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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眼帶笑意,仰頭喝了自己的酒,拎着梨枝逗貓一樣地在長寧面前掃了掃,語氣漫不經心,眼神卻專注地看着她,問,“送你的梨枝,不喜歡嗎?”

那梨枝平平無奇,不過是嶙峋的枝桠和潔白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地開着,在滿樹的雪白中毫不顯眼,在皎潔的月色下也不奪目,可是握在秦深手裏卻格外好看,像是被注入了靈魂,變成了月下的精靈。

長寧很喜歡。

可是皇上很不喜歡。

她還沒來得及答,皇上先冷哼了一聲。

他和長寧坐的很近,因此長寧一有什麽異動他總是第一個發現。

比如長寧喝醉了酒,和這些小崽子們的司馬昭之心,在他眼底下都清清楚楚的。

他是有心為長寧尋個好夫婿,也在瓊林宴上也留心着合适的人選,可那并不表示,他能眼睜睜的看着別人湊到他妹妹跟前獻殷勤。

不懷好意,且礙眼,看着就讓人心煩。

他拿長寧當女兒養,從小放在跟前看着她長大,千嬌萬寵地長到現在,連小太子都知道父王心中姑姑第一母後第二他第三,可不是為了讓人一株梨花就拐走的。

尤其是秦家這小子,皇上冷靜地喝了一口酒,他不行。

長寧用餘光打量着她周身彌漫着不愉的皇兄,試圖從看來威嚴不可侵犯的皇兄身上找到一絲端倪。

皇兄對秦深的不喜肉眼可見,簡直是絲毫不加遮掩,底下不少人慣會察言觀色,此時已經小聲議論起來了。

她不覺得皇兄會在衆目睽睽之下故意給人難堪,抛卻為君者的氣度和風範,她的哥哥也不是這樣的人。這其中肯定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可是除了最初那一聲冷哼,皇兄連半分餘光都再沒分給她,冷淡得像是犯了錯的人是她一樣。

長寧有些無措,畢竟她極少見到皇兄這副神情,皇嫂又袖手旁觀,分毫提示都不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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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周身彌漫着低氣壓的皇上身邊,秦深姿态坦蕩從容,身姿挺拔,風流寫意得像天邊的一抹流雲。

他許是等的不耐煩了,梨枝又往前遞了遞,問她,“不收下嗎?”

長寧趕緊收回目光,放下一直舉着的酒杯,拍幹淨手心沾着的瓜子殼,沒有任何遲疑地雙手接過秦深的梨枝,珍而重之地收下,點點頭,“收下的,梨枝很漂亮,我很喜歡。”

她聲音軟軟的,生怕呵氣吹散了潔白的花骨朵,目光清澈,毫不掩飾的歡喜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愛不釋手地小心捧着枝桠。

秦深自上至下看她,只看到漆黑如墨的頭發如水一樣地滑落,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脖頸,曲線優美得像一只對着水面整理羽毛的白天鵝。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手指在案幾上點了點,等長寧擡頭專注地看着他,才開口問,“剛剛為什麽不高興?”

聲音有些涼,像是夜風吹過樹梢的聲音,讓人感覺很舒服。

“嗯?”長寧茫然,擡頭的樣子有些傻,呆呆地問,“剛剛?剛剛我沒有不高興啊?”

她只是有些不解皇兄對他的态度,有些擔心而已,并非不高興。

秦深沒說話,定定地看着她。

長寧立刻知道自己想錯了,他說的剛剛,應該在那之前,是她剛剛“醒過來”的時候。

那時候她剛剛得知那段看起來美滿的婚姻的真相,知道了枕邊人一直隐藏着的一面,甚至還死了一次,只是現在想想都會覺得難受,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

她嗫嚅着,不知是該保持沉默還是随便說些什麽。她沒說過謊話,此時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好的理由。

可是又不能說實話,至少現在不能說。

秦深看着她糾結的神情,沒再追問,沉思片刻,問,“明天要不要去騎馬?”

長寧的眼神立刻亮起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去,要去!”

她記憶裏上次去騎馬已經是很多年前,那時她還沒到議親的年紀,秦深還是兩年回一次京的秦家世子。

他們都還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對酒當歌鮮衣怒馬,不食人間愁苦。

秦深輕笑一聲,想像以前那樣彈一下她的額頭,可是那些如芒在背的視線如絲如縷,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皇帝,他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他,卻無意讓長寧作為別人的談資。

長寧還巴巴地追問,“明天就去嗎,好久沒騎我感覺都有些生疏了,什麽時辰出發啊,要早點嗎……”

秦深打斷她的絮絮叨叨,直接說,“等着,我去接你。”

長寧就不說話了,乖巧地坐着,很安心。她知道,秦深總是說話算數的,他說等着,那他就會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她只需要跟在他身後就可以了,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

于是她點點頭,在瓊林宴還沒結束的時候,就期待起了明天。

他倆旁若無人地說着話,身後各懷心事的人已經恨不得從皮到骨把他們打量個遍。

誰不知秦家世代從武,家中男兒多常年戍守邊關,就連秦深也是每兩年回京一次。這次秦深卻不知怎麽了,竟然一門心思地想考科舉,竟然還一舉中第拔得頭魁,讓早就放出豪言壯志的一幹人等顏面無存。

誰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但誰也不敢湊上去問,連背後議論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秦深聽到,第二天自己就被鼻青臉腫地倒吊在城門上,畢竟秦深早就兇名在外。

就像此時,哪怕他們心有不滿,埋怨他壞了規則,又惱怒他殷勤獻得太過,也只敢拐彎抹角地議論兩句。

可是長寧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好,一句也不行,秦深明明那麽好。

秦家的世子,将軍府的小将軍,不比在場的哪一位身份低微,本也該是生于萬丈錦繡裏,宿于紅紗軟帳的,可是偏偏每年都要在風沙粗粝的邊疆吃沙子,兩年才能回京一次,待不了多久又匆匆回去。

這京中本該是家,卻生生有了異鄉之感,衆人懼他怕他,疏離他。

可他最後還是為了大郢的江山,身後守衛的所有人,馬革裹屍。

長寧情緒飛快地滑落陷入低沉,手裏把玩着梨花枝,心不在焉。

秦深蹙着眉看她一會兒,眼神有些深沉,旋即俯身在她耳邊輕語。

長寧小聲問,“怎麽了?”

“按照往年的慣例,”秦深看着她耳邊騰起的紅暈,慢條斯理地說, “擊鼓傳花,折一枝花,還要贈一句詩。”

長寧猶豫着點點頭,下意識地挺直腰背,拘謹的像學堂上要被夫子提問的學生,“那你要贈我哪句詩?”

秦深直起身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仔細地端詳長寧片刻,沉思着,扯下梨枝上開的最好的一瓣。

常年握劍的手上有一層厚繭,可是動作輕柔極了,長寧只覺得額頭一涼,回過神來,那一抹梨花白已經印上了她眉間。

秦深退後兩步,像是滿意極了,嘴角勾起一抹輕笑,道,“一樹梨花一月溪,朗朗月光潺潺溪水,今夜都屬于你。”

他并未刻意壓低聲音,下面坐着的朝臣可能聽不到,可是離長寧最近的皇上,肯定聽到了。

皇上的臉立刻黑了。他看了一樣秦深,臉上是風雨欲來的平靜。

長寧此時卻并不怕他。

知道自己皇兄上位者當慣了,恨不得別人都看他的臉色行事,除了自家人別人從不敢落他的面子,此時臉色不好也是正常。可是只要長寧給他撒個嬌,甜甜地叫兩聲皇兄,再大的不愉都能煙消雲散。

長寧夾起自己跟前的一塊點心,筷間顫巍巍地放到皇兄的盤子裏,也不說話,就小貓一樣地看着他。

她臉上染了桃花,眉間盛着梨白,一身紅衣,眼神濕漉漉的,瞳仁又黑又亮氤氲着水汽,帶着些顯而易見的親近和讨好。

讓人看一眼就生不起氣了。

皇上哼了一聲,算給了兩人臺階下,伸着筷子美滋滋地想嘗嘗妹妹給自己的點心,誰知半路突然又殺出來一雙玉箸截胡。

鹬蚌相争,皇後坐收漁翁之利。她心滿意足地咽下最後一口點心,抿着嘴優雅地喝了一口青梅酒解膩,輕飄飄地看皇上一樣。

皇上敢怒不敢言。

長寧抿着嘴偷笑。

可是人群中總是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在她身上流連,不用擡頭看長寧就知道是誰。

她很快收斂了笑意有些心煩,在經過臨死前的那一番交談之後,她對這人已經沒有絲毫的期待了,可是他們在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長寧也知道,讓陳世死心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甚至恰好相反,他總是愈挫愈勇,哪怕是一意孤行也絕不回頭。

之前長寧會覺得這種品質可貴難得,甚至還鼓勵他幫助他,可是如今風水輪流,她欣賞的變成她懼怕的。

因為她發現她對另一副面孔的陳世一無所知,她毫無辦法。

此時宴會已經熱鬧起來,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酒正酣時所有人都放開了,這時候偷偷溜走,應該也沒多少人能發現少了一個人。

她偷偷拉了拉皇嫂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想走了。皇後拍拍她的手,道,“去飛鸾宮,讓人給你煮些熱湯。”

長寧點頭,拎着裙角悄悄地走了。

誰也沒看到在她離開不久,一個黑色的身影跟在她身後,隐入了禦花園的夜色裏。

此時瓊林宴正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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