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朝臣們這三日來徹夜難寐,相約聚首時,紛紛苦笑調侃誰的黑眼圈更大些。

七月前雲相仙逝的那夜,他們也像今日這般聚在一起,卻是偷偷摸摸慶祝。

人生最快意的事莫過于忿恨又無計可施的人突遭天譴死了,最悲慘絕望的事則莫過于……那人又回來了。

焦慮沉悶的氣氛在朝堂上蔓延。

朝臣都是人精,陛下那日在祭壇上擁抱雲相如果還可以歸結成失而複得的短暫激動,那他這三日來與雲相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又如何解釋?

陛下分明是在做給他們看,做給天下人看,無聲中表明他既往不咎、無條件袒護雲相的态度。

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一點——雲相要複起了。

私宴上笙歌燕舞,有朝臣卻倏然撂了碗,拍着桌子嚎啕大哭:“還吃什麽吃!命都要沒了!”

“是你幫着構陷雲黨的,跟我們沒關系!”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別以為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別吵了,都先冷靜冷靜,鄭翰林呢?他怎麽沒來?”

“今早上跑去給傅尚書送禮了……”

“竟然不叫上我!”

……

蕭讓下了道聖旨令雲相官複原職,早上授官儀式完,雲歇便乘轎辇光明正大地回了府。一路百姓圍觀,到了府邸群臣作賀,皇帝賞賜之物前前後後擡了幾十箱,看得衆人眼熱心驚。

雲歇被人攙着下了轎辇,望着院子裏堆得滿滿當當的禦賜之物,臉卻微微發青,一拂袖怒道:“快給我擡下去,占地兒又礙眼。”

衆人不明就裏,面面相觑,跟過來的承祿卻痛苦地憋笑。

臨走前陛下同雲相說這叫聘禮,雲相怒了,陛下只得改口,說是……嫖資。

要雲歇領賞謝恩是不可能的了,承祿識趣地先回去了。

雲歇煩不勝煩地打發走阿谀巴結的朝臣,正欲歇下,卻聽屋外有下人竊竊私語:“你聽說了嗎!‘醉生夢我’的柳不栖被連夜請進宮了!陛下這是聽聞了她的豔名,要連夜召幸麽?!”

“那是不是明日宮裏便要多個寵妃了?”

雲歇陡然想起蕭讓之前威脅自己說要将和他發生過關系的人都殺了的話,積攢的睡意頓消,利索地爬起開始套外袍,對外喊道:“備轎進宮!”

雲歇是同柳不栖沒什麽交集,但也絕不願因己殃及無辜。

同一時間,燈火通明的寝宮裏,柳不栖謹小慎微地行禮,努力将她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茶樓裏人安慰她說聖上是垂涎她的美色才連夜召她,她卻不蠢,一介帝王,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又怎會聽信了點傳聞就看上她?她那些個風流韻事,正常男人都難以忍受,更何況當今聖上?

再言之,聖上後宮空虛,為數不多的幾個美人還是前幾年搶雲相的,聖上絕非好色之徒。

她想不通聖上為何突然召見,這才焦灼又彷徨,本能的恐懼令她兩腿發軟幾乎要站不住。

“擡頭。”蕭讓聲音清冽低沉,他叫柳不栖擡頭,自己卻眼都沒擡,一心二用批複着奏折。

“草民不敢。”柳不栖的心懸到嗓子眼,她心裏發怵,恍惚覺得這令人耳癢的聲音有點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蕭讓嗤笑了聲,擱下筆,聲如清泉:“可還記得在下?”

柳不栖驀然擡眸,眼裏滿是錯愕和驚惶,一時竟忘了身份:“你、你……”

柳不栖醍醐灌頂,“撲通”一聲跪下,焦徨道:“草民當日多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饒草民不死。”

承祿湊到蕭讓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蕭讓掠了一眼渾身抖如篩糠的柳不栖,輕笑道:“讓他進來。”

“你領着她先去偏殿。”蕭讓吩咐承祿。

承祿應下,柳不栖忙跟上。

雲歇火急火燎地闖進來,左右環顧,見殿內只剩蕭讓一個,立即道:“她人呢?”

偏殿裏,柳不栖聽到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悄無聲息中瞪大了眼,手指發緊,眼眶漸紅。

雲相,真的是雲相,雲相真的死而複生了。

蕭讓眼都沒擡,繼續批奏折:“朕不明白相父在說什麽。”

“你別給我裝傻,柳不栖人呢?”雲歇氣沖沖地過去。

柳不栖一時激動地渾身發抖,她與雲相并無太多交集,雲相卻這般惦記着她,聽聞她被皇帝傳召,竟連夜進宮替她求情……

莫非雲相也對她有意?這幾年并非她一廂情願?

柳不栖第一次像情窦初開的少女般一顆心亂跳。

蕭讓心下暗笑,面上不顯,不耐地蹙了蹙眉:“打入地牢了,朕處置個人,還得相父首肯?”

柳不栖頓時慌了,蕭讓語氣裏蘊着怒氣,她不想雲相因為她激怒蕭讓。

雲歇身經百戰,終于摸熟了蕭讓路數,冷靜下來:“說吧,想怎樣?”

蕭讓幽幽道:“那日帶相父去‘醉生夢我’,相父莫非對她一見鐘情?”

偏殿的柳不栖聞言宛若被雷擊中,僵立原地。陛下說,那日帶雲相去了“醉生夢我”……

那個身上蟻沉香濃郁的小公子……

那個故意輸的賭約……

那個暗藏關心的先上菜要求……

酒後撒嬌、摟抱……

柳不栖的腦子裏炸成一片漿糊,所有的事都在這一瞬串上了。

那個小公子是雲相,聖上寵溺暗藏,故意輸給他,讓他得以官複原職,重獲往日峥嵘。

雲相待陛下也并非全無心思,他分明關懷聖上,嘴上不饒人,心底卻不設防,一舉一動都是不言的信賴。

那聖上此番叫她來……柳不栖恍然大悟,聖上在吃雲相的醋!畢竟那日她可是口無遮攔胡編亂造了自己和雲相之間種種恩愛過往,還當着聖上的面誇雲相床上生猛威武……

柳不栖悔得腸子都青了,回想着之前那個場景,羞憤尴尬到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竟然就當着雲相的面,說了那樣粗俗又不知廉恥的話……

雲相怕殃及無辜,這才會連夜趕來救她,并非她所想那般對她有意,聖上更是情郎心思争風吃醋,這才遷怒于她,她當真是糊塗!可任誰也萬萬想不到,這萬人之上和一人之下竟是一對兒,面上盡忠盡孝,私底下裏卻……

“我都解釋過了!你還胡說八道什麽!”雲歇惱羞成怒,他沒想到蕭讓會突然跟自己翻舊賬,又覺得他這話着實奇怪,一見鐘情??

蕭讓其實是故意說給柳不栖聽的。

“你何時解釋過了?”蕭讓輕笑反問,“明明是我邊逼邊猜的,你可半字都沒應下。”

柳不栖心道一聲果然如此,難怪雲相這般無禮,陛下卻只笑,半點不生氣,滿是縱容。

雲歇算是把蕭讓看得透透的了,糾結了下,狠狠一咬牙,細膩白皙的胳膊攀上他脖頸,忍着巨大的羞恥感,在蕭讓挪揄又暗藏震驚的眼神中問道:“那這樣行不行?”

“如何?”蕭讓眸光漸深,心尖暗暗發顫,示意他繼續。

雲歇羞于啓齒,磨磨蹭蹭了會,自暴自棄地在他薄潤的唇上輕碰了碰,然後立即彈開,避開蕭讓過于灼熱的視線。

雲歇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犧牲身體去換取便利,這一點都不社會主義,他這檔口不由自主地回想了下,發現好像從他穿回來到現在,本質上來說,他好像一直在犧牲身體在和蕭讓做交易。

雲歇瞬間開始氣自己,為了不自厭,惡狠狠地瞪了眼自那一吻後便開始發怔的蕭讓,暗道他才是逼良為娼的罪魁禍首,心裏頓時舒坦多了。

蕭讓平複好心情,唇角不住上翹:“行了,相父回去吧,朕待會兒便放人。”

“你要是食言我……我就……”

“不會,放心。”蕭讓安撫着,像是給獅子順毛。

雲歇登時拂袖走了,似乎多呆一會兒都是煎熬。

柳不栖在偏殿将這令人不住屏息的畫面看在眼裏,一顆心大起大落太多次,都已經麻木了。

內殿裏的那兩個男人,光是身份便已能讓世人趨之若鹜,如今卻耳鬓厮磨、交頸糾纏,一個昳麗一個清雅,一個動如脫兔一個沉靜似水,當真天造地設,令人除了稱羨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承祿忍笑領柳不栖出來,柳不栖忙跪下:“草民都明白了!”

蕭讓擡眼看她,知曉她是個聰明的,抿了口茶,神情淡然:“回去吧。”

“對了,”蕭讓叫住她,“莫要聲張。”

柳不栖連連點頭。

蕭讓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第二日一早,柳不栖在“醉生夢我”大宴賓客,再三澄清她和雲相之間沒有露水恩情,一滴也沒有。

風向如此,世人似乎也從這事裏嗅出點什麽,那些之前偷沾雲相光的人也投鼠忌器,跟着柳不栖陸陸續續澄清了。

名妓張:“雲相不是奴家的恩客。”

秀麗李寡婦:“雲相沒跟我私會。”

尼姑:“雲相沒有說過喜歡我的禿頭。”

小家碧玉:“雲相沒有始亂終棄,是我與個書生私通,才沒了守宮砂。”

大家閨秀:“雲相沒有愛慕我說要娶我,是我自己到了年紀不願結親,才以此為由。”

……

雲歇其時人在家中坐,聽見小厮一句句來報,被茶水嗆得滿面通紅,他得意了那麽多年的獵豔風流之名,被蕭讓這麽折騰一下,就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歇(得意):我一人之下。

蕭讓(攤手):我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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