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北鬥石(十六)
巍峨肅穆的皇宮大殿戒備森嚴, 禁衛軍披甲持銳,十步一崗, 三裏一衛, 宮牆之下內院之間設弓弩手,弓箭上膛,随時随地蓄勢待發,此外還令有十二時辰巡邏不絕,如此防守之下,皇帝躲在寝宮大殿往外看時,仍是一陣膽戰心驚。
目及所到之處,一草一木都好像在暗中窸窸窣窣謀逆着什麽,每一扇門後都藏着陰魂不散的太子,獰笑着要搶去他的皇位,奪走他的東西,就像當初他奪走他時的一樣。
他怎麽還沒死,毒藥沒毒死他, 懸崖也摔不死嗎, 皇帝扶在門窗上的手緊緊攥着, 太陽穴鼓起, 上面抽動着青筋,目光淩亂的望着窗外。
這時, 屋門忽然響了一下, 皇帝的眼睛一瞬間瞪到最大, 猛的轉身, 聲音近乎凄厲道:“誰?是誰!”
端着茶水的小太監被這麽一吼,踉跄跪倒了地上,手裏端的茶盤呼呼啦啦翻倒一地,顫巍巍道:“陛下饒命。”
長年待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公公安喜聽見聲音,趕緊走了進來,将小太監往一邊踹了踹:“皇上,是西南軍李将軍回來了。”
皇帝眉間一喜,向門口走了兩步,看見西南統帥李威,不等人行禮問安,便急切的問道:“可有蹤跡?”
李威黑甲未退,風塵仆仆,低眉垂眸的搖搖頭,聲音嘶啞說:“并未發現任何可疑之人。”
皇帝的臉色便頓時沉了下來,眼底瞬間出現厲色,他年紀剛過不惑,正當壯年,可兩鬓已經斑白,眼角堆積着皺紋,每一道都滿含怒意:“未發現?未發現!亂臣賊子都跑到朕的眼前耀武揚威了,就差拿着刀架到朕的脖子上了,而你竟然說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皇帝胸膛起伏,退後一步,扶住身後的桌子,目光胡亂的掃視着,然後轉身将桌上奏折全部掃到了地上:“他去哪兒了,他還有哪裏能逃!”
李威撩開戰袍單膝跪下,沉默不語的承受着天子之怒,皇帝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砸到他的頭上,他便就要去查,封鎖城池和邊線,沒有畫像,沒有前因後果的去捉拿憑空冒出來的亂臣賊子。
皇帝求而不得,呼哧呼哧的喘着氣,餘光望見李威面無表情的沉默着,肩背筆挺,肩上的玄甲泛着冷冷的寒光,像極了那人風雨不動的模樣,皇帝心裏忽然警鈴大作,太子是怎麽知道自己出宮的,是如何知道自己要去聽佛講經的,如此隐秘之事,怕是只有埋在他身邊的眼才能看到。
他大步沖到李威面前,彎腰抓住他的铠甲:“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和他一夥的,你們謀劃起來要害朕,是不是?是不是!李威,你說話!”
西南将領眉頭緊皺,低聲問:“皇上,您說的是誰?”
男人擡起的眼裏一片坦誠,可他的眼窩太深,眸色太重,讓昏了頭的皇帝看不清他的忠心,只覺得鋪天蓋地都是太子的眼,太子的手,窺視着他,箍在他的喉嚨上,掐的他喘不上氣來。
怒的急了,怕的狠了,皇帝一口老血又憋回了胸口,先是咳了一聲,緊接着唇角便有血絲吐出來,他擡手一摸,大叫起來:“快……将禪師帶來,朕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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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管公公趕緊派人去禮佛堂将禪師請了進來。
那是位年輕的高僧,披着一襲青色的袈裟,筆挺如松,溫潤似玉,目光澄淨清澈,好似天山冰雪融化的湖泊,幹淨的倒影着湖光山水,他腕上纏着一串殷紅的佛珠,向皇帝微微欠身,念了一句佛號。
皇帝靠在塌上,臉色蒼白,看見他像是看見了一顆定心丸,招手讓人上前:“禪師,朕吃齋念佛,佛祖會保佑朕嗎?”
山月垂眸:“心誠所致。”
得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虛弱的喘着氣,氣若游絲的點點頭。一旁的李威看着他,就像看着方才被皇帝吓破膽子的小太監,縱然人前威風,可心裏草木皆兵,已成驚弓之鳥。
他不由得皺緊了眉,一時想不出皇帝懼怕的到底是誰。
待皇帝歇下,二人步出大殿,禁軍大統領馮敬恰好帶兵巡邏到殿前,他看見李威,瞳仁不由自主的縮了一下,西南關卡與西南城相隔二百裏地,當日抓捕太子時,李威還未趕到,殷成瀾算好了一切,迅速撤離,以至于西南将領連逆賊的面都未見着,就被皇帝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可誰又能想到傳聞中連屍骨都未留下來,甚至被皇帝賜了谥號的懷遠王又重新出現了。
“李将軍。”馮敬喚住他,目光閃爍,他上前走了半步,卻又停下了腳步,山月注意到他的動作,靜靜撥動着佛珠,不動聲色的打量他。
李威皺眉:“馮統領要說什麽?”
馮敬的手扶上腰後的刀柄上,他扭頭看了一眼山月,後者念了一句佛號,有眼色的告辭了。
就在山月即将走過宮殿長廊的轉角時,他停了腳步,轉過了頭,這時,馮敬像是做好了什麽決定,将他未邁的半個步子踏了出去,一步走到李威身邊。
山月禪師緩緩收回了視線,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手裏古舊的佛珠,青裟搖曳,随即,消失在光線黯淡的長廊轉角。
躺在龍床上膽戰心驚的皇帝忽然重新坐了起來,他用龍袍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
安喜公公忙湊上前:“皇上可需安神茶。”
皇帝臉色陰郁,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安喜被他看的心裏一緊,唯恐沒有伺候好主子,掉了腦袋,咽了咽口水:“皇、皇上,山月禪師應該還沒有走遠,奴才……”
皇帝猛的站了起來,安喜被他吓得渾身一顫,腦袋重重磕到地上,不敢擡頭。
皇帝徑自走到書桌前,取了一根狼毫,不悅道:“還不滾過來給朕研磨。”
安喜連忙小跑過去将硯臺添水,皇帝不耐煩的氲濕了筆尖,提筆在宣紙上落了字。
安喜無意間瞥見‘鬼孤老人’四字,像看見了什麽可怖的東西,受了驚吓似的收回了目光,可那四個字已經如鬼祟一般烙進了他的心裏,讓他毛骨悚然,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好像爬滿了蟲子。
靈江的好日子沒過太久,甚至他的木簪子都還沒找到人來炫耀,壞消息就像一坨新鮮出爐的鳥屎,落到了大總管的書桌上。
來信用一塊破布包着,裏面有一把散亂的銀針和一封信,信上有二醜字,歪七八扭的寫着:靈江。
若不是裏面熟悉的銀鈎針,單是這兩個字,就險些醜的連大總管手一抖,給丢了出去。
意識到有可能是半路與他們分道揚镳的嚴楚出了事,連按歌立刻拎着破布和書信上了聽海樓。
殷成瀾看着銀鈎針還未說話,靠在門邊抱着雙臂的連大總管就先條條有理的分析道:“閣中并無‘靈江’這個人,該不會是誰拉仇恨拉錯地方了吧?”
畢竟像嚴楚這種臭脾氣的,到處樹敵也不無可能。
殷成瀾便好整以暇的瞧了他一眼,那裏面的得意真是一覽無餘,伸出手,打了個響指,朗聲喚道:“靈江。”
雕花窗子的檐上就倏地倒挂下來一顆黃杏大的小腦袋,蕩漾着一撮風騷的呆毛,問:“做甚麽?”
連按歌:“......”
內心一片操蛋。
靈江翻身躍下,展翅滑翔到殷成瀾肩頭,就着他的手指,将那封給他的書信看罷,寫信的人大概并不喜歡用筆,字跡潦草,只有一行——欲救二人,需獨往喬家鎮。
十個字,掰開揉碎的看,都是針對靈江的。
可他想不明白,江湖之大,他深居簡出,從未與江湖中人有過牽扯,算上季玉山和嚴楚,也是一只手就能數的出來,什麽人會将注意打到他的身上,況且,他一只鳥有什麽注意可被打。
他将疑問問出來,殷成瀾垂眼擺弄着袖口,老神在在沒說話,連按歌挑起眉梢,撇了下唇,他們一個不承認,一個不想承認,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若能得到此鳥,人不可至之處皆能至,山川大河,深宮內院,人間絕境,繁華鬧市,但凡飛鳥能去之處,便如同将耳目也放至所處,所聽所見,人間再無秘密。
重要的是這個大寶貝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寶貝。
可靈江平常是有點賤,卻絕不蠢,殷成瀾和連按歌的想法看似一片繁榮似錦,好像有了這個寶貝,就是皇帝今夜寵幸了哪位妃嫔,在床上耳鬓厮磨說了什麽話,都能被千裏之外的人收入耳中,但天底下,又有幾個人即便得到了靈江,就能操控得了他。
“我去看看。”靈江說。
連按歌嘴角一抽:“你去能幹嘛,一個網子兜下來就被抓走了。”
他還不知道靈江的身份,而靈江與殷成瀾都并沒有打算告訴他。
小黃鳥皺着眉,将小翅膀負在身後,他的想法很簡單,這兩個人裏面,嚴楚手握殷成瀾的性命,不救也得救,而季玉山那個二貨,雖然沒什麽大用,但心地善良,擺着看也好看。
況且,有人觊觎他,還不是殷成瀾,這讓靈江有點惡心了。
“我派人暗中跟着你。”殷成瀾道。
靈江飛到他膝蓋上,擺擺翅膀:“劫走他們的人既然讓我獨去,想必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你的人被發現,會連累我。”
說完頓了一下,用一種‘你心知肚明’的目光看着殷成瀾,低聲說:“況且,不方便。”
連按歌立刻不願意了:“喂,你也太狂妄了,連累你,不方便?若你救不出嚴楚,後果是什麽你清楚嗎!”
靈江再清楚不過,他沒有說話,而是等着殷成瀾做決定。
男人修長的手指輕輕敲在輪椅的扶手上,心裏思慮着這只背後伸出來的手究竟來自何方,他的目光從濃密的睫毛下射出來,落在稚嫩的小黃毛身上,心中便騰起了一層殺意,膽敢有人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想必已經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
“你說的有道理,我可以答應讓你自己去,不過我的人會遲你三日跟着,你意下如何?”
靈江還未點頭,連按歌就搶先一步道:“爺,您就這麽由着它胡來?”
殷成瀾唇角卷了一下,想起那日信誓旦旦的小黃鳥,嗯了一聲,靈江仰頭望着他,也跟着露出一點笑意。
好一幅人鳥情未了的感人畫面,奈何被迫欣賞的大總管的心裏只有一千句操蛋未宣之于口,他龇牙咧嘴的想:“要不要這麽寵着啊。”
靈江說走就走,回窩裏轉了一圈,發現沒什麽好收拾的,就又鑽出來向殷成瀾告別。
“你就這麽走?等等。”殷成瀾左右看了一下,從衣架上拿了張帕子,然後讓連按歌取了一捧精飼料過來,将飼料用帕子裹住,中途又從連按歌身上摸出一張銀票塞了進去,把帕子系成小包裹,拎着放到了靈江面前。
簡直很“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了。
殷成瀾向來待屬下不錯,待鳥更是當兒子一樣養着,他既然已經要下靈江,該給的待遇是一點都少不了的。
靈江眼瞅着殷成瀾,只覺得這男人真是越寵越賢惠,差不多足夠給人當媳婦了,于是老懷安慰的收下他的賢惠,将腦袋塞進小包袱的縫隙裏面,背到身後,湊過去蹭了蹭殷成瀾的手指,幹脆利落道:“走了。”
說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男人之間無需太多依依不舍和纏綿,雄性動物天性的擔當和責任融在骨血裏,只要心上人需要,随時随地都能化成一座山川,沉默而堅韌的撐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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