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北鬥石(十四)

西南的秋風拂過空曠的山林, 靈江舍不得再啄殷成瀾,只好在車頂上蹦蹦跳跳, 以期能煩死他, 教殷成瀾也嘗嘗自己想他想的夜不能寐,轉轉反側的滋味。

殷成瀾摩擦着茶壁,微微仰頭,聽着小黃鳥在車頂故意制造出來的動靜,他确實想不通這只神通廣大的的鳥……人,接近自己有什麽目的,難不成真是想讓他訓一訓的嗎。

如若不是,他孑然一身,卻是什麽都沒有的。

殷成瀾低頭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車中的小幾上,略一思忖,低聲說:“靈江……”

季玉山沒料到他會以這個名字開口,驚訝的擡起頭, 發現自己直視殷成瀾後, 又垂了下頭, 微微錯開視線, 以示尊敬。

殷成瀾道:“靈江的身份特殊,想必二人已經心裏有數了吧。”

季玉山一愣, 連忙道:“您…我…不是…”不知該稱呼什麽合适。

嚴楚一直暗暗盯着殷成瀾沉默不語, 後者溫和一笑, 看起來真是和藹可親:“季公子這是怎麽了, 跟以前一樣喚我一聲閣主即可,嚴神醫是馭鳳閣的貴客,季公子自然也是,無需跟殷某多禮。”

季玉山滾結滾動,很想擦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是……閣主。”

殷成瀾道:“殷某是想拜托二位暫時不要向外人透露他的身份,靈江性子直率,不清楚世間有多少腌臜之事,殷某是怕他被惡人利用,害了自己。”

瞧瞧,這話一說,頓時就将靈江與他們劃開了界線,将自己和小黃鳥圈成了一起,只有他才是真心實意的為靈江好。

嚴楚心裏冷笑,終于明白他之前一直覺得殷成瀾不像江湖人的原因了,這種與生俱來優雅端莊的耍流氓不是江湖人在市井中就能學來的,非待是常年浸淫在恩怨不分明的深宮內院,人和人都隔着肚皮的勾心鬥角,才能養出這麽個玉樹臨風的大流氓。

他之前覺得被小黃鳥看上的馭鳳閣閣主可憐,現在倒是同情起在車頂上生悶氣的靈江,看上這種心思深的看不見底,待人虛虛假假的大荊前任太子,究竟誰比誰才更倒黴。

嚴楚拉了下季玉山的袖子,不冷不淡的說:“殷閣主放心,該說的我等不會說,不該說的,更是一個字都不會說,既然北鬥石已經到手了,現在就還差兩味天材異寶,殷閣主想必已經有頭緒了,我和玉山也不再留下來繼續叨擾,嚴某祝殷閣主早日找到藥引,我們就先回神醫谷等候馭鳳閣的好消息。”

殷成瀾颔首,端起茶盞輕輕碰了一下小幾上剩餘的兩杯,嚴楚看見,只好沉着臉,将兩杯茶都一飲而盡,拉着季玉山出了馬車。

馬車行至在西南邊境的官道上,兩旁都是蔥郁的林木,初秋的天空澄淨蔚藍,一排大雁縱橫飛過天空,季玉山被嚴楚強行拉到了另一輛馬車上,他回過頭,看見殷成瀾的車頂上,靈江小黃鳥還什麽都不知道,炸着小翅膀憂郁的瞪着車頂,好像要将那層木頭瞪穿,看見下面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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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擔心靈江他……”季玉山坐在馬車裏還不老實,往外面張望着。

嚴楚将他拉到馬車裏面,自己坐到入口處,兇神惡煞的看着他:“你長點腦子行不行,你沒聽出來殷成瀾已經将靈江占為己有了。”

季玉山只好老實坐下來,他胳膊腿都長,坐在角落裏只能弓背曲腿縮成一團,看着慫了吧唧的,嚴楚真是恨鐵不成鋼,恨自己怎麽看上個這麽個東西。

季玉山見他臉色不好,就向前傾身,伸出兩根手指拽了拽嚴楚的衣袖,小聲說:“我看出來了,可我覺得他只是看上靈江的靈通特異之處,并不是靈江想要的那種。”

他将聲音壓的更低,為了讓嚴楚聽清,就湊到他耳邊:“我怕他将來利用靈江,這才是真的害了靈江,我想要去提醒他。”

話音帶着熱氣鑽進嚴楚耳中,癢癢麻麻的撓進了他骨頭裏,嚴楚猛地打了個激靈,一把推開季玉山:“說話就說話,離我這麽進做甚麽。”

季玉山被他推了個跟頭,撞在車壁上,哎喲一聲,嚴楚紅着臉斜眼睨他,又不情不願伸手将他扶了起來。

在握住書生帶着薄繭的手時,嚴楚忽然想到,他就跟靈江一樣,為了面前的人,做甚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不過心甘情願被利用是一回事,收不收回報,就是另一回事了,嚴楚不傻,他付出什麽就要得到什麽,想必那只小鳥也毫不遜色。

如嚴楚所料不錯,靈江也絕不是會吃虧的主,就拿他在車頂上吹了三天的冷風,終于冷靜下來,認為殷成瀾寵還是要寵着,不過打也是不能手軟的,這就跟養孩子一樣,平常嬌慣的是個小寶貝,犯事兒的時候,大人家長揍起來也絕不手軟。

他覺得平日裏他就是待殷成瀾太好了,才叫他現在都要爬到自己腦袋上去了。他在車頂上苦思冥想,于前兩日想到了一個讓殷成瀾吃點苦頭的注意。

是夜,衆人原地休息,不再趕路,夜深人靜的時候,靈江把小耳朵貼着車壁,聽見裏面傳來綿長的呼吸,便明白到時候了,就拍拍小翅膀站了起來,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自己丫樣的爪爪上,然後,大刀闊斧的在車頂上面跳起來。

砰,砰砰,砰,砰砰——還很有節奏的,将車頂踩得砰砰直響。

藏在暗中的影衛望着在閣主大人車頂上跳大神的小鳥,遙遙對視一眼:怎麽辦,弄不弄下來?

另一影衛無聲的打着手勢:要去你去,爺的寶貝疙瘩,我不碰。

昏暗的馬車裏,月明珠散發着淡淡的光暈,就在靈江剛落爪的第一下,殷成瀾就睜開了眼,他呼吸依舊綿長,如同睡着的人,而眸中卻清明幽深,被光華照着,流轉過一抹暗色的深意。

殷成瀾聽着小黃鳥踩出來的響動,手指搭在身側竟還出奇的跟上了拍子,他們一個沒事找事,一個閑的蛋疼,從某方面來說,真是絕配。

殷成瀾在數着靈江約莫跳了百下之後,故意發出了一聲不耐煩的輕哼。

時刻關注下面動靜的靈江立刻覺得此法有用,跳的更加賣力,活生生把自己從一只精明的小鳥整成了在風中跳大神的二愣子,就在他懷疑殷成瀾是否又睡下時,忽然一陣風刮起馬車簾子,靈江鳥眼一花,等再看清時,殷成瀾已經坐到了車頂。

殷閣主眉頭緊皺,嘴唇繃成一條鋒利的線,俨然一副被從好夢中吵醒的煩躁模樣。

靈江看見他,也不跳了,冷冷瞪他一眼,心裏幸災樂禍,将小翅膀收到身後,留給殷成瀾一枚冷豔決絕的圓屁股,往車頂一卧,腦袋縮進翅膀裏面——睡覺,不愛搭理你。

徒留殷閣主大半夜坐的如此之高,大風越狠,他人越蕩。

在靈江轉過身時,臉色陰沉的前任太子殿下像變戲法一樣,忽的露出一點笑意,望着大風吹也吹不跑的一坨小鳥,很想伸手戳一戳他圓滾滾的身子。

不過他忍住了,似乎還在冷戰,不能這麽沒節操。

殷成瀾望着頭頂璀璨的夜空,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從懸崖上義無反顧跳下來的一抹淡黃,好像火種,在那天狂卷肆意的疾風裏映進他的眸中,燒進了他的心裏。

幾天之前撕心裂肺的仇恨就像雲煙,風一吹就散盡了,他胸腔裏因為仇恨而冰涼的血被那抹如同焰心的顏色燒了起來,缥缈而溫暖的聚在心口,讓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這小黃毛來自己身邊究竟為了什麽,殷成瀾還不清楚,不過從裏到外看起來都是個世間難尋的寶貝根子,他繁複的心思轉了幾回,終于塵埃落地,垂眼撫弄着衣袖,認為自己白撿了個大便宜,便恬不知恥的無聲無息把靈江定下了。

靈江本以為自己睡不着,卻不料睡的格外的香,一覺醒來後,天都大亮了,樹林裏傳來婉轉的鳥叫,他下意識也跟着啾了幾聲,清清嗓子,張開小翅膀伸懶腰。

連按歌送來了洗漱用的清水,靈江就趁機倒挂在馬車車檐上,伸着短短的脖子,往裏面瞅。

殷成瀾從帕子的縫隙裏窺見他,心裏一陣無語,雖然他是要下了,但這個走路像鴨子,展翅像雞崽,偶爾還倒挂着跟只蝙蝠一樣的玩意兒,到底算個什麽好?

他又是一陣琢磨,認為查一查靈江的身世還是很有必要。

不過這事可以先放放,還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操心。

離開西南邊境的五天之後,海東青攜一封書信歸來。

薄薄的一張紙上用清隽的瘦金字體寫了三個字:事已成。

殷成瀾笑了一下,他的笑又和之前對待靈江時不一樣,是那種邪魅狠厲、不帶感情的笑——千裏之外的帝都王城傳來消息,皇帝突發疾病,無故嘔血,太醫院上下無方,發皇榜求醫治病。

而未出一日,一位僧人揭下皇榜,僧衣白履入了皇宮,佛香經忏氤氲進肅穆莊嚴的金銮大殿,大荊國四百八十四座古剎一同鳴鐘,鐘聲回蕩在帝都綠瓦朱甍的宮殿裏,幾天之後,皇帝無藥自愈,病好的當天,便向四洲八境七十二座邊塞關卡發出三道聖旨。

第一道封此人為大荊第一禪師,奉壇入國寺,率天下古剎為大荊國運燃長煙不絕。

第二道築牆屯梁,招兵買馬,肅清朝廷軍隊屍位素餐。

第三道下的是密旨,也最為莫名其妙,勒令三軍統帥封關查城,森嚴戒備,捉拿逆賊。

可如今天下清明太平,逆賊說的是誰,聖旨中卻緘口不言了。

連按歌馭馬與馬車同行,手裏拿着細長的馬鞭,甩打着馬背,向前傾着身子,隔着車窗與殷成瀾交談,輕輕嘆了一口氣:“往後的日子有的好過喽。”

殷成瀾眉眼淡然:“怕了?”

連按歌搖頭,無不遺憾道:“要是直接被爺吓死了,該多好。”

他沒指名沒道姓,卻讓在場的人,連靈江都聽了明白。

殷成瀾沒說話,又開始用他随身攜帶的小刻刀往木頭上雕東西,眼皮都不擡一下,對連按歌的話沒一丁點反應,可明明深仇大恨的是他,最沉得住氣的卻也是他。

他手裏刻刀翻飛如花,木頭碎屑掉了一地,連按歌對他這副老神在在尤為欽佩,撇了撇唇角,重新直起身體,無意間往馬車入口處掃了一眼,心裏又是一陣無語。

小黃鳥倒挂在門簾邊上,随着馬車的走動搖搖晃晃,兩扇小翅膀随意向下耷拉着,還真跟山洞裏晝伏夜出的蝙蝠一毛一樣,他挂了一會兒,發現沒人搭理他,就決定再多挂一會兒。

此處比車頂要好些,不至于連殷成瀾的一根毛都看不見。

他們說話不避靈江,也避不開,這叫靈江将前因後果一貫穿,明白了許多,但他不是多嘴的鳥,也不愛管事,聽了就當沒聽見,自己心裏知道,以後能用得着就行。

靈江看着獨自坐在馬車裏往木頭上雕東西的殷成瀾,男人不知道要雕什麽,連描形都不需要,信馬由缰的雕镂,靈江見他将手指粗細的圓木一端削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剛出了雛形,卻又伸手按在上面,用了內力,将木荷花抹去了。

殷成瀾的神情平靜的像馭鳳閣下面徜徉的大海,風平浪靜的什麽都看不出來,可只有熟悉大海的人才知道那下面暗流湍急,洶湧彭拜的內心。

經驗老道的船夫之于大海,便如同靈江之于殷成瀾,小黃鳥可笑的挂在門檐上,卻有着真誠精明、無不肅穆的魂魄,能看透世間三山六水,人間險惡。

“我明白他。”靈江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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