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雲歇斜倚在榻上打小盹,等着蕭讓下朝,把話說清楚。

他需要蕭讓明确表态。

談條件可,雖然他現在已不剩什麽利用價值。

要殺要剮也可。

雲歇最受不了的就是現在這樣,不上不下。

這事兒一直擱心裏,能把他悶死,還不如來個痛快。

他睡意未盡,遙遙聽見殿外承祿說話聲,煩躁地蹙了蹙眉,桃花眼将掀不掀。

只言片語随寒風吹了進來:“傅尚書,您跪在這也沒用,快回去吧!可別再觸了陛下黴頭,我說您這是何必呢!況且陛下也并不在此地。”

傅尚書?傅珏?雲歇瞬間清醒了。

雲歇不确定現在什麽時辰了,但既然傅珏能跪在這,早朝一定是下了。

聽承祿的話,蕭讓沒回寝宮,那他去哪兒了?

傅珏跪在這又是做什麽?

雲歇放緩腳步貼近門,努力偷聽。

“雲相沒死。”篤定不疑的語氣,真的是傅珏的聲音。

“您在胡說什麽呢!雲相死的那天多少人看到了!您明明也在!”承祿到底做了十多年的司禮監太監,不至于輕易被詐出話。

“雲相沒死。”傅珏只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

雲歇并不準備出聲,雲黨在朝上處境本就艱難,知道自己活着未必是好事,要是他們再貿然行動救自己,事情就真的無可挽回了。

“您就別為難老奴了,”承祿煩不勝煩,苦着臉道,“我上回鬼迷心竅,答應幫你辦那事,可害得自己差點掉了腦袋!”

什麽事?雲歇有些好奇。像傅珏這般清高自傲之人,竟也會托人辦事?

傅珏道:“是我愧對公公。”

承祿嘆息道:“老奴并非怪罪您的意思,畢竟當時,老奴也是覺得那法子可行才應下的,最後落得這結局,皆因陛下的心思咱們沒琢磨透罷了。”

承祿又道:“倒是可憐了那女子,竟被送去了禦膳房,也不知吓到您了沒有……”

雲歇越聽越迷糊,承祿和傅珏瞞着蕭讓密謀了什麽?似乎蕭讓的反應令他們大失所望?

女子?送去禦膳房?做炊事宮女了?那又為何能吓到傅珏?

……

承祿進來時,雲歇坐在桌前,不經意道:“他還跪着?”

承祿怔了下,知他指的是傅珏,含混地應了聲。

外頭天寒地凍,傅珏身子骨向來弱,雲歇心有不忍,溫聲道:“公公替我帶句話給他?”

承祿面露難色:“這怕是不成——”

雲歇輕嘆打斷:“并非故意與你為難,只是帶句無關緊要的話罷了,畢竟他跪在這也是給你添麻煩,勞煩公公了。”

承祿遲疑地點了下頭。

“你就同他說,”雲歇白皙的指細細摩挲茶盞上的紋路,“沒有足夠本錢的倔百無一用。”

承祿咀嚼了下,覺得這話并無問題,只是尋常規勸之語,并不會暴露雲歇在這,當即便應下出去了。

……

殿外,承祿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只是在百句千句裏,夾帶了雲歇囑咐的那句。

傅珏本來脊背直挺,雙目放空,一副柴米不進的樣子,聽到那句,身形卻猛地一頓,倏地紅了眼眶,狼狽地低下頭,生怕被人瞧見。

他手攥得生疼,才控制住自己,沒對着內殿大喊大叫。

雲相他……就在裏面。

四五年前,雲相也同他說過這句話。

他狀元出身,本該平步青雲,卻因性子原因,在官場上備受排擠,心有不甘求到他自以為的奸佞府上,也是破釜沉舟之舉。

他為了争那一口氣,聽信外邊傳言說雲相葷素不忌,最愛沉靜自矜的男子,竟……竟走了岔路,不惜……以身侍他,只盼能借雲相這把青雲梯,扶搖直上,将那些啃噬良木的蝼蟻踐踏在腳底下。

傅珏仍記得自己衣衫漸落時那種屈辱感和靈魂戰栗叫嚣感,雲歇當時還以為他有要事相商,正撚着個紫葡萄扔來扔去地玩,姿态惬意又惹眼,陡然見他這樣,吓得葡萄都滾床底下了。

傅珏本已準備好說辭,也忍着惡心了解了那男男行房之事,臨到關鍵時刻,卻漲紅着臉張口結舌,半晌擠不出一個字來。

倒是雲歇先噗嗤一聲笑了,挪揄道:“你這是做什麽?”

傅珏愣了。

雲歇靠近他,就在他以為雲歇要牽他去床榻上時,雲歇卻不帶半分亵昵地替他拉上衣裳,整理整理妥當。

雲相做完這些,便退到了幾步開外,臉上慣有的嚣張恣意也消失了,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這事兒講究個你情我願,我出權,你出色,是你情我願了,可你這一個新科狀元,至于把自己弄的跟妓|女小倌似的麽?”

那一瞬,傅珏羞愧欲死。

雲歇輕聲安撫道:“倒也不是看不起他們,只是你的價值,遠不止這些,別因一時意氣,後悔半生,你還年輕。”

傅珏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了,大概是眼前的雲相太過耀眼,以至于他忘了自己。

“沒有足夠本錢的倔百無一用”這句是雲歇對他說的,下一句是——“我嚣張是因為我可以”。

雲歇說,他有那個能力承受嚣張妄為給他帶來的所有負面後果,所以他希望自己等有足夠實力再倔。

臨走時,雲歇送了他句話,傅珏至今難忘。

“別總想着借梯子爬上去,該想想怎麽成為梯子,再好的梯子,爬的人多了,也爛了破了被人嫌棄了,想被人趨之若鹜,就做梯子。”

雲相最後似乎是遙想到了什麽,垂眸笑了聲,感嘆道:“當年我也多希望有這麽一把梯子啊。”

雲相向來嘴快,心裏藏不住事,這些年卻對此事只字不提,傅珏知道,他怕自己被攻讦诽謗。

雲相在保護他。

傅珏朝內殿深望了一眼,他明白雲相的意思了。

雲相被陛下軟禁在此,承祿負責監視他,雲相不得已只能用這種方式暗中向他傳遞信息。

雲相是想告訴他,他在裏面,但是雲黨已不複往日榮光,目前沒有“足夠的本錢”,要他不要“倔”,不要意氣用事,把自己也賠進去,應當蟄伏,以候來日。

雲相讓雲黨暫時不要想着救他,先保全自己。

他都明白了。

……

承祿看着倔得跟頭牛似的傅珏竟然站了起來,登時目瞪口呆。

傅珏朝他微傾身表達歉意,由衷道:“多謝公公。”

承祿一怔,不明白傅珏謝什麽。

傅珏只搖頭,緘默不言地走了。

承祿當真是奇了,雲相讓他帶的那句話明明再尋常不過,他都沒抱什麽希望。

這這這……

雲相當真有什麽通天的能耐?

茶樓說書人、書鋪老板、青樓妓|女、六十老妪……三教九流齊聚一堂,相看兩相懵。

他們均手握一記沉甸甸的銀子,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绮麗又不豔俗的畫屏。

這是處私宅。

他們今日本來照常過,該說書的說書,該賣|淫的賣|淫,卻突然有人帶着重金找上門,只邀他們到此一聚話家常。

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他們都備覺不真實。

“這人什麽來路?”有人指了指畫屏後,悄悄道。

“非富即貴!”搭話的人摸了摸手中銀子,諱莫如深道,“你沒看見外頭守着的那幾個人?咱還是別瞎議論了,乖乖按指示辦事就成。”

“這是要做什麽?真只話家常?別是把我們騙來,圖謀不軌!”妝容俗豔的妓|女誇張道。

有人不屑:“人家這一錠銀子,便是那花魁都能包個數月,還看的上你……”

畫屏裏傳來清脆的瓷盞相碰聲,屋內登時鴉雀無聲。

說話那人聲清如泉:“雲某今日邀諸位來,是有一事不解,欲尋答案,若有能稍釋疑慮者,必有重賞。”

姓雲?衆人的心猛地提了下,實在是這個姓太過敏感,他們或許不識皇帝,卻無一人沒聽過奸佞雲相的種種事跡。

雲相之名活躍于茶樓義憤填膺的書生口中,逸聞在秦樓楚巷間廣為流傳,他與小皇帝相愛相殺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引無數女子落淚動容,為之嘆惋,恨不能替他。

衆人均搖搖頭,暗道自己少見多怪,姓雲之人何其多,又不是姓國姓蕭,不用避姓。

他們的注意力很快便轉到這貴人不解的事上來,畢竟沉甸甸的銀子還握着,貴人說的“必有重賞”絕非虛言。

“不知貴人所煩何事?”有人鬥膽出聲。

蕭讓抿了口茶,淡掀睫毛簾子,從容道:“有美一人,求之不得,我欲與之歡好,當如何?”

衆人一時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這富貴滔天之人也為情所困。

有人搶着道:“自是……自是換一個,您坐擁錢財,還怕找不到那心儀——”

蕭讓打斷,冷淡道:“你可以走了。”

若是換在皇宮,他大約會說“拖出去”。

那人還愣着,外頭的護衛已拖他出去,衆人一時誠惶誠恐。

還是有人為利所誘,揣摩這貴人心意,谄媚道:“這窘迫難當的窮書生才日日将情愛挂在嘴邊,哄那無知女子倒貼癡纏,像貴人您這般,若是仍求而不得,自是……自是……動之以利,壓之以勢,她若仍不肯,強取豪奪囚禁之也未嘗不可。”

畫屏裏那人靜默不語,說話人還以為觸了貴人黴頭,不由心驚膽戰。

那人最後卻道了個極淡的“賞”字。

說話人看着護衛端着盒子上來,愣了下,登時大喜。護衛掀開盒上的布,衆人望着裏頭的一排重銀,嘩然出聲,登時焦灼而躍躍欲試起來。

蕭讓又道:“若某既已囚之,仍欲得其心,當如何?”

書鋪老板搶答:“自是同那話本裏——”

蕭讓淡道:“願聞其詳。”

“這女子,多的是有那雲相所言的……斯德哥爾摩症,”書鋪老板開始賣弄,“嘴上說着不願,身體抵死反抗,真正心意如何,只有她自己曉得。”

“您只需踐踏她尊嚴、虐待她身心,将自己真實心意掩藏,故作冷漠高深,便可輕易玩弄她的感情,到時和盤托出,她定會回心轉意,愛欲洶湧。”

書鋪老板說得眉飛色舞,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畫屏裏那人卻倏然嗤笑,冷道:“拖出去。”

若是在皇宮,蕭讓大約會叫人打上個幾十板子。

書鋪老板吓得兩腿癱軟,面色煞白,被極沒形象地拖出去了。

先前那俗豔的青樓妓|女似有所感,目露欣羨與自悲,嘆道:“無論身心,貴人……均不願傷她分毫?”

她便遇不上這等良人,幾次所托非人,才落得這等境地,年老色衰卻半點銀錢也無。

蕭讓不語。

那妓|女笑中帶淚:“若那女子聰慧,不願依附旁人,書鋪老板所言定是死路一條,不如……縱之,方有一線生機。”

蕭讓倏然站起,淡道了句“重賞”,匆匆離去。

蕭讓知道不想要什麽了,也就突然明白自己該怎麽對雲歇了。

那妓|女望着手中銀錢,淚中帶笑,她這後半輩子不愁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歇冷笑:雲某?

蕭讓乖巧:想冠相父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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