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緊接着,就有人在哭爹喊娘。

長歌和夭夭對視一眼,覺得這聲音耳熟,像是……“驿丞?”

長歌對夭夭道:“你出去看看。”

夭夭本來就沒好氣,這便撫着自己驚惶的心口,一路斥道:“怎麽回事啊?不知道姑娘要靜養嗎?”

話落,只見底下一身黃衣的女子正為了桶洗澡水,将一手長鞭揮得六親不認。

驿丞翻滾在她腳下,雙手緊緊捂住臉:“姑娘恕罪,實在是歸來郡窮鄉僻壤,負責運送水車的驿卒今晨摔斷了腿,并非有意不給姑娘供洗澡水的啊……”

廚房裏的驿丞夫人聽到動靜跑出來,護在丈夫身前,又用力掰開他的手,這才見驿丞臉上已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夭夭趕緊別開眼去。

她自小在待下寬厚的鎮國公府長大,見不得這些心狠手辣的,當下便居高臨下冷嘲熱諷道:“哪裏來的暴發戶,敢在這裏仗勢欺人?”

說着,又眼尖地發現女子的裙腳有一圈泥土,立刻選擇性忽視掉自己剛才一路過來比這還狼狽十倍八倍,炮語連珠道:“呸!還說是暴發戶呢,連件幹淨的衣服都穿不起,暴發戶都不是。這歸來驿也是窮得連規矩都沒有了,哪裏來的阿貓阿狗都往裏放。”

夭夭雖是個嬌滴滴的貼身侍女,但在京中的時候,她的主子整日忙着裝傻守拙,也只得她這個做婢女的嘴齒伶俐一些,是以日久天長就成長為了吵架擔當,可以說是很少輸過了。

黃衣女子就不同了,仗着一身武藝,一向是能動手絕不動口,此時被夭夭噼裏啪啦一通折辱,火冒三丈,偏偏就是舌頭打結,連嘴都還不上,頓時憋得滿臉通紅。

說不過,只好開打了,黃衣女子就要沖上來。

雖隔着一層樓,夭夭怕她的鞭子,還是慫得往後一退,護衛見狀立刻沖上前。

黃衣女子一看,柳眉倒豎,輸人不輸陣,一揮手,身後一群身強體壯的家丁便紛紛拔刀上前。

一時,兩方人馬樓上樓下,針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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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腿有點軟。

她倒不是怕自己怎麽着,畢竟這些護衛都曾經浴血沙場,普通宵小還不在話下,只是慕雲岚此時人不在這裏……要是因為她吵架一時爽,給主子惹了麻煩回來,她會被炖了吃的。

“小家子氣!”

黃衣女子看夭夭慫了,總算找回氣勢,舌頭也捋了個順,将下巴揚得高高的,驕傲道:“不怕告訴你,我父親是當朝大理寺卿。就憑你一個丫頭,就敢對我大呼小叫,以下犯上,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說着,一鞭子“啪”地甩在地上,助了助聲勢,甩得人心驚肉跳。

黃衣女子此時又掃過樓上衆人,趾高氣昂道:“你主子呢?還不叫你主子出來見我?我倒是要看看她是怎麽管教你這個賤婢的,若是今兒個不能讓我滿意,我就免費請你們主仆去大理寺住上十年八年,讓她到那裏再好好管教你吧!”

“呸!我看你是牛不知皮厚,馬不知臉長!”

夭夭簡直忍無可忍,正打算豁出去開吵,反正一時吵架一時爽,一直吵架一直爽……此時卻被身後一聲輕笑打斷。

“大理寺卿不過區區一個三品官,如此為非作歹,皇上知道嗎?”

夭夭聞聲,雙眸乍亮,轉身便乖乖退到長歌身旁去。

長歌俯瞰樓下,目光淡淡掠過底下黃衣女子,落在她身後的六七個箱籠上。那些箱籠個個緊鎖,旁邊還各有兩名強壯的家丁看護。

黃衣女子聽得這聲音雖溫軟清悅,但語氣不疾不徐,胸有成竹,仿佛多年的上位者,早已習慣了居高臨下,霎時心神皆懾,立刻循聲去看,只見來人身姿窈窕,衣飾貴重,氣度不凡。她又忍不住定睛去看她的臉,這一看清,卻當下冷笑出來。

“哪裏來的粗使丫頭?長得這麽醜,也敢和本姑娘說話?”

奚落諷刺的話剛剛落下,身後,乍然一道殺氣挾着雷霆之勢襲來。

“姑娘小心!”

只聽得一聲驚呼,黃衣女子憑着求生本能一個旋身堪堪躲過,那道淩厲殺氣便貼着她的臉頰劃過,在她左耳邊留下“噌”的一聲若有似無的聲響,帶着她鬓間垂下的整束頭發齊耳割下。

同時,一把匕首穩穩刺入廳中的柱子,不偏不倚,入木三分。

一道清潤的嗓音從外面傳來,不輕不重:“你不妨再多說一個字,且看看我再出手時,割的是你身上哪一處。”

長歌聞聲,霎時,眸中染上明媚笑意。

“大哥!”

她疾步而下,便見一身青衣的男子立在門口。他身如青竹,面如冠玉,周身氣息儒雅溫和,完全讓人無法将他和方才那把殺氣凜然的匕首聯系在一起,更無法想象這就是令北燕聞風喪膽的鎮國公世子慕雲青。

他見到長歌,俊美的臉上露出笑意,溫柔地叫了一聲:“長歌。”

暌違十多年的一聲“長歌”,令她情難自抑,憶及上一世,這個護了她一生的男人最後卻遭受千刀萬剮而死……

千刀萬剮……

長歌眼淚奪眶而出,忍不住撲到慕雲青懷中,緊緊抱住他,痛定思痛。

大庭廣衆這番舉動,即使是親兄妹,也是不妥。朱婉蘭差點死在男子刀下,滿心憤怒無處發洩,正要大罵一句“狗男女”,她身後跟着的嬷嬷卻将她死死拉住,連拖帶拽拉上了樓。

家丁連忙擡着箱籠,一路跟去。這些人各個體魄強健,擡着箱子卻得異常沉重。驿站的樓梯年久失修,随着他們一步步走動顫得不輕。

慕雲青淡淡看在眼裏,擡手輕輕拍了拍長歌的頭發。

長歌眼淚一時收不住,自己想想也覺得沒道理。如今她不是回來了嗎?她的父兄都還是最好的模樣,意氣風發。

她回來了,她可以救他們!

這樣想着,便又笑了。

她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反而讓慕雲青哭笑不得,拿手帕替她擦了眼淚,微微一側頭,他後面跟着的軍醫便拎着藥箱連忙上前。

“拜見郡主。”

長歌方緩住,這一擡頭,卻又被軍醫的樣子吓了一跳。只見兩鬓微白的老軍醫面色蠟黃,眼底烏青,唇色慘白,目光渙散,仿佛剛受過重刑似的。

跟着慕雲青回來的蓁蓁解釋道:“世子擔心姑娘,一路快馬加鞭趕來,兩天一夜不曾吃喝休息,習武之人還好,倒是辛苦大夫了。”

長歌聞言,朝軍醫行下禮,鄭重道:“有勞先生了。”

軍醫忙拱手拜道:“郡主言重,折煞老朽了。”

長歌道:“我如今既已醒來,也覺沒有大礙,先生且先上樓稍事休息,用過晚膳,明日再替我切脈吧。”

慕雲青正要反對,被長歌打斷道:“大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同你說。”

慕雲青皺眉道:“再重要的事都不及你的身子重要。”

“……”長歌望天,“好吧,事到如今,看來我是不得不說實話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昏迷,我就是有事要跟你說,故意撒謊把你叫來的。”

話落,慕雲青還沒什麽反應,老軍醫被氣得一口氣沒喘過來,連連咳嗽。

所以他兩天一夜不吃不睡,丢了半條老命,全是這熊孩子的惡作劇?

大将軍義薄雲天滿身忠烈,竟然,竟然生了個這麽不懂事的女兒!真是,作孽啊!

軍醫一邊咳嗽,一邊朝着慕雲青投去滿含希冀的目光——世子,這女娃小小年紀就這麽壞,您一定要好生管教,好生管教啊!再晚就來不及了啊!

萬萬沒想到,慕雲青只是無奈輕嘆一聲,一個字責罵沒有,便擡步上樓:“走吧,和我說說你什麽十萬火急的事,要你這麽睜眼說瞎話。”

簡直是縱容溺愛,喪心病狂!軍醫好想當場死在這熊孩子面前,以死明志!

長歌一笑,這便轉頭對兩名侍女吩咐:“蓁蓁,扶先生上樓;夭夭,去廚房弄些吃的給先生送去,不可怠慢。”

“先生。”

軍醫被熊孩子點名,頓時頭皮發麻。

“驿丞大人傷得不輕,讓他去您房中,您替他處理下傷口可好?”

軍醫目光落在皮開肉綻的驿丞身上,醫者父母心,再無二話:“是。”

驿丞夫婦連連謝道:“多謝郡主,多謝先生!”

……

二樓角落的房間裏,随着衆人上樓,一道門縫被輕輕合上。

朱婉蘭轉身,一面從桌上拿起一杯涼茶灌下,一面埋怨一旁立着的嬷嬷:“為何攔着我?”

“姑娘知道剛才那公子是誰嗎?”

“不知道!”

“他就是鎮國公世子慕雲青,他身旁的姑娘就是鎮國公的掌上明珠,千嬌萬寵的長寧郡主,慕長歌。”

朱婉蘭嘴裏一口涼茶“噗”一下噴出來——

“她,她就是京中貴女口中那個,除了會投胎別的是一概不會的長寧郡主,慕長歌?”

據說,這個慕長歌因為鎮國公太過溺愛,從小到大,只知一味呵寵不知教導,長到如今已過及笄之年,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不會都算了,連聊個天都不會,一開口就能把天給聊死,廢柴到連京中最廢柴的纨绔見了她都要自愧弗如,甘拜下風。

京中的貴女,除了公主,沒有一個願意同她玩耍的。

而關于公主對她青眼這事,貴女們私下裏紛紛認為是皇上逼迫的。因為皇上熱衷于拉攏鎮國公,不忍見國公爺疼到心尖尖兒上的寶貝女兒被衆人孤立,這才又是封郡主又是逼公主陪她玩的。

有一次,京中兩名貴女正在晉王跟前争奇鬥豔,一個才思泉湧,一個驚豔四座,鬥得如火如荼時,下人通報說長寧郡主的馬車已到了一條街外,原本正慵懶歪在榻上瞧美人的晉王一聽,立刻就起身親去迎了。

一名貴女望着晉王挺拔矜貴的背影,頓時氣得哭出來,說:“我自出娘胎起就在努力經營了,鬥不過你我尚且想得通,結果卻輸給一個又醜又什麽都不會的慕長歌算怎麽回事!”

另一名貴女“呵呵”一笑:“你出娘胎再經營有什麽用?你有本事也像慕長歌一樣會投胎啊!”

終于惹得原本只是低低啜泣的貴女來了一場暴風式哭泣,震驚四座,一時在京中廣為流傳。

長寧郡主也因此盛名遠揚——除了會投胎,別的一概不會!

此時,朱婉蘭想起方才那女子蠟黃黯淡的容顏,心裏一緊,臉上就露出了惶恐之色:“那我豈不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這慕瑜官拜一品大将軍,手握二十萬兵權,皇上對他極盡仰仗,但凡有個機會就恨不得對他施恩拉攏,這京中誰不是上趕着去奉承他?我,我得罪了他最疼愛的女兒不說,還自報家門……”

朱婉蘭說到此處,懊惱得跺腳。

老嬷嬷卻鎮定地搖了搖頭:“無妨,鎮國公府如今雖然看似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實則危機四伏,皇上對他早有忌憚,更有除他之心,他們如今是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錯,但慕雲青卻在這風口浪尖擅離軍營。這可是抗旨的罪名,他頭一個就不敢聲張。”

“好啊!我這就寫信叫爹參他一本!爹如今雖還只有三品,但他可是受昱王推舉,是昱王的人,而昱王是皇長子,如今太子已經死了,若是我再幫他将慕瑜這塊硬骨頭除掉,奪了他的兵權,那爹就是新帝的從龍之臣,封侯拜相自不在話下,說不定連我也能博出個大好前程來!”

“姑娘不可。”老嬷嬷阻止道,“姑娘不要忘了,此次以省親之名南下又回京,是為了何事。如今,老爺可還在京中等着姑娘的六只箱籠有大用處呢。”

朱婉蘭聞言,如被打中七寸,頓時冷靜下來大半,竟順從地輕點了下頭。

……

另一頭,慕雲青臨窗而坐,淡淡看着眼前一盤棋。

長歌親手替慕雲青斟了茶,含笑遞給他。慕雲青輕啜了一口放下,而後擡手,将長歌最後落下那一子黑子拿了出來,随手扔到一旁。

長歌不解:“大哥這是何意?難道太子我還動不得了?”

“這倒不是,只是你若是想攪亂京那中一池渾水,太子怕是再也不能為你所用了。”慕雲青無奈一笑,“我前日接到京中消息,初七那日,太子忽然起兵逼宮,怎料皇上早有準備,請君入甕,東宮被一網打盡,太子當場自刎。”

“這,這怎麽可能?”長歌震驚不已。

要知道……上輩子,若說長歌這個亡國妖妃是終極大反派,那麽太子應該就是僅次于她的第二大反派了。

“妹妹不見方才那女子,口口聲聲自稱大理寺卿之女?”慕雲青含笑反問,“妹妹難道不覺她臉生?若是從前的大理寺卿,他家的女兒見了你,就算不上前巴結,又怎敢如此嚣張,對你無禮?”

“是有些臉生,我以為是我自己忘記了……”

畢竟于她,她已經是過了一輩子的人,時隔十五年,怎還能将京中随意一名貴女的模樣記得那般清晰?

“前大理寺卿是太子的人,随着東宮倒臺已被株連抄家,如今的大理寺卿是新上來的,昱王那邊的人,名叫朱秀,如今在朝中正是得意。”

長歌聽完慕雲青介紹京中局勢,輕點了下頭,只是心中仍舊疑窦叢生。

怎麽前世的第二大反派竟這麽早早地被人除掉了呢?

這一生,為何一回來變化就這樣大?

難道,除了她以外,還有別的人回來,先她一步動了時局?

可是太子心機手段皆是狠絕,上輩子這些直接有利害關系的人,最後全都是死在他的手上,他們誰回來都不可能就這樣輕易鬥倒太子。

除非那個人是……時陌。

※※※※※※※※※※※※※※※※※※※※

作者:長歌,關于說你醜,作為禍水妖妃……你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長歌:哈?可我這輩子不想當妖妃啊,我是打算就這麽一直醜下去的。

作者:……那除了會投胎別的是一概不會呢

長歌:會投胎……還不夠嗎?

作者:……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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