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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胧胧,昏昏沉沉,身體裏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寒透。
意識稍微有些回攏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身在一輛馬車上,車轱辘似乎碾過巨大的障礙物,帶起一陣撕心裂肺的颠簸。
有人心急火燎地沖到她身邊,一只手掌試探地蓋上她的額頭,不久又揭開,轉頭低罵道:“連個車都駕不好,你到底是怎麽混進軍營裏來的!”
一道聲音弱弱辯解:“歸來郡這個地方就是這樣,出了名的山路崎岖,路不好走,又遇上最近入冬多雨水,這路就更是坑坑窪窪了,您看前面更難,颠簸真的是在所難免。”
“也罷,前面不遠就是驿站,我抱着郡主走過去,懶得再管你如何颠簸。”
然後,長歌就被連人帶被子抱下了車。
車夫追在後面勸道:“将軍,要不小的再慢些吧?前面還有五裏多地,遠着呢,您抱着郡主不好走的……”
抱着長歌的人沒工夫理會他,從士兵裏點了幾名可靠的,命令道:“你們兩人一組,各擡一個炭盆前後左右護着,別讓郡主着了寒。”
是誰對她這麽用心?
是時陌嗎?
可是從來沒有人叫時陌将軍,他更加不會叫她郡主。
郡主……怎麽還會有人叫她郡主?怕都有十五六年沒有人叫過她郡主了。
十五六年,歸來郡……等等!
恍惚間想到什麽,巨大的狂喜連帶着激烈的顫抖猛地湧入她的神識,她用力睜開眼睛。
入眼,竟是慕雲岚。
他的下颌線條利落,帶着淡淡的青茬,一雙深眸漆黑,直視前方。似乎因為前方道路果然很糟糕,他英俊的長眉緊緊皺起,眉心都起了褶皺。然而抱着她的手臂有力,足下步履穩健,如在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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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哥……”長歌下意識地喃喃。
慕雲岚聽到懷中的聲音,猛地低下頭來,見長歌終于醒來,當下驚喜萬分地用力抱了她一下:“長歌,你終于醒了!你再不醒來,今夜大哥一到,我就該以死謝罪了!”
“大哥……”
長歌重複起這兩個字,牽動起心底深處最悲傷的情緒動蕩,當下竟是克制不住地大哭出來。
這讓慕雲岚當場愣住。
若非是她親哥,他再清楚不過全家上下是怎樣将這個妹妹捧在手心裏呵寵的,幾乎都要懷疑她和自己走失了半生,歷經人世滄桑,這時方才跋山涉水地找回家來,痛定思痛,悲傷不已。
慕雲岚擡頭看了眼在她身旁目瞪口呆的侍女:“夭夭,還不快給郡主擦眼淚?”
夭夭……長歌目光一滞,緩緩轉過頭去。
只見俏生生的小姑娘跟在她身旁,正是十四五歲的好年紀,靈動嬌俏,善解人意。
一面替她擦拭眼淚,一面細細安慰:“姑娘別怕,您昏睡整整三日,身子難受也是有的。但如今既醒了過來,那便是後福無窮了。再者,世子爺已親自帶着軍醫快馬加鞭趕來,入夜便能到歸來驿,到時再讓軍醫給您瞧一瞧,明日必定就能大好了。”
長歌用力咬住嘴唇,絲絲疼意傳來,不怎麽重,卻讓她淚流滿面。
若說她聽到前面的郡主、大哥,心頭還只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終究不敢相信自己能得上天那般厚待。那麽,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夭夭,還沒有在慕家滿門被滅時以芳華正好的年紀替她那般慘烈死去的夭夭,終于讓她相信,她是真的回來了。
她回來了,回到了所有人都還好好的時候!
她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一時情難自抑,久久不能平息。
慕雲岚當她還在為之前的事郁結,輕嘆一聲:“長歌,從小到大,父親一向将你放在心尖尖上疼愛,凡是你說的話,他無有不答應的。只是這一次,你實在是太讓他難過了,他才會将你趕回京城。”
長歌閉着眼睛,靜靜平複情緒。
慕雲岚在她耳邊道:“你風雨兼程南下而來,卻對父親說出讓他立刻停止剿匪、佯敗而歸這等話,叫他怎能不痛心?”
剿匪……
她便是化成了灰,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場剿匪!
上輩子……是上輩子吧?如果她那過去的十五年人生并不只是一個漫長而真實的噩夢的話……正是這一場剿匪,成了慕家最後一道催命符,推着父親和兄長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令慕家滿門被滅,血流成河。
這一年,是懿和三十年,離懿和三十一年的長河郡一役僅有不到一年的時間。然後就是長河郡中,父兄屍骨無存……
長歌回想起上輩子的事,心髒狠狠縮在一處。
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
慕雲岚勸慰的聲音還在耳邊:“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父親只是一時惱怒,不會真的氣你怒你,否則也不會寧願頂着抗旨的罪名,也要派我護送你回京。他這是心疼你染了風寒,怕底下的人照看不周,他是真的生怕你有半點差池啊。”
長歌輕輕點了點頭。
父兄有多疼愛她,她心中怎會不知?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鐵骨铮铮的英雄,就是因為這樣,前世,在他們淪為皇權陰謀的祭品以後,她才會發了狠地将時家的國祚也一并扯下來,寧願負盡天下人,也要改朝換代,叫懿和帝永生永世死不安寧!
可最終,她誰都沒負,卻獨獨負了那一人……
長歌落下最後一行淚,深吸一口氣,收住眼淚,看向慕雲岚:“二哥,一月前,邊關告急,北燕犯境,你知道為什麽懿和帝會不顧群臣反對,命一個寂寂無聞的秦時月挂帥北上,卻将咱們的父親支來這裏剿匪嗎?”
慕雲岚看着前方,面色凝然:“因為皇上斷定,以父親鎮守北燕二十年對敵人的熟悉,這仗若是由他來打,必定大勝而歸。但是南方匪賊卻是在朝廷全力對抗西夏、北燕兩頭虎狼時趁機壯大,多而分散,又各成規模,難以摸清,朝廷幾次調兵遣将南下剿匪都慘敗而歸。而咱們的父親,他一輩子都在北方和北燕打仗,全然不知南方地勢複雜險要,匆匆南下,初次交手,必定會吃大虧……皇上這是想要借匪賊之手,消父親兵權。”
長歌輕嘆一聲:“是啊,皇上不惜以大周整個北境防線為賭注,以全無對戰北燕經驗的秦時月取代父親……可見父親功高震主,已是觸及到了他的底線,他已經容不下父親再立軍功了。”
“皇上派父親南下,一則是為借匪賊之手滅父親威風;二則,還在敲山震虎,讓父親自行領會他的意圖。若是父親接了他這一招,铩羽而歸,平了皇上忌憚之心,皇上還能再容他;若是父親大勝而歸,那便是公然與皇上作對。父親一介臣子,如何能與天子作對?”
上輩子,若不是父親南下剿匪猶如神助,所到之處攻無不克,勢如破竹,在短短三個月內蕩平南方十三個山賊寨子,一舉掃除南方一十三郡心腹大患,被百姓奉若神明,無數文人書生作詩作賦高歌戰神,也不會讓懿和帝下了必殺之心,之後不惜無恥賣國也要聯合外敵絞殺慕家滿門。
而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就已經預感到剿匪最終會成為父親的最後一道催命符,頻頻去信阻止,父親都置若罔聞,她無奈至極,這才匆匆南下勸阻。
但最終,她無功而返,也只能黯然離開。
此時,便正是在她回京的途中。
慕雲岚嘆道:“父親伴駕二十多載,皇上的弦外之音,他又豈會不懂?只是父親他身為一個将軍,自該有一個将軍的擔當和堅守。你沒有上過戰場,還不懂得父親肩頭的家國擔子……”
“我懂的,”長歌擡眸,定定看着慕雲岚,“二哥,我懂的。父親和我說的話,我都記在心上,永遠都不會忘記。”
上輩子,她直到死,都沒有忘記,當年南下勸阻父親時,父親在軍帳中對她說的一番話。
“哦?他說什麽了?”慕雲岚問。
長歌閉了閉眼,輕聲重複當年慕瑜對她說的話——
“我家尚且有女兒挂念父親安危,不惜奔波千裏來勸,哪一家的女兒不是?我盼你一生安樂無憂,天下父親又有哪個不同?但南下一路所見,匪盜之患絕非地方官員輕描淡寫的疥藓之患,實則已深入骨髓。盜匪大奸大惡,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多少無辜百姓死于刀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是你的父親,但我同時也是一個将軍。守護你是我的使命,守衛山河,守衛百姓,亦是我的使命。若今日為了自我保全,而将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周子民推到盜賊亂刀之下,他日還有何面目再茍活于世?”
慕雲岚心下動容:“既然父親的苦衷你都懂得,那便不要再郁結于心了。這幾日,父親日日飛鴿傳書問你病情,你如此折騰你自己,要讓他情何以堪?”
長歌破涕為笑:“二哥果真以為我會做出那等小女兒姿态,用自傷來令自己的親人心疼嗎?我是真的沒想到,我會重病昏迷。”
畢竟上輩子,她确實沒有昏迷。
而這輩子卻有了這插曲,應該是上天垂憐她慕家滿門,才讓她在這緊要關頭回來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記得,父親已經平了……
“此次剿匪,父親已經平了五個郡了吧?” 她試探地問慕雲岚,想再确認一次。
慕雲岚颔首:“嗯,南方這些匪賊裏,主要有十三個山寨最為棘手,過去幾年間陸續折損将士六萬餘人。父親打算,只将這十三個寨子蕩平便回朝。”
只……?
長歌靜靜垂下眸去,父親一輩子忠直,他又哪裏知道,這十三個寨子全部蕩平之日,也就是慕家萬劫不複之時了。
如今十三郡已經平了五郡,還有八郡,以父兄這勢如破竹的速度,留給她的時間,不會超過兩月。
兩個月,她只剩兩個月的時間扭轉命運。
此後一路,長歌便不再說話,只閉上眼睛,艱難地理着朝中局勢。
不久,一行人走到一處險峻,慕雲岚抱着長歌施展輕功,輕松躍過,翩若驚鴻。可惜跟在後面的人就慘了,有武功的衛兵稍微好點兒,全無武功的譬如夭夭這種嬌滴滴的侍女可以說是連滾帶爬,最後千難萬險地過來了,也跟在泥地裏打了個滾兒沒什麽區別。
夭夭愛幹淨,不能接受自己現在的樣子,險些當場大哭出來。
慕雲岚抱着長歌雲淡風輕地看笑話,收到長歌不認同的眼神,才勉強笑罵了一聲:“歸來郡這個破地方!”
長歌看了看周遭荒涼景象,感慨道:“若是朝廷願意扶持一把,歸來郡的繁榮富庶應當不下于江南。”
慕雲岚略帶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這個地方?”
長歌一言帶過:“來的時候,略有耳聞。”
事實上,歸來郡這個地方,對長歌而言,實在是記憶深刻,想忘記都難。
說起來,她上輩子的妖妃之名正是深深根植在了歸來郡這片土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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