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寒香水(七)
第三只信鳥毫無收獲飛回來時, 天氣已經很冷了,往北走,開始稀稀落落飄起雪花。
靈江坐在馬車外面, 望着紛紛揚揚的白雪,掐指一算, 已經快三個月了, 殷十九那個家夥竟然一絲消息都沒透露給他。
他不怕冷似的穿着薄薄的單衣,肩頭落了一層薄雪, 就這麽坐在疆北茫茫的冰天雪地裏,沉思了半日,終于得出來個結論:殷成瀾謀劃已久, 應該不會出事, 而至今他不聯絡自己可能有兩方面原因——其一, 他的毒未發作, 并不着急,其二,他根本就不想念自己。
靈江眉頭皺緊,對這個結論很不滿意, 殷成瀾就是個堅硬的冰疙瘩,他捂在懷裏捂了這麽久都沒融化,可靈江又不是極有耐心的鳥,保不齊哪天自己就對殷成瀾演出點霸王硬上弓的橋段, 到那時, 睡一個被窩也怪不好看的。
他要的是殷十九從了他一輩子, 并非一晌貪歡。
靈江沉吟片刻,忽然拉住缰繩,馬兒噴出白霧,在雪裏踏了兩三步才止住。
車簾一晃,被撩了開,一股暖騰騰的熱氣氲了出來,嚴楚從縫隙裏露出半張臉,不耐煩地看着他:“什麽事?”
靈江見他舒服的躲在馬車裏,臉蛋白裏透紅,一看就是過得很滋潤的樣子,便心生一股幽怨,冷言冷語道:“寒香水在哪裏?”
嚴楚放遠視線,望了望他背後白茫茫的風雪,目及之處除了雪白還是雪白,連道路都看不見,目光迷茫的搖了搖頭:“我只知道寒香水在疆北,但具體在哪裏也不是很清楚。”
“……”
靈江真想撕爛他的嘴。
不過他也就是想了一想,除了殷成瀾之外,靈江還沒有去摸別人臉的想法。
“那你是如河知道寒香水在疆北?”只好咽下氣,問道。
車簾的另一端也露出個縫兒,季玉山紅着臉向靈江招手:“不忙趕路的話,進來再說。”
季玉山看着靈江雙肩很快落滿了霜雪,如瀑的頭發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白花,他長得真是好看,背影映着雪白的天地,一頭漆黑的墨發在風中翻飛,濃墨重彩的如同一副意境潇逸的畫像。
嚴楚下意識排斥靈江進來,卻被季玉山暗中扯了扯袖子,只好不情不願的說:“你、你變成鳥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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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江轉眼幻成小黃毛,飛進馬車,在進門前,還用小翅膀點點嚴楚的肩膀,丢給他一個不屑的目光。
防什麽防,他還看不上呢。
馬車裏奢侈的鋪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人坐上去柔軟暖和,角落裏放了兩只做工精巧的暖爐,熱烘烘的烤着馬車,裏面不知燒的什麽炭材,卻一點嗆人的煙味都沒有,反而散發着一股草木特有的清香。
外面風天雪地,裏面溫暖如春,布置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季玉山給靈江倒了一杯熱茶放到車中的小幾上。
小黃鳥看了一眼,就徑自跳上杯緣把爪爪泡了進去,能在冬天泡上這麽一盆水,熱水漫過爪子,渾身的血液都好像蘇醒過來,那種從爪子到呆毛,從裏到外的舒服滋味簡直難以形容。
小黃鳥頂着呆毛,一臉冷酷的舒了口氣:“說吧。”
馬車裏的二人看見,還莫名有點眼巴巴的羨慕。
嚴楚捧着熱茶并不喝,望着氤氲的熱氣,說:“你想弄清寒香水在何處,要先知道寒香水是什麽。”
季玉山抱着膝蓋縮在角落,配合的問:“是什麽?”
嚴楚道:“這八種天材異寶,前六種皆是世間罕見的藥材,只要是藥,不論生在什麽嚴寒酷暑之地,也是人能所到的地方,而餘下的這兩種就不一樣了。”
他似乎也有點疑惑,聲音不自覺低沉下來。
靈江問:“哪裏不一樣?”
嚴楚道:“這兩種東西不是生在地上,而是生在身上。”
靈江斜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身上?”
嚴楚不自覺的摸着杯壁,嗯了一聲,低頭抿了口茶水,不太舒服似的,說:“傳說中寒香水是一種渾身剔透如冰的蛇的血水,而那種蛇傳言說就生在極寒之地的疆北。”
靈江身為鳥,平日裏跟蛇有點宿仇,但凡是蛇都喜歡上樹偷鳥蛋吃,所以這仇還沒破殼就結下了,聞言他繃起臉,如臨大敵道:“疆北太大,去哪找?”
嚴楚道:“再過不久,大雪封山,到疆北最冷的地方興許就能找到,可這也是興許,因為不管是這種蛇,還是寒香水,都只是傳說。”
傳說裏面真真假假,誰能說的清呢,可這真假不定的傳說卻是殷成瀾活命的希望,靈江神色陰郁的沉默了片刻,說:“不管是什麽,我都要試試找。”
他說着将爪爪從水裏擡了出來,站到柔軟的羊毛地毯上,甩了甩鳥爪上的水珠:“現在還不算太冷的時候,還有時間,我将你們放到這裏,十九一直沒音訊,我要回去見他一面,之後我們就進雪山。”
大雪好像停了,四周靜悄悄的,一陣微風拂過,擦着雪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靈江正要飛出馬車,去給嚴楚二人尋一處合适的地方,就聽嚴楚在背後忽然道:“你有沒有發現殷成瀾并不着急尋找最後兩種天材異寶。”
小黃鳥背影一頓,嚴楚仰起頭,望着和地面一樣灰白肅殺的天空,緩緩說道:“因為他也知道,最後兩味天材異寶怕是找不到的,他尋了十年,其中艱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從他找上我的那天起,他已經多活了十多年了,現在馭鳳閣出了事,就相當于他已經親手将自己的退路斷幹淨了,所以,興許他根本也就沒打算再去找的。”
靈江轉眼幻化成人,站在冰冷的雪地裏,雪下的很深,沒過了他的膝蓋,他背對着嚴楚,面無表情的望着眼前萬籁寂靜的冰天雪地,将拳頭一點點攥緊。
怎麽會沒有察覺到,他又不傻。
從馭鳳閣出事的那一刻,殷成瀾做出的選擇就知道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像如影随形的空氣一樣,随着他胸膛起伏,不斷萦繞充斥占滿了他的血液、骨骼,他的雙眼只能看到殘廢的雙腿和被背叛的仇恨,他的夢裏全是猙獰與懷疑,他的生命除了複仇再無更多的意義,即便他站在與世無争的人間仙境,心裏裝的仍舊是晦暗不明的猜疑。
仇恨是殷成瀾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如今他正一點一點斬斷這根線,等線斷了,他就了無牽挂可以離開人世。
殷成瀾早就不想活了,靈江知道。
他唇角抿成一條鋒利的線,臉色蒼白,唇上無色,唯有一雙眸子深沉如黑夜,他冷冷的勾唇,說:“他不找我找,他不解我解,他想死,也先要問我答不答應。”
嚴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我也希望他活着。”
不然之前的六種天材異寶豈不是全喂狗了,便道:“如果他的毒不發作,還能再撐六個月,你要真有本事找到餘下的兩味,殷成瀾就是想死,本神醫也能救活他。”
靈江淡淡嗯了一下,嚴楚鑽出馬車,撿起馬鞭,說:“走吧,我們在附近的村落等你帶他回來。”
他惡意的彎起唇角:“如果他不回來,就把他綁了,再不行,就用強的,我這兒還有藥,你要不要?”
靈江回給他一個輕蔑的眼神,迎着大風走進了雪地裏,沒走多遠,又轉過身回到馬車邊上,嚴肅的伸出手,說:“給我。”
還是帶點藥吧,萬一殷成瀾跟黃花大閨蜜一樣激烈反抗呢。
靈江飛了七天七夜,幾乎沒怎麽歇息,終于趕在中原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回到了萬海峰。
大火已經停了,可漫山遍野都是焦黑破敗,曾經精致的樓閣只剩下危危傾頹的幾根柱子,還勉強直立着僵硬的身軀,在山風中吱嘎呻吟,随時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靈江落在一片焦土裏,這裏曾是殷成瀾的書房,他的泥築的鳥窩被壓在幾片爛磚瓦的下面,已經破碎不成樣子了。
靈江想了想,啄了一片泥巴收了起來,然後不再留戀,張開翅膀滑翔出去。
不知是否經歷過一場戰役的緣故,今年的海岸邊格外荒涼肅殺,平日裏偶爾還有幾艘小船飄在淺灘上,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靈江在天空盤旋,眼尖的注意到臨濱城外駐紮的軍營。
四大營挂着朝廷的帥旗,正是皇帝派來圍剿馭鳳閣的軍隊,他在來之前沿路打聽過,半個月前一把大火燒上萬海峰,将馭鳳閣燒了個精光,朝廷軍隊攻占山頂,終将馭鳳閣衆人逼死在了峰頂之上,馭鳳閣閣主殷成瀾重傷失蹤,下落不明,這場轟轟烈烈的鎮壓以朝廷為勝利,唱響了最後的結束曲。
與朝廷作對,殷成瀾付出了慘烈的下場。
靈江無聲無息落在營地外的樹梢上,将他收集到的信息做了簡單的分析,他有一點想不明白,殷成瀾謀劃這場厮殺究竟是為了什麽?但凡腦子沒坑也能知道破釜沉舟不是這麽破的。
他沉默的看着營地裏來回走動的士兵,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營帳中,靈江黃杏大的腦袋迅速反應過來,猛的從樹枝上躍起,截住了那道身形。
那道身形有一張陌生的臉龐,靈江卻毫不猶豫沖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眼前一花,只覺得一股殺意撲來,他忙往一旁錯了一步,腰間的劍已經猝然出鞘揮了出去。
靈江躲過劍氣,一爪踩到了薄薄的劍刃上,小翅膀張開,如雄鷹展翅,風姿飒爽。
那人看着在風中呆毛淩亂的小黃毛,無言以對,只好抖了抖劍,将小黃毛抖掉了。
片刻後,靈江坐到了主帥的營帳裏。
那人走了進來,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你怎麽認出來我的?”
靈江面無表情道:“屁股。”
走路太騷。
連按歌摸摸臀部,臉頰漲紅,一臉羞憤難當:“難道你沒事總是觀察我的屁股嗎?”
頓了一下,又叫道:“十九爺知道這件事嗎?!”
靈江:“……”
哦,這次算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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