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佛火小鳳凰(六)
靈江站在被窩邊,瞅着裏頭埋着的鹌鹑蛋有點愣神。
橘貓渾身炸毛, 在被窩邊上走來走去, 看起來挺着急的,跟那産房前就要當爹的男人一樣。
反而是靈江這個親生的爹沒什麽大的反應, 扭頭對屋門邊的殷成瀾道:“啾!”
啾完才想起他聽不懂。
殷成瀾察覺到不對, 看着靈江呆愣的表情,心頭慌急起來, 他連忙操縱輪椅過去, 幾步的距離, 是撞着桌角擦過去的,連輕功都忘了用。
從小到大,殷成瀾見過無數次幼鳥破殼, 唯有這次讓他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他有些狼狽的撞到床邊, 只見被窩團成的一個圈裏,他家那枚鹌鹑蛋上有一粒綠豆大的小洞, 就在他剛過去的瞬間, 有什麽從小洞裏一閃而過。
殷成瀾忍不住扯着靈江的小翅膀,激動道:“那是我兒子嗎?”
靈江瞅了他一眼, 抽回自己的翅膀, 淡然道:“啾。”
不然呢。
殷成瀾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有個崽, 還他娘的是鳥生的, 還他娘的生出來是只鳥, 內心彭拜一時不知言語。
他一貫自持穩重, 如今給喜的眉飛色舞,咧嘴笑的像個傻子,不停的戳着小黃鳥,問:“剛剛是它的小嘴嗎,它在啄殼?它現在怎麽不啄了,我方才沒看清楚它的小嘴巴。”
靈江:“……”
鳥喙就是鳥喙,嘴什麽嘴,還小。
鳥窩上只餘下那枚邊緣波浪起伏的小洞,剛才吧唧吧唧啃蛋殼的小嘴約莫是累了,收了回去,就沒再露出來。
殷成瀾探頭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失望的嘆了口氣。
站在被窩邊上的小黃鳥無聊的用爪子撓着屁股,心想,不然他把蛋蛋敲開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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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貿然從外面撬開蛋殼,很容易弄傷幼鳥。
破殼是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然而外面低沉亘遠的鐘聲卻連綿起伏,回蕩在長安寺裏,靈江見殷成瀾直勾勾看着鹌鹑蛋,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就飛到他臉上,踩住高挺的鼻尖,眯起小黑眼,嚴厲道:“啾。”
催促他先去幹自己的事。
殷成瀾欸了一聲,捏住小黃鳥的翅膀将他摘了下來:“擋住了。”
靈江只好飛到他背後,叼住他的衣領,将他往門外揪。
領口勒住喉嚨,呼吸出現凝滞,一直眼巴巴等着看小嘴巴的殷大閣主這才回神,聽見窗外古鐘的聲音,他心裏竟生出一種感覺,哪怕外面刀光劍影,兵臨城下,還是唾手可得的江山萬裏,風光旖旎,沒有什麽能比得上眼前這枚鹌鹑蛋含羞欲露的一點動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心底瘋狂的雀躍,用手揉了揉臉,這才苦笑着說:“好。”
靈江便連翅膀帶爪子的比劃,讓他先行去皇宮,自己留下來等鳥蛋破殼,一旦鳥崽子出來,殷成瀾還未回,他就背着崽崽去見他,讓他一解思蛋之苦。
殷成瀾別無他法,只好答應,臨走時,戀戀不舍的看了鹌鹑蛋一眼,還在期待他兒子啄殼。
他道:“千梵的絕筆信裏已經向皇帝暴露了睿思的下落,再過幾日,皇帝極有可能會出兵包圍長安寺,來找他信中所說之人,不過官兵尋不到這幢院子,你只管安心待在此處。”
靈江抓住他的手指,點了點腦袋,飛撲到殷成瀾唇上啄了一下,然後目送他離開長安寺。
盤踞山巅的古寺,站在懸崖邊能望見遠處隔着三十裏護城河的京城,鐘鳴鼎食,極盡奢華繁盛,一輛不打眼的車馬從寧靜的世外山水走向枕戈待旦玄冰冷甲的權謀之處。
十年之前猝不及防失去的東西,如今殷成瀾要悉數拿回來,可等得到萬裏江山之後呢,之前他身懷必死之心,要将自己得不到的江山從皇帝手裏奪走,交到他親自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手裏,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僅此而已。但如今殷成瀾惡毒已解,往後還有百年的光景可活,他是如何謀劃,如何打算的?
靈江對此一點都猜不透殷成瀾的心。
從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有這個人而已,但殷成瀾的心裏想的是什麽,可否願意放下心頭意難平的萬千溝壑,離開至尊無上的帝都,與他山水縱橫,走街串巷,養花逗鳥,過平靜的生活。
靈江想,若是殷成瀾還想當皇帝,他也只能将他打暈綁走了。
帝都皇宮裏,皇帝握着山月禪師的絕筆信,眉眼之間風雲雷動,神情似怒似喜似驚似疑,情緒錯綜複雜難辨,竟有幾分谲詭猙獰。
一玄站在一旁,一襲青裟,身形瘦削,他的手裏握着殷紅的佛珠,在皇帝詭秘莫辯的神色中一如往常的平靜,像極了他那位風雨不驚淡定自若的師父。
他年紀尚輕,胸膛單薄,時不時還會流露出單純和懵懂,然而此時此刻,天子威壓之前,他卻有着不屬于這份年紀的沉着。
皇帝眼底似有血色,說不清高興還是愠怒,用詭異的語氣說:“山月的信你可曾看過?”
一玄道:“不曾。”
皇帝将信扔到他面前,一玄撿了起來。
寫了什麽,他心知肚明,這是一封絕筆,亦是先兆之書,上書皇恩浩蕩,佛法昌盛,下書九死未悔,真佛入世,真龍之子,臨邸長安,奉天承命,诏以東宮,當保大荊百世太平,彪炳千古明君。
往明白了說,便是山月臨死之前,告訴皇帝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佛門子弟衆多,他以得道高僧的身份窺的天機,不得不告訴皇帝,長安寺中有皇帝的血脈,此人生有天命,需陛下诏之為太子,才可佑大荊百年太平,而後他也會以明君的身份名留青史。
那是他們早就謀劃好的,逼皇帝主動立睿思為太子,名正言順的太子,文臣武将無人能駁,無人能反。
一玄雖以知曉,卻不故作驚訝,也無大驚失色,而是仔細看過師父的親筆,從熟悉的字跡上品到了藏匿在字裏行間的淡然,一玄借低頭疊起書信的間隙,彎唇笑了一下,擡起眼,面對着皇帝,說道:“長安寺确有其人,便是贈我巾帕的師兄,我那師兄慈悲肅穆,博施濟衆,常有古僧活佛稱其為菩薩低眉,寶相莊嚴,為普渡衆人而生。”
皇帝垂着眼,眼角的皺紋繃着,眼裏別有深意,緩緩念道:“……普渡衆生,如何渡?”
一玄道:“懲惡勸善是渡,救苦救難是渡。”
他仰起頭,直直看着皇帝:“海晏河清應天受命也是渡,前着渡佛門子弟,後者渡天下蒼生!”
皇帝瞳仁一縮,身體震了震,指着一玄,從齒縫裏逼出幾個字:“大荊江山,豈是爾等胡言亂語!”
話音落下,殿外的侍衛忽然沖了進來,數把銀刀扣到一玄的肩頭,将他逼跪到青石大殿上。
他直直跪下去,清瘦的骨頭撞在冷硬的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古舊的木紅珠磕到寬面厚背的銀刀上,雪亮的刀光一閃,佛珠頃刻之間散了一地。
皇帝擡眼,看見滾動的紅佛珠像是殷紅的鮮血從那一身青裟的僧人身上流了出來,鋪開如刺目的血泊。
大殿見血,焉是不詳。
皇帝在這裏斷送了無數人的性命,卻從未有血濺出來。
如今這象征着慈悲清淨的佛珠像鮮血一樣流到了皇帝的腳邊。
龍靴碰到佛珠,驀地收了起來。
一玄跪在地上瞥見,心到天助他也,立刻朗聲道:“陛下,順應真佛天命則保往世太平,不然風起于青萍之末,而後烽煙四起,不詳将降大荊!”
皇帝雷霆大怒,将禦案上的奏折一掃而落,侍衛的刀逼向一玄的脖子,緊緊貼在他細薄的肌膚上。
皇帝撐着桌子,冷冷盯着地上的僧人,眼裏盡是嘲諷,嘶聲說:“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你?”
一玄跪在地上,肩膀伏下,額頭貼着地面,他感覺到脖子一疼,一道細細的血珠從脖頸流了下來,他按在地上的手隐隐發顫,直到現在才着急起來。
皇帝不相信這件事,他該怎麽辦,他如何讓皇帝将睿思公子迎進宮裏,立诏為太子,完成十九爺的計劃……
一玄額頭終于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他垂着頭,目光慌亂的看了一下周圍,看見那串師父留給他的佛珠,心裏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他閉了閉眼,不動聲色将額頭的汗蹭在袖子上,想到如果是師父在這裏會怎麽做,他會像自己一樣沒出息的跪在地上驚慌嗎,會害怕皇帝的怒意和罵聲嗎。
師父不會的,他的心像磐石一樣堅定,絕不會驚懼形勢之變,他會怎麽做,如果是師父的話,他會怎麽說服皇帝。
一玄慢慢靜了下來,他想起來了,師父什麽都不會做,也不會說,如今在皇帝盛怒之下,做什麽說什麽都是徒勞,于其多費唇舌,不如将此事推給皇帝,這位皇帝陛下,他生性多疑,曾親手殺害信任自己的手足,他背叛了十九爺,信任對他而言就是風幹的草,一觸星火,就燒成灰燼,什麽都不會剩下。
他終日活在太子布下的噩夢裏,即便将太子的寝宮書房改成禮佛殿,用金身佛像鎮壓,佛香日夜袅袅,都揮不散他心頭晦暗的陰霾。
他從不真心向神佛,神佛也不會真的偏向于他,即便他能欺騙天下百姓,欺騙史官,夜深夢回之時,他從太子索命的血海深淵裏驚醒,是永遠都欺騙不了自己的。
一玄默默的猜測着,然後用敏銳的觀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于是他撐起上身,讓侍衛的大刀在脖頸邊劃下一道更深的血口,青裟洇出大片暗色的血漬,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帝怒:“你笑什麽,你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一玄搖頭,輕聲說:“于其看狼煙殘血,衆生潦倒,不如便死在陛下刀下,早日去見山月禪師。”
皇帝勃然大怒,盯着一玄,連着說了好幾個,‘你膽敢……’卻不知為何始終都沒說出下面的話。
大殿外,從三山六水杳杳而來的鐘聲回蕩在綠瓦朱甍鎏金大殿裏,皇帝怔忪的聽着,腳步踉跄了一下,踢到滾落的佛珠,看着一玄的目光漸漸從憤怒變成了駭然。
古往今來,沒有高位者手不染血。骨肉相殘,于帝王之家又何曾是少數,為何到了他的手裏,到了現在,只有他怕,只有他日夜不得安眠,成了痛苦煎熬的心魔。
皇帝扶着桌子坐了下來。
他想起來了,那些帝王殺的是異己之臣,只有他,殺的是信任他,待他如己,視他為親兄,顧他為命的太子殿下,在那個人情冷漠,權謀相争的囚籠裏,他親手殺了他唯一推心置腹的兄弟。
皇帝閉上眼,按住頭,揮了揮手,疲倦和蒼老爬上他的眼角:“你退下吧,讓朕、朕想一想。”
長刀撤下,一玄暗暗松了一口氣,撩袍向皇帝行了禮,轉身退出銮殿,回到了禮佛堂中。
禮佛堂裏清脆悠遠的鐘聲還在回蕩,琉璃穗垂地的側室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一玄看見不知什麽時候來的十九爺手中握着茶盞,向他一笑:“辛苦了。”
一玄抿唇搖搖頭。
殷成瀾望向外面遼闊的天空,說道,“山月倒是說放下就能放下了,什麽時候,本王也能像他一般灑脫。”
一玄垂着腦袋,用眼睛偷偷瞄他。
這時,窗外突然出現一聲叽喳的鳥叫,懷遠王眼中一喜,仔細看去,眼裏驚鴻一瞥的喜色又如雲煙般消散的無聲無息了。
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麻雀。
瘦削俊朗的臉上竟浮現出黯然之色,不是他的鳥啊。
看來他的小鳥崽子還沒孵出來。
臨走前沒能親眼看到崽崽的小嘴巴,真是此生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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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