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寒香水(九)

意識到此人有可能和殷成瀾有點什麽關系, 靈江的心裏便瘋狂跳了起來, 氣息都有些不穩。

因為他知道就憑少年神似的眉眼和年紀, 最有可能的關系就是父子。

靈江沉默的看着雪花飄落在少年披着青裟的肩上, 回想起他在馭鳳閣中可曾有聽過關于殷成瀾妻兒的流言, 他想了一遍, 确定以自己對殷成瀾關注, 是從未聽過一星半點的。

那麽這個少年是從哪冒出來的?他娘親呢?為何會年紀輕輕就削發為僧,入了佛門呢?一般來說, 凡人入佛門,大都不是對塵世失望了無牽挂才入的嗎,少年也是如此嗎?那他對塵世間誰失望了?

……是殷成瀾嗎。

小黃鳥虎軀一震,晃了晃身子,已經在心裏為殷成瀾編排出了一場抛棄妻子如今幡然悔悟千裏尋子的苦情戲。

他默默的心想,少年既然會出家, 說明他娘親可能不在了,如今殷成瀾在佛門中找到他,想必已經抱頭痛哭認過親了吧。

他戲多的想着,那等殷成瀾跟了他之後, 他是不是就成了少年的後爹了?

白撿了個兒子, 這刺激大發了。

靈江忽然飛起, 落到了少年的肩上,打算再仔細瞅瞅他。

空塵肩頭一動, 發現肩上竟多了一只鳥, 雪花落在它巴掌大的身子上, 在淡黃色的羽毛上結出一層細碎的冰渣。

“嗯?你從哪裏來的?冷嗎?”

靈江默不作聲的思考着,要不要和大兒子先交流一下感情。

這時,身後傳來說話聲,以及雪面被輪子碾壓的聲音。

“睿思,等雪停了再掃吧。”一女聲道。

空塵肩上端着小黃鳥,握着掃帚轉身,朝廊下二人走了過去,乖巧的喊道:“娘,義父,地上滑,你們別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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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轉身,殷成瀾就看見了少年肩頭蹲着的小黃鳥。

那鳥胖乎乎的一團,可真是黃,從頭到爪沒有一絲雜色,兩枚烏黑的小圓眼像暗夜裏的星子,瞅人的時候又圓又亮。

這小鳥長得可真像他養的那只。

殷成瀾剛想到,就看見睿思公子肩頭的小鳥忽然一晃頭上的呆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進了他的懷裏,然後一翻身,在他懷中激動萬分的撒起歡來。

殷成瀾:“……”

哦,怪不得看着賊兮兮的,還真是他家那只啊。

空塵微微一訝:“義父,這鳥是?”

殷成瀾一手罩住在他腿上四仰八叉亂蹭的小黃毛,鎮定道:“見笑了,閣裏的信鳥。”

空塵的娘親捂唇笑道:“這鳥看着可真活潑。”

殷成瀾客氣的點了下頭,看見他腿上羽毛亂糟糟已經沒有鳥樣的蠢鳥,心道:“活潑?真是客氣了,丢人現眼啊!”

空塵道:“是出什麽事了?我沒在它身上看見信筒。”

殷成瀾感覺手下軟綿綿的小鳥身上冷冰冰的,也沒凍死這丫的,用手心給他暖了暖。

他還不清楚靈江是怎麽來的,來這裏有什麽事,不過就是不用腦子想,也知道能猜個一二,便道:“無需擔心,一切都在掌控中,睿思,外面寒冷,陪你娘回屋吧。”

空塵将好奇的目光從殷成瀾指縫裏露出來的黃毛上收回來,掃帚放到一旁,走上去扶住殷成瀾的輪椅:“好,我先送義父回去。”

古寺的後院有給香客住的客房,空塵前腳剛把人送進屋裏,靈江後腳就變幻成人,将屋門關嚴實了。

殷成瀾坐在桌邊,将暖爐點起來,倒了兩杯熱茶,端起一杯低頭抿了一口,眼觀鼻鼻觀心的看着沉浮的茶葉。

靈江大大咧咧坐到他側邊,撐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手摸了過去。

殷成瀾被他調戲的頗有經驗,在他剛有動作時就用端茶的那只手擋了過去,誰知靈江只是虛晃一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就着他手中的杯子低頭喝了一口,剛好印在殷成瀾方才喝過的地方。

“味道不錯。”

男人的臉上瞬間蹿上一層薄紅,微惱将杯子丢到了他臉上。

靈江笑眯眯截住,端着他的杯子,說:“我說茶好喝,你生什麽氣。”

殷成瀾耍了一輩子的流氓,徹底敗在了此鳥手裏,一想起剛才靈江的舉動,臉皮莫名發燙,神情就不由自主冷了下來,面無表情道:“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大概是和你心有靈犀?”靈江嬉皮笑臉。

殷成瀾皺眉:“此地非同尋常,若是被人知道......”

靈江打斷他的話:“好了,不會被人知道的,連大總管告訴我的。”

殷成瀾并不信他,以連按歌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透漏他的蹤跡的,事關重大,他的人很有分寸。

靈江把自己喝完的茶斟滿遞了過去:“無所不用其極,攻其弱點,自然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殷成瀾懷疑的望着他。

靈江就将腦袋伸了過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睑,說:“我到他面前哭了一哭,他就告訴我了,你看,眼睛現在還腫呢。”

短短的片刻裏,殷成瀾考慮過所有能逼連按歌說話的可能,但顯然沒料到是這個原因,他愣了一下,然後,心中湧出的懷疑猜忌忽然就無聲無息熄滅了,外面白雪紛紛,爾争我詐,他的心裏卻只有一片柔軟,不由自主溫聲問道:“怎麽哭了?”

靈江垂下眼,低聲說:“想你想的。”

殷成瀾笑了一聲:“還貧。”

靈江湊到他面前,從他腿上捏下來一根自己的羽毛,遞給他。

殷成瀾道:“現在還不到掉毛的時候。”

靈江便從善如流的答道:“羽毛漸稀終不悔,為你消得鳥憔悴。”

知道他會貧,沒料到他貧的如此出神入化,殷成瀾終于繃不住了,眼角一彎,笑了起來,拍着他的腦袋,說:“不準胡亂篡改先人的詩詞。”

靈江靜靜的看着他眼角的笑,品出了一絲世态炎涼的寂寥。

等了一會兒,靈江說:“我們去疆北吧,找寒香水。”

殷成瀾笑容淡下來,眉眼之間還是柔和的,他往暖爐中添了炭,暖意映紅了他的側臉:“既然來了,就好好待着吧,別胡思亂想了。”

靈江按住他的手:“你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真打算陪他去死?”

殷成瀾抽出自己的手,沒去看他,輕輕晃着茶盞裏的水:“你不懂。”

“不是我不懂,而是你。”靈江說:“為了他,賠上自己的一生,你覺得值得嗎,十九,你真甘心嗎?”

‘甘心’二字像一把錐子,猝不及防刺了一下殷成瀾的心髒,他那原本千瘡百孔、早已經習慣疼痛的心竟然再次像是被揭開了傷疤,狠狠的疼了一下,讓他的呼吸都跟着一滞。

殷成瀾抿了下唇,察覺身體裏毒血正蠢蠢欲動,他垂着頭,很快,舌尖便嘗到喉嚨裏的腥甜。

靈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想去改,就聽殷成瀾嗤的笑了一下,再擡起眸子時,眼裏冷的如冰。

“你知道被困在輪椅上的滋味嗎,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殷成瀾緩緩的說。

他好像從來都不在乎自己的殘疾,好像總是能一如從前的淡漠冷靜,可只有殷成瀾自己知道,他早就快被逼瘋了,他臉上有多麽冷靜,內心就有多麽煎熬,這種困在方寸之地,身不由己的感覺,這種殘廢孱弱無能為力的滋味,就像是跗骨之俎,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快着火入魔了。

他甘不甘心,又能怎麽樣,這麽多年的尋找,這麽多次的失望,早就将他耗盡了,直到如今,他的骨血裏全都填滿了仇恨,唯有仇恨才是支撐着他脊梁筆挺不折的希望。

至于‘甘心’,他早就不想了。

靈江緊張的看着他:“我只是覺得……”

“出去。”殷成瀾操控輪椅背過身體,“我不想看見你。”

他的背影冷冽的不近人情,靈江擱在桌上的手緊緊攥起,手背繃起的血管清晰可見,他暗暗吐息好幾次,才忍住了內心的沖動,站起身,什麽都沒說走了出去。

臨了,還記得反手幫他将門掩上。

殷成瀾深深望着緊閉的屋門,咳出一口鮮血。

冬季的天黑的很早,才剛黃昏,外面已經暗了下來,冷冷的月光盛飛如瀑,倒映着雪地,照出一人孤零零的影子。

靈江沒去別處,就這麽站在殷成瀾的屋前,沉默的看着院子裏漸漸飄起了鵝毛大雪,斜飛的雪花吹進屋檐下,沒多大會兒,他的肩頭就落滿了積雪。

古寺靜悄悄的沐浴在月光下,銀裝素裹一身清冷,白雪皚皚的山谷天寒地凍,四下除了風雪的簌簌聲外,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雖有法術傍身,但長久這麽站着,靈江依舊被凍的渾身僵硬,一動便是一身冰渣。

屋裏,殷成瀾望着被雪照亮的窗戶,那上面有一抹斜長的身影,已經站了很久了。

外面很冷吧,影子這麽久不動,該不會是被凍僵了吧?

殷成瀾心想,那小鳥應該不會這麽蠢,凍死自己的,他自我安慰的收回視線,想閉上眼,可眼皮卻不聽話的又睜開,直勾勾的盯着床帳——可是他今日才到古寺,又是冬天,要屋子沒屋子,要鳥窩沒鳥窩,也沒地方去不是。

外面真的很冷的。

殷成瀾控制不住的想着,好像有個老和尚在他耳邊不停地念叨着這句話,在殷成瀾覺得自己耳朵都快長出繭子時,他終于受不了了,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起身的一剎那,萬籁俱靜,只有屋外微弱的呼吸成了三千塵世裏唯一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裏輕輕敲開了他的心門。

殷成瀾嘆了口氣,按了按太陽穴,提起坐到輪椅上,操控輪子走到門前,擡起手,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落了下來。

屋門咯吱一聲打開,一陣極冷極寒的風吹了進來,不等殷成瀾感受到寒風凜冽,房門便被立刻關了起來,進來的人忽然一腳踹到他的輪椅上,朝自己猛地一撲,後背就被緊緊抱住了。

抱住人後,靈江縱身一躍,動作一氣呵成,轉眼之間就将殷成瀾按到了床上,随即,自己覆身壓了下來。

“你——”

“好冷。”靈江迅速摸進殷成瀾的衣襟,将冰冷的雙手塞進他懷裏,雙腳緊緊纏住他不能動彈的雙腿,最後把臉埋到了殷成瀾頸側,确認自己從上到下都貼上了熱源,靈江渾身哆嗦了下,說:“我快凍死了。”

殷成瀾感覺自己抱了個冰疙瘩,又冷又濕,手按住靈江的肩膀,剛想推開他,聽見這麽一句,推拒的動作不知怎麽就停住了,昏暗中,他任由靈江抱了一會兒,感受着懷裏的人時不時無法抑制的打個顫,殷成瀾閉了閉眼,手上這才有了動作。

他沒有再去推開他,而是拉過一旁的被子,将靈江裹了起來,說:“該。”聲音有些啞。

聞言靈江笑了笑,直接撩開方才隔着的薄薄的單衣,摸上了殷成瀾肌肉緊致的胸膛上。

赤裸的肌膚相貼讓殷成瀾一僵,咬牙道:“拿出來。”

靈江動了下,手指無意有意掃到那副軀幹的凸起上,他一本正經有理有據的說:“這樣我恢複的比較快,害羞什麽,都是男人。”

殷成瀾被他摸得發毛。

貼的太近了,不用手,他幾乎也能描摹出靈江貼着自己的身體線條——青年有着勁瘦的腰腹,微微凹下去的胯部,修長有力的大腿,這是一副近乎完美無瑕的身軀,帶着殷成瀾可望不可即的生命力。

他渴望這種鮮活,又畏懼這種鮮活,貼近這種生氣,又排斥這種生氣,複雜糾結的感覺萦繞在殷成瀾心頭,讓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按在靈江脊背的手究竟是想推開,還是想要抱緊。

就在他難耐的想要逃避答案時,忽然,他感覺到腹上有些異常,殷成瀾十年如苦行憎般的生活讓他一時沒意識到那是什麽,正當他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就聽見靈江毫無預兆的大聲說:“你沒有發現你的計劃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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