看着吧,我會成功轉正的。”

大金糾結地皺着一張臉,下巴上疊出了三層的軟肉肉,“可,昆吾君就是這樣。”

大金的聲音太小了,姜元沒有聽到,所以沒有追問。

···

姜元偷懶,為了節省時間抄了近路,那就是拐進筒子樓那兒,橫穿過這片建築再走過一個小公園直接就是學校的南門了,特別近。筒子樓煙火氣濃濃,這家夫妻之間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在拌嘴、那家年輕的爸爸在教着孩子做簡單的加減,起了油鍋、滑入肉片的刺啦聲音,老人坐在吱吱嘎嘎的躺椅上咳嗽……每一扇窗戶後面就是最樸實無華的生活。

筒子樓這片房子造的沒有規律,弄得小巷道特別多。

路燈年久失修,有些忽閃忽閃地亮着、有些已經徹底沒有了光亮。

投射到地上的昏暗亮斑小小的,僅僅照亮了方寸之地。

姜元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騎着車,路過橫生出來的一條小道,他下意識地往那兒看了一眼,匆忙一瞥,心跳如雷,他猛地剎車,大力地甩頭看了過去。在小道內,昏黃燈光堪堪能夠照到的地方,一人腹部插了一把刀子躺着,生死不知,一人半蹲在一側,手抓着刀柄看起來像是在行兇。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抓着刀柄的男人,是姜元重生回來後心裏面就一直牽挂的人,他的老男人。

在前世的漂泊于異國他鄉的十年中,他們兩個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度過了許許多多的坎坷和波折。

有對方在,那世界就在。

老男人沒有說多少自己的過去,姜元也沒有,傷心的過往誰都不願意回憶。

姜元就知道他在家族企業中做的很大,是祖父欽定的繼承人。為了錢權地位,血濃于水的親人轉過身就是抽刀子的敵人,老男人被親叔叔謀害,失去了雙眼、砍斷了雙腿,成了蜷縮在異國他鄉橋洞內的流浪漢。

姜元和老男人是在一個風雨夜搶橋洞歸屬權時不打不相識,自此結伴同行。可惜,未能同行到老,被人追殺的他們走投無路之下相擁着投河自盡了。

姜元以為自己重遇故人會激動地眼淚汪汪,卻發現真遇上了他是笑着的,無聲地笑着,太好了,他們相遇了。

熾熱的視線落在身上,握着刀柄的男人察覺到看了過去,他身穿墨色的兩粒扣西裝,西裝扣子解開,露出裏面白色的絲綢襯衣,看起來像剛剛從高端寫字樓下班出來的精英男。

男人眉眼精致,非筆墨可以形容,見到姜元,眼中飛快地閃過某種情緒,稍縱即逝,再細看平湖靜水般的雙眼中只有見到陌生人的淡然。

“需、需要幫忙嗎?”姜元徒生近鄉情怯之感,因為緊張,口中水分像是被抽離,他吞咽着口水、不自在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幹澀的唇,說話時難得的結巴了一下。“我、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看、看見,這一帶沒有監控,你快走吧。你走了後我再報警、叫救護車,不會有人知道你來過這裏。”

姜元越說越順,腦洞不知道開到哪裏他已經腦補了自己頂罪、絕對不能夠讓老男人再遭罪的大義淩然、感天動地的想法,他快要被自己感動了。

車簍子裏的大金滿頭黑線地看着激動的姜元,很懷疑玄鑒是不是壞掉了,怕不是找了個三觀不正的傻子吧。

低沉悅耳的笑聲傳來,是那麽的好聽,男人說:“你誤會了,此人酒醉後持刀搶劫,我還未做任何反抗,他自己便平地摔倒,刀子正好插入腹中。我已經報警,也打了120,他們很快就來。”

姜元囧了,窘迫地說:“對不起,那我現在可以做什麽嗎?”

男人搖頭,垂下眼簾遮擋住雙眸,內裏翻騰的情緒旁人窺探不透,他說:“謝謝,不需要的。”

可姜元打定主意賴下不走了,人海茫茫,找個人何其艱難,現在轉角遇上了,怎麽會輕易錯過,他要先套交情、再要電話號碼,不給他沒事,他可以把自己的號碼給老男人啊。

“大爺你別趕我走啊。”做了決定之後,姜元的嘴皮子溜了,上輩子叫習慣的錯號脫口而出。

男人松開匕首的手忍不住握了握,嘴角向上微微揚起,詫異地看着姜元,“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還不到當大爺的年紀。”

姜元嘴角抽抽,心裏面瘋狂吐糟:我倆認識的時候你也不大啊,但性格沉穩內斂、謙遜有禮,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不就是老幹部行事,跟個端着茶缸看報的大爺似的。

嘴巴裏可不能夠這麽說,一來就表現的這麽親昵,想想就有問題,怎麽開展自己的撩漢之路。“咳咳,口誤口誤,我想說大、大叔,對,大叔來着。”

男人已經站了起來,幹淨的一只手從內口袋中抽出一塊方格子手帕,手帕一角有精致的刺繡logo,估摸着價錢不低。但他并不吝惜,直接擦拭着自己滿手血污的手,淺笑着說:“看來我還是老了,都已經是大叔的年紀了。”

“哪有,你很帥,是男神。”話音落下,姜元就想抽自己,讓你嘴快、讓你嘴賤,還沒有要到電話號碼呢就強撩!

聽到警笛聲由遠及近,姜元由衷地松了一口氣,可以緩緩了,驟然見到故人,他情難自禁、無法自控。

距離報警不過過去了十多分鐘,警察便緊急出警,同來的還有救護車,醫生護士搶救傷員,姜元把自行車靠在牆上厚臉皮地跟在男人的身邊走前走後,看着他鎮定自若地回答着警察的問詢,看他從容不迫地描述着遇到醉漢的遭遇,他的談吐溫文、舉止優雅矜貴,無一處在姜元眼中不是完美的。

特別是男人的眼睛,姜元着迷地看着,他發現男人的眼睛真好看,眼的形狀修長飽滿,濃密的睫毛拱衛着黑濯石一般的瞳仁,眼睛仿佛沉靜平和的澄澈大湖中倒映着天上的明月星辰,專注地看着自己的時候,感覺魂魄都要被攝進去了。

驀地,姜元更加痛恨起了傷害老男人的那些家夥,肯定是嫉妒老男人擁有一雙能夠攝人心魄、看穿人心的眼睛,所以才會弄瞎他。

太可惡了!

呃……姜元心中一緊,看穿人心?

姜元面紅耳赤地垂下頭,自己那麽丢丢的小心思是不是就被看透了?

“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緣,要不我們互通姓名,交換一下聯系方式呗。”

姜元偷偷擡頭打量,身前哪裏是身姿颀長、挺拔蒼勁的老男人,莫名其妙換成了臉頰上長着小疙瘩的痘痘警察。“人呢!?”姜元匆忙地轉着圈找人,小巷內只剩下一兩個警察在查看現場,哪裏有老男人的身影。“擦!”竟然趁着自己低頭的功夫不見了,對得起自己重生後幾天的日思夜想嗎!!!

“你是找剛才的那個男人?”

“警察叔叔你知道他去哪裏了?”

警察郁悶,他不過是長得老相,但只是剛過了三十歲啊,“他被帶去局裏面做筆錄了,他說你就是路過的,你們互相也不認識,我就例行公事問你一些問題。”

人都走掉了,剛才精神滿滿的姜元頓時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哦,你問吧。”

···

共享單車停在了宿舍區的前面,姜元在臨關門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進去,完全無視了宿管阿姨不滿的表情。垂頭喪氣的姜元哀聲連連,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又到哪裏去找人?

躲過了宿管阿姨的火眼金睛溜進來的大金從草叢裏蹿了出來,出來就要求姜元抱着,被抱起來後在姜元的手裏面像是一塊蓬松的絨毛毯子,渾身每一根毛發都寫着“我胖我頹我是肥肥”,哈欠連天地問:“那個就是你的愛人?”

“昂。”姜元無力地回答。

“身為昆吾居的主人你給我振作點兒!”大金不客氣地給了姜元一爪子,哼了一聲說:“不過是個凡人,找起來不要太容易。”

“真的?”姜元眼睛亮了。

大金涼涼地說:“要是某人通不過考驗,無法轉正,呵呵,那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我肯定會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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