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在悲痛之中過了三天。

這天，我又在禦花園的長廊內漫步。表情自然還是悲痛的，只是心中早不知暢笑了多久。

我擡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烏雲蔽日，連一點兒陽光也不透。

呵……日出之日，看來會是遙遙無期。

內心暗笑，表面還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在別人看起來就是我一直都不願意相信親娘故去。連皇上也是每天都來陪着我，變着法兒想逗我開心。

就這樣呆呆地站了好久好久，站得腳都酸了。丫環太監多次上前勸我到不遠處的亭子裏休息一下，我都當沒聽到。

直到小六子前來通告說大将軍求見，我才如夢初醒。

我迅速批準，等到人影進入視線，馬上奔過去投入他懷中。“表哥！”話帶哭腔，好不悲慘。

原以為他會立刻推開我，沒想到他只定定地站着，任由我抱着他。

我正疑惑不解，擡頭望向那人，發現他只靜靜地看着我。那墨如夜空的眼中，什麽也沒有。是的，什麽也沒有。

心底無由生出一股寒意。

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即使是我在他面前如何放浪形骸，如何露骨地與皇上調情，他眼中也有厭惡。而現在，他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一個對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表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自己叫的這一聲帶上一絲心虛。

他淡淡地讓周圍的人退下，淡淡地望着我。

“表哥？”我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聲，不明白為什麽他要摒退其他人。他不是一直最怕和我單獨相處嗎？

恍惚中，我感到有一些東西脫軌了，漸漸不受我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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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害了叔叔小嬸和春菊後，這次又想陷害我嗎？”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感情。

我笑了，那笑比哭還難看，雙眼還溢滿淚水——就像一個剛喪親不久的孝順女兒。“表哥，你在說什麽？”

“你是不是打算在衆目睽睽之下與我摟在一起，之後去皇上那裏告發說我要輕薄你？”

“表哥……”我微微一驚，沒想到他竟真看出我擺的局。

他輕笑，依然讓人看不出情緒。“這對你來說應不難，畢竟皇後的命令，誰敢違背？只要你哼一句，他們絕對會将白天說成黑夜。而你，再在皇上面前掉兩滴淚，我的人頭恐怕就得落地了。”

不等我回應，他又繼續說：“本來，你做什麽我都是不太在意的……”

我眉毛輕蹙，等着他繼續未竟之語。

“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妄想去毒害皇上。”

話音剛落，我駭然地推開他。“你怎麽知道？”我知道現在沒必要再裝下去，只是我完全沒想到他居然洞悉一切。

他微笑，一如當初我們一同游湖般溫潤。“你也夠厲害的，三天來裝作不堪承受喪親之苦而神智失常，竟恢複進宮前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晚煮茶倒茶孝敬老爺夫人。演技之真切差點兒連皇上也騙過去了。若不是昨晚喝茶前皇上察覺味道不對，今天大邯就要易主了。”

我壓下慌亂，挺胸與他對峙。

沒錯，我記得爹娘都喜愛喝茶，于是自娘死後一天開始，我便假裝不能接受爹娘相繼逝去的乖女兒，每天清晨起來為爹娘泡茶，站在爹娘身旁看他們喝下自己親手泡的茶水。晚上也要為他們泡上一壺，等他們把茶喝光了才願意去睡覺。

爹娘沒了，自然是由最疼我的人暫代其位。于是每天泡的茶其實都喂進皇上的肚子裏。只是昨天晚上，在我把茶遞過去時，皇上似乎是被燙着了，雙手一松那茶就倒了一地。很不湊巧，毒是下到那杯子上的，這一碎，我再也沒機會放毒。只好先把計劃壓後。

“你在旁邊偷偷監視？”不然怎麽會對昨晚的情形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還不明白？”溫潤的聲音如今在我聽來竟覺出一絲驚悚。

“明白什麽……”話剛出口，我就驚住了。因為我想起他剛才說的一句話。

他剛才說……差點兒連皇上也騙過去……這樣說來……

“皇上他……”我一直以為皇上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看來你終于明白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身，竟見到那位當今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站在我的身後。而且，他那嚴肅正經的表情，是那麽的陌生……

“皇上……”我不由得感到驚慌。曾經，我無數次扮演出驚慌的樣子，只是自入宮以來便一直沒感受過真正的驚慌。如今對着這當朝天子，我感到雙腳發軟，恨不得立刻遠遠逃開，逃開這裏，逃開一切。

那位令我感到陌生的天子輕嘆。“你真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未免太天真了。皇後。”

聞見這聲“皇後”我便想起了。三天前，在禦花園，我昏倒後聽到的那聲“皇後”。當時只覺有點兒不對勁，卻想不出是哪裏不對。現在我知道了。皇上……他在叫我時從來都叫我“寶貝兒”，沒有一次是喚我“皇後”的。

如此說來，原來是我一直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嗎？一直……

不由得仰天大笑。一直以為是自己在設置棋局，殊不知自己也是別人的棋子。

笑聲好不容易稍歇，我冷笑地問：“為什麽選我進宮？又封我為後？”

一直以為自己是因為當時榮府被卷入政治風暴，爹為求自保而被打包賣進皇宮的，如今看來并沒有那麽簡單。

皇上雙眼微垂。“朕……自然是喜歡你才點名要納你為妃的。只是朕也沒想到，當時榮府竟被牽入西定王動亂而險遭連坐之罪。”頓了頓，又聽他低聲補了一句：“自那年七夕廟會相見，朕便喜歡上你了……”

七夕廟會？腦中有什麽一閃而過，但被我扔到一邊去了。

我冷冷一哼。喜歡？喜歡我會在我面前演了那麽久的戲？“那又為何封我為後？”

皇上輕輕一嘆，似無奈又似惋惜。“一開始是為了與母後鬥氣。之後……則是發現你是一個不錯的誘餌。”

誘餌？我疑惑，随即想通了。“想必您是琢磨更換太子這事兒很久吧。”自我進宮，便沒少與太子相遇。每次對方都一臉急色的狼樣，一看就知道圖什麽。在當上皇後之後，太子和十二更沒少往我那兒跑，都是想要拉攏我幫助他們順便滿足他們。

事實上，自上年年底爹被處刑後，太子一黨的實力大減，眼看就要被十二壓過了，才會在前幾天找上我，讓我想辦法把皇上毒死。如此一來，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繼位。當然，他還開出了一系列讓人心動的條件，諸如換朝之後，依舊封我為後。

本來我就打算在清理了榮府之後，就開始料理讓我重困深宮的人。這麽好的一個機會，為何不應下？這樣才有昨晚的毒殺行動。

皇上點點頭，沒有否認，也沒必要否認。“立儲以長，即使朕不願意，這規矩也不能說改就改，惟有等機會拉他下來。”

是一個好理由，可是我不相信。在群臣面前裝瘋賣傻那麽久，随便修改律令又是什麽難事？“是為了保護真正的儲君吧？”換言之，至今呼聲最高的太子和十二，一開始就不在皇上的考慮範圍內。

當朝天子閉上眼睛，點點頭，同時還深深地嘆氣。“你本是一個極聰慧的女子，若能将你的才智用于輔助朕，将是一位賢內助。無奈……”

心中覺得好笑，于是就笑了。“若你真誠待我，我何須至此？”事到如今，所有規矩禮教已是多餘，我只能将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盡數砸向兩人。

面對我的咆哮，皇上也不怒，只輕輕地對我說：“朕也曾想對你坦誠，可你的眼裏從來就沒有朕的存在。所以，你也不想要朕的孩子不是嗎？”

“好……好……”連我一直偷服避子藥也知道，果然是一個好丈夫啊……我此刻只覺得全身被無數的怒氣溢滿，快要破體而出。“所以你們就聯合起來騙我是嗎？在我面前專心扮演一個整天只會尋歡作樂的昏君，讓我幫你找出朝內所有貪官侫臣！”而之前我以為被我除掉的那些忠臣……忽然想起曾經聽丫環嚼舌根說的話——汪侍郎貶至海疆，祁将軍發配至西域……

是了，派到外面不僅可當歷練，更是逃離我指控的最好方法！

說完，我轉回去狠狠瞪向曾經一心牽挂的對象，緊握雙拳的手已經被指甲紮破，鮮紅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只是肉體的痛，永遠比不上心中的痛。

“好一個岳衡！爹娘待你如親子，你竟然如此對他們！在你入朝為官之後便時刻想着怎樣定我爹的罪是吧？”而我，其實一直只是被他利用的棋子。利用我對他的癡心，讓我進宮，讓我從此恨上賣女兒以保自己安康的榮家人！

那人雙眉鎖起。“我曾經多次規勸叔叔……只是他一直不以為然。我也是沒辦法。而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獲得幸福。沒想到……”

胸膛快速而不規律地起伏着。我毫不懷疑，若我手中有劍，絕對會不顧一切地刺向他！

可是，當怒至頂點，便覺得一切煙消雲散了。我是不可能殺得了他的，連傷他一根頭發的實力也沒有。于是我放松雙手，呆呆地看着從自己掌中流出的鮮紅。

真傻……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活在別人安排好的劇本裏。以前敬愛的爹娘，毫不猶豫地把我賣了。曾經思戀的對象，也不過是戴着張假面具來陪我玩情感游戲。連一直朝夕相對的人……從一開始就在利用着我。

曾經以為自己手中掌握所有，最終才發現，我什麽都沒能抓住。

是我的錯麽？因為我癡戀着一個不愛我的人，上蒼就要如此懲罰我？我不過是期望着能得到哪怕是一丁點的愛……

曾經以為只要我想要，就什麽都能得到。結果我得到的，根本什麽都沒有……

妖後，妖後，原來這皇後蠱惑的，從頭到尾都只有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再一次向天而笑。透過在眼中打轉的水霧，我看到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烏雲已散，又白又耀眼的太陽正積極地散發着光芒。

笑聲不止，眼眶中的淚水轉了一圈又一圈，只是我不允許它落下。其它的誓言可以不管，只有對自己所發的誓，我必定會堅持到底。

再次望望身邊的兩個人，兩個在我生命中重要的過客，我猛地拔下頭上發簪，狠狠朝自己心窩刺去。

“瑜兒——”耳邊傳來急促的叫喊。那聲音很熟悉，也很陌生。

那麽用力抱着我的人是誰？那雙使勁按着我傷口的手的主人是誰？那雙充滿悲傷的眼眸的主人又是誰？

睜開的眼睛漸漸模糊，我感到所有的感覺似乎都在離我而去。也罷，全消失就好了。痛到最痛就不會再痛，這樣，我就不用再痛了……

耳邊聲聲呼喚漸漸遠去，視野也漸漸被漆黑籠罩。

意識遠去的一剎那，我想起，那雙眼睛，與在我裝瘋泡茶的時候，每次接過杯子的那人的眼睛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