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塵埃落定(一) (1)

夕陽從古城牆之斜照進小樹林裏, 斑駁的金芒在山月幽深的瞳仁中泛着細碎的漣漪。

他苦笑:“所以, 我沒法勸他放棄仇恨。”

殷成瀾為的不是千古盛名, 也不是權傾天下,甚至不是天道不公, 他拖着病軀茍延殘喘, 只想用那個人的血, 祭奠長青宮變憤恨含冤而死的一百四十一條孤魂。

殷成瀾苦心孤詣,要讓皇帝嘗嘗那種被摧毀絕望的痛苦, 體會被背叛、失去一切的折磨, 他的仇恨很簡單,簡單到不需要去想任何手段,只要将皇帝曾經加付給他、給他母妃,給連按歌父兄,給長青宮裏所有人身上的痛苦悉數還給他,殷成瀾便知足了。

杜夕陽雲坐在那裏上, 側影如同一座石像,臉藏在逐漸暗淡的天光裏, 看不清神情。

眼見天色越來越晚, 千梵兩步并做一步走到他面前,說:“若是你還信我, 我願向大人承諾,如果太子錯殺一人, 千梵用性命償還。”

杜雲聽了, 嗤笑一下, 這才緩慢的活動着腿腳,站起身,與他平視,道:“我要你的命做甚麽?”

然後深吸一口氣,好像心裏難受到了極致,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他轉身看着蹲在一旁漫不經心逗着小兔子的圖柏,說:“老圖。”

圖柏擡頭看向他。

杜雲難看的笑了一下:“當初我趁你病發,做了錯事,讓你險些錯失和山月禪師的因緣,縱然如今你與他破鏡重圓,但我仍悔恨在心……”

頓了一下,“……杜雲無以彌補,這次就作為補償吧。”

最後幾個字壓在他的喉嚨裏,說出來的時候,杜雲聲音嘶啞難聽,一貫的躊躇滿志在話音落下的時候灰飛煙滅,他眼裏有強撐的苦笑,在這一刻他再也回不到當初那個君子入仕行其義的狀元郎。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千梵和圖柏看着杜雲的馬車駛入華燈初上的帝都王城,巨大厚重的城門關住歌舞升平的十裏長街,局中人燈紅酒綠,只有荒郊野外的他們知道,一場悄無聲息的暗波正卷起海浪。

杜雲連夜入城,不待歇息,與皇帝在密閣見了面。

天一黑,靈江才知道什麽叫兩眼抓瞎。

皇宮太大,亭臺樓閣比比皆是,在他看來都大差不差,難以區分,他又天生自帶迷路屬性,之前專心致志辨路還好些,如今又要看路,又要找人,還要哄着小兜兜裏的幼崽,尤其是聽着幼鳥哼哼唧唧的喵來喵去,他就焦頭爛額煩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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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江只好蹲在宮牆沿上,小翅膀圈在身前,抱着嬌弱的幼鳥,思忖殷十九的藏身之處。

站得高看的遠,身後是十萬燈火闌珊交織,萬家炊煙袅袅而上,身前有綠瓦朱甍,寶殿朱閣,懷裏的幼崽忽然輕輕吸了一下小鼻子。

靈江低頭瞅它。

小鳥鳥抿着淡黃色的鳥喙,頂着幾根短而稀疏的呆毛,捂住小肚子,用黑豆小眼幽怨瞅着他。

餓了。

靈江也很幽怨,道:“我更餓。”

小鳥鳥:“.…..”

能換個靠譜的爹嗎。

幸好他只是間歇性不靠譜,靈江等野橘貓邁着小碎步追來的時候,把小兜兜拎在爪子上,從牆頭一躍而下,展翅滑翔。

既然殷十九已經在宮中,那找到他只是個時日的問題,當下最重要的是先填飽肚子。

禦膳房比殷成瀾好找得多,靈江循着微風飄來的氣味,落在了一處宮殿上面,屋檐下有宮女端着紅木盤進出,柴火燒的噼裏啪啦,一股糯米蒸熟的香味化作白煙鑽進靈江和小鳥鳥的鼻子。

他們同時吸了吸口水。

橘貓在他們身邊蹲下來,胖乎乎的肚子急促的收縮,它已經跑了一天,現在累得連喵都不想喵了。

靈江把小鳥鳥放到它懷裏,也不管一崽一貓能否聽懂,就交代道:“等着。”

說罷飛出屋檐,趁宮裏的人沒注意鑽進了膳房。

這間膳房不太大,顯然不是為皇帝做飯的地方,已經過了時辰,進出的奴才不多,只有幾個年邁的嬷嬷在清洗湯匙碗筷,靈江瞬間落到洗菜池邊上的菜筐裏,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挑挑揀揀已經用剩下的青菜。

他挑了一會兒,內心一陣憋屈,殷十九好歹是王侯将相、一閣之主、上古戰神的弟弟,他的鳥怎麽淪落到拾人剩菜的地步了。

撿了幾片菜葉,靈江正要偷摸去啄點糯米糕,禦膳房外忽然走進來了個宮女,一進門便哭哭啼啼,放下盤子,蹲到了地上。

馬上有兩個嬷嬷圍了上來,往外面看了一眼,輕手輕腳關上殿門,小聲詢問她怎麽了。

宮女擡起身,靈江看見她胸口的裙衫有一大片污漬,是湯汁直接潑上去的,她的手和脖子紅腫,是被燙的。

一個嬷嬷用力撫摸着宮女的頭,小聲說:“大皇子還不吃東西?”

宮女含淚點頭,嗓音柔柔的,哽咽道:“自從他瘋……”睫毛顫了一下,害怕似的目光往周圍瞥了瞥,說:“自從大皇子病了之後,就不肯好好吃東西,送去了也是扔出來。”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輕聲說:“聽一個姐姐說前幾天有個宮女被扔出來的瓷瓶砸傷了頭,流了很多的血,當場就暈倒了呢,我這還算好的了。”

嬷嬷唏噓:“那也不能不吃東西呀,禦醫還沒請嗎?”

宮女慌忙捂住她的唇,咬了下貝齒,說:“嬷嬷千萬別再說了,娘娘拼命才将大皇子生病的消息壓下去,若是被……”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地上的兩個女人慌忙分開,來人是個禦膳房裏的廚子。

宮女似乎和他相熟,嗔怒道:“哥哥進來也不吱一聲。”

廚子反手關上門,湊到一起說:“你們剛剛說的我都聽到了,我還知道樂冼殿的三皇子也得了這種病,都瞞着呢。”

宮女啊了一聲:“為何?”

廚子道:“你們不知道嗎,前幾天宮裏來了個僧人,現在就住在子蔚宮。”

“陛下潛心向佛,經常有僧人入宮講經,不是常事嗎?”

廚子神神秘秘的動了動嘴唇,他還沒膽大聲說,只敢用唇語道:“不知道吧,那位僧人可是陛下的血脈。”

他們說道最後聲音越來越小,靈江從洗菜池邊悄悄繞到三人身旁,伸長了脖子,才聽見那句話,廚子說完,宮女和嬷嬷露出震驚的表情,嬷嬷還想說什麽,外面傳來禦林軍換班走動的聲音,膳房裏的人立刻驚做鳥獸散去,各自忙活去了,偶爾對上視線,皆是一臉恐慌。

靈江趁他們不注意,抓着幾片菜葉子,偷了半個白饅頭和一只豬蹄,拎着飛到了屋檐上,幸好它個子不大,力氣倒是多的是。

橘貓嗅到豬蹄立刻撲了上去,将懷裏的小鳥鳥都撲騰掉了,小鳥鳥順着屋檐骨碌骨碌滾下來,被靈江眼疾爪快接住。

它都轉暈了,趴在靈江身上森氣氣,喵喵喵的給靈江告狀。

靈江聽見它叫喚,糟心的很想再丢出去。

他将一貓一鳥安頓在宮中一棵百年老樹的鳥窩裏,略微猶豫了下,朝一個方向飛去。

按他今晚偷聽的來看,宮裏那位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病絕對有貓膩,靈江雖不清楚殷成瀾的詳細計劃,但之前他曾仔細暗中推算過其可行性,不定之數太多,殷十九所做的一切玄之又玄,皆靠玩弄人心于鼓掌。人心易蠱也易騙,然而一旦一步走錯,或者未達到他想要的結果,他們辛辛苦苦在皇帝心裏營造的那片假象就會轟然坍塌。

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才可。

不過殷十九到底去了哪裏?靈江沒想明白他的藏身之處,只好試試先飛到那位瘋了的大皇子寝宮。

他沒費功夫,剛好看到膳房裏的宮女又端着湯羹站在一座昏暗的宮殿前,殿前還有許多宮女和奴才。

大殿裏傳來砰砰咣咣的破碎聲和女人小聲的啜泣,靈江躍上房檐,撩開一片瓦片,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見一個華服女子坐在地上,懷裏緊緊抱着披頭散發的人,她哭道:“不能出去……不能被你父皇發現,不然就沒了……什麽都沒了。”

懷裏的人又哭又笑,癡癡喊道:“殺……言而無信……”

靈江眼裏一動,想起離開神醫谷時,嚴楚交給殷成瀾的藥。

原來如此。

這一夜,天空星子浮動,高照着大荊皇宮的紫微星垣北移黯淡,陪設兩旁的太微垣、天市垣分向兩旁,直到黎明浮出天邊,霧蒙蒙的天空上,顫動的兩顆伴星中央已然生出一顆難以看清星子,紫薇漸暗,此星将明。

密閣裏的蠟燭噗的一下熄滅了,微小的爆破聲驚動了裏面人,杜雲哆嗦了一下,擡頭飛快看了眼皇帝,又重新垂下眼睫,說:“臣……當真親眼所見山月禪師圓寂。”

一旁的丞相眯着眼,渾濁的眼珠從褶皺着的眼皮裏射出:“你可曾他提過什麽國運之事?”

杜雲怔了一下,想起懷遠王爺要的把戲,他心裏一陣憤怒,壓在喉嚨裏的話幾欲脫口而出,然而那些話只是在杜雲的唇齒間輾轉幾回,就又戚戚然被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早已無處可怒,無處可怨了。

杜雲嘴唇動了動,想回答丞相的話,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着有人慌慌忙忙跪到了密閣外頭,大聲道:“陛下,霖遠宮,昭陽宮出事了。”

皇帝聞訊大步邁出去,不等他問,只見蔚藍的黎明下,幾道滾滾黑煙猶如黑龍舞爪,直沖雲霄,而失火的地方,正是大皇子、三皇子的寝宮。

救火的人絡繹不絕,被大火照亮的地方,有人嘻怒笑罵,在火中穿梭起舞,待皇帝看清火裏的人時,驚駭和怒火一下子沖上腦門。

大皇子蓬頭垢面,在燃燒的火裏沖皇帝笑道:“言而無信……言而無信……”

皇帝正欲沖上前的腳步一頓,震驚的看着他。

大皇子瘋了,三皇子是,四皇子,六皇子,在宮裏的幾位皇子全都神志不清,狀若癡傻,瘋了的大皇子點着了宮殿,這才叫皇帝知道此事。

一棵百年老樹上,小黃鳥啄着火折子,眯眼盯着下面的鬧劇,心裏已經明白殷成瀾下藥的目的了。

“嗤嗤,嗤嗤,嗤嗤”

這時,他的頭上卻忽然傳來那位大皇子的癡笑聲,靈江一愣,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擡起頭,看見鳥窩裏,他家小鳥崽子正煞有其事的學着。

靈江:“……”

能打死嗎。

“你們瞞着朕,你們都敢瞞着朕!”皇帝大怒,看着禦醫進進出出在幾位皇子的宮殿中,指着她們,氣的手哆嗦:“若是朕的皇子出了事,你們全被給朕陪葬!”

大皇子的母妃跪在妃嫔之首,聽見皇帝的指責,抹着眼淚道:“瀛皖是臣妾的心頭肉,臣妾怎麽不心疼,可他忽然這樣,臣妾不能說!”

“不能說?誰給你的膽子讓你瞞着朕?”皇帝瞪圓了眼。

女人道:“皇上放在子蔚宮裏的人是誰?他入宮當天夜裏皇兒就不大對勁,臣妾聽聞……聽聞……”

她臉上梨花帶雨:“若是皇上知曉皇兒變成這樣,會不會立——”

她看見皇帝惡狠狠的瞪着她,後面的話頓時不敢再說了。

皇帝道:“好啊,如今你們誰都想左右朕立太子是吧!你們——”

皇帝暴跳如雷,怒急攻心,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衆人手腳慌忙去扶皇帝,人群中一名侍衛看了一眼亂糟糟的宮殿,若有所思退進了暗處。

皇帝從昏迷中醒過來的第一句話,說的便是朕要斬了那個妖僧。

一直守在殿下的杜雲聽見,對懷遠王的計劃竟有些看不懂了。

子蔚宮裏,禦林軍手持雪亮的長刀,請睿思前去面聖。

一玄擔憂,抓住起身向門外走的人,急道:“公子,爺還沒有消息嗎,要是皇上對您不利……”

睿思輕輕拍了拍他的頭,低聲說:“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會再出現了。剩下的該我來完成。”

說完,向一玄擺擺手,跟着禦林軍離開。

再見到睿思,皇帝靠在床欄邊,頭發垂落下來,形容陰郁,聽見聲音,他的目光穿過禦林軍的長刀釘在睿思身上。

“你知道不知道朕要殺了你?”

睿思瞥着身前銳利的刀鋒,輕輕一笑。

皇帝眉頭一擰:“你笑什麽?”

睿思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陛下若是非殺貧僧不可,就讓貧僧先為幾位皇子驅害治病吧。”

皇帝道:“你果然是只曉得。”他陰沉的看着他:“你對皇兒做了什麽?”

睿思道:“宮中咒怨之氣濃重,貧僧身上的佛光沖煞了它們,怨氣無處可逃,這才鑽進了幾位皇子的身體裏。”

皇帝冷冷的拍了下桌子:“你不會真以為朕會信你的妖言惑衆吧!”

睿思道:“陛下知道宮中怨氣最重地方在何處嗎?”

皇帝皺眉,睿思道:“幾位皇子說了什麽,您聽見了嗎?”

皇帝一愣,看着他,臉上的憤怒竟一點點瓦解,取而代之是旁人難以看懂的驚惶。

言而無信……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言而無信,背信棄義,殺人如麻……

不,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不算的,不算的!

皇帝眼裏一瞬間布滿血紅,好像這句話是一個閥門,一下子打開了他心中某個地方,汩汩流出無數從未幹涸、從未消失、從未平靜的殷紅的血泊。

他答應睿思去給幾位皇子驅邪穢,看着不停念叨着那四個字的兒子臉上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氣,然後,年輕的僧人淩空輕輕一抓,黑氣倏地從皇子臉上散去,消失在了半空。

皇帝站在一旁,忽然向後退了幾步,好像躲避什麽似得,一下子退到了殿門口,慌忙道了句:“禪師稍後到朕宮裏來。”

說完,沒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叫錯了人,便心神不寧的走了。

睿思望着他的身影,坐在床邊露出幹淨的笑容。

杜雲站在遠處,眯眼看着少年。

少年似有所感,回頭向他淡然一笑。

這雲淡風輕的一笑,卻教杜雲心頭一顫,嘗到了殺伐果斷的血鏽味。

夜幕暗沉沉的壓下來,養心殿裏,皇帝靠在床頭,一言不發的看着燭火在牆壁上跳躍。

跟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公公暗中打量了下主子的臉色,心知自己此夜是不好過了,每當提起那件事,皇帝總是陰森可怖,好像随時都能跳起來掐死他似的。

“你說太子到底死了沒?山月說他傷重活不了多久,朕派出去的人沒一個找到他的下落,他好像忽然人間蒸發了,可朕卻總覺得他沒死,他就在朕的身邊盯着朕。”皇帝道。

公公咽了咽口水,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想起那個人,皇帝的頭就鑽心的疼起來,公公連忙上前扶皇帝躺下,小聲說:“山月禪師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大荊第一高僧,禪師既然這麽說了,奴才覺得應該錯不了,陛下不必過分擔憂,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嗤的一笑:“朕沒見到太子的屍體,是永遠都睡不好覺的。況且,山月連自身都保不住,何談讓朕安心。”

公公道:“奴才聽說有高人修煉成佛升天之後,留在人間的肉身就要坐化了,所以像山月禪師這般高僧,興許也是道行修夠了就……”

話沒說完,看見皇帝的眼神,噤若寒蟬沒了聲。

皇帝冷冷的看着他:“朕在想,你如此虔誠的相信山月,會不會也覺得山月的那封信,,,,,朕應該順應他的意思,冊封太子。”

公公大駭,噗通跪了下來,渾身發顫:“奴才該死,奴才說了胡話,奴才該死,陛下饒命。”

皇帝森然看他一眼,在龍床上躺好,冷然的吩咐:“熄燈。”

公公心有餘悸的站起來,小跑到床邊的琉璃燈盞架前,熄滅了燭火,在昏暗中取出一截安神香放進了香爐。

淡淡的清香氲滿屋子。

皇帝眉頭一皺,閉着眼,說:“還是山月留下來的香燭?”

公公這才想起自己犯了大錯,皇帝才因為此人龍顏大怒,現在他就又忘了:“奴才、奴才這就換下香。”

皇帝嗯了一聲,嗅着香味,感覺眼皮越來越沉,渾渾噩噩的揮了下手:“不必,候着吧。”說完,便陷入了睡夢中。

跪在地上的公公伏着身子半天沒動,直到夜色透過窗戶照進來,他才擡起頭,透過夜色,默默看着沉睡的皇帝。

皇帝原本平靜的睡容忽然一抽,眉心擰了起來,他不知是夢到了什麽,臉色猙獰起來,四肢抽動,好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一樣。

“不要過來……朕要殺了你……”

大口喘息,冷汗一瞬間布滿皇帝的額頭。

跪在地上的公公似乎早有預料,靜靜看着他。

皇帝陷在夢魇裏,劇烈的掙紮,大汗淋漓,直到忽然猛地坐了起來,太監公公連忙起身跑了過去:“皇上您又做噩夢了?”

皇帝胸口劇烈的喘氣,雙目發直,攥住公公的衣袖,道:“把山月叫來,朕要見山月!”

公公點點頭,沖出去對門外的禦林軍道:“陛下又做噩夢了,去将睿思公子請過來吧。”

睿思很快趕到,使用之前和山月的方法,讓皇帝平靜下來。

宮殿裏光線黯淡,燭火跳躍,皇帝心有餘悸的看着和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睿思低眉順眼站在一邊,說:“陛下睡吧,有貧僧在,那些冤魂不敢入陛下的夢。”

他的話讓皇帝眼睛一縮,驚慌的瞥了一下四周。皇帝雖吃齋念佛,但根本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他之所以供佛,也不過是想鎮住某個兇神惡煞。

皇帝疲憊的點點頭,躺了回去,在閉上眼的那一刻還又看了一眼睿思,嘴唇翕動。

等皇帝陷入沉睡,睿思從袖子裏摸出一截沉香遞了過去,床邊伺候的公公立刻接住,手腳麻利的更換了香爐裏的香。

香霧入鼻,床上的男人嗅到之後沉沉昏睡過去,緊皺的眉松開,臉上浮現出輕松自在的神情,而殿中的兩人早已經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山月的香裏加了鬼枯草,睿思的香中添的是曼陀羅,一個令人氣息不暢心神不寧,另一個讓人如臨仙境,二者皆出自神醫嚴楚之手。

睿思和公公交換了個眼神,公公出門打發了侍衛,他們就坐在宮殿的臺階前,守着在夢裏醉生夢死的皇帝。

晚風從飛檐上溜走,兩個小腦袋悄無聲息冒了出來,靈江抱着小鳥崽子左右看了看,沒看見殷成瀾的蹤跡,就指指睿思,小聲對小鳥道:“看,你哥。”

小鳥崽子瞅瞅他哥光潔的後腦勺,緊張的摸了摸自己的鳥頭,它摸到茸茸的呆毛,小黑眼眯着,笑成了小小的月牙。

吓死崽崽了。

靈江:“……”

怕自己也是禿的嗎,還挺臭美的。

天漸漸亮了起來,靈江看見睿思和公公進了殿裏,他現在沒有法術,幫不上忙,只好帶着兒子暗中圍觀,等殷成瀾出現。

皇帝睡的十分安穩,睜開眼就看見守在床邊的睿思,朦胧的霞光披在少年的身後,他長身玉立,好似一尊溫潤的神像。

皇帝想起後半夜的平靜的安眠,感覺到身體有種說不出的暢快輕松,他看着守了自己一夜的少年,冷硬的胸腔裏流過一絲暖意。

“陛下好些了嗎?”睿思問。

皇帝坐起來,舒展四肢,側頭看着他。

沉默了一會兒,道:“朕已經好了。”

睿思松了一口氣,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

皇帝道:“你、禪……”

竟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睿思道:“貧僧法號空塵。”

空塵。皇帝張了張嘴,發現也叫不出來,只好問:“你俗家名字喚什麽?”

“睿思。”

皇帝點頭:“去歇着吧。”

睿思退下,皇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天光裏,原先的厭惡憤怒一點點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心底升起的淡淡自豪,和若有若無的惆悵。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一旁躬着身的太監公公收進了眼裏。

睿思回到子蔚宮,宮前仍舊有禦林軍看守,然而他知道,他們的計劃就快成了。

第二夜,皇帝依舊被噩夢驚醒,睿思前去,以禪經安撫,暗中讓公公替換了沉香。

一連五日後,子蔚宮前的侍衛被撤下了。

病好的大皇子得知此事,心覺父皇被妖僧迷惑,聯合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一同氣勢洶洶去了子蔚宮,想看看裏頭到底住的什麽妖魔鬼怪。

他們去的時候正好遇見皇帝與睿思對坐榻上,在講經解禪。皇帝聞之原因,大怒,痛斥幾位皇子知恩不報,若不是睿思出手,還不知道要瘋到什麽時候。

大皇子跪在地上,看着父皇身旁的少年,眼裏滿是惡毒:“如若不是他入宮,兒臣和幾位弟弟又怎會得此瘋病。兒臣看,就是此人暗中搗鬼,害兒臣……”

“閉嘴!”皇帝道:“瀛皖,朕之前一直覺得你寬厚仁慈,才德兼備,是諸位皇子的表率,若是你連此事都看不明白,朕如何安心将……”

皇帝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刻閉了起來,怒瞪着殿裏的衆人。

大皇子一愣,縱然皇帝沒說出來,他卻已經聽出了意思,連忙跪了下去,收起剛剛的盛氣淩人,懊悔道:“父皇莫要氣壞了身子,兒臣,兒臣只是受人蠱惑,才、才犯了錯,并非針對他。”

皇帝知道都是借口,但不打算揭穿,心煩的看他一眼:“還不快走,丢人現眼。”

大皇子壓抑着心裏的喜悅,灰溜溜帶人走了。

皇帝轉過了頭,看見睿思平靜的面孔,忽然想起山月那封信,心裏一緊,警惕的看着他。

後者好似渾然不覺,唇角嗪着笑容,目送大皇子離開子蔚宮,這才和皇帝對上視線。

皇帝試探道:“瀛皖的定性要是有你的一半,朕也能高枕無憂了。”

睿思笑了笑:“大皇子之所以有此舉動,其責在陛下身上。”

皇帝皺眉,問:“何出此言?”

睿思答:“陛下,天下之本乃出太子,系百官之心,欲立則以安其心。”

皇帝眉頭狠狠一擰,一手按住桌角,道:“你勸朕立太子?”

睿思點頭:“大皇子宅心仁厚,得陛下心側之,即是,不妨早日定下,不僅安定百官,亦能定皇子之心。”

皇帝緊皺的眉宇籠上淡淡疑惑,他高深莫測看着睿思,頗有深意問:“睿思所言可出自真心?”

睿思笑着颔首:“陛下,虛名對貧僧而言并無他用,只要河山安定,貧僧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愣住了,他一直忌憚這個人的不正是這番原因,若是這個孩子根本沒觊觎過太子之位的話……

皇帝欲言又止:“可山月信中所寫——”

睿思道:“守我大荊百年大業,定我河山萬世長青,本就是貧僧所願,不管貧僧何種身份,都會傾盡己力,以安太平。”

皇帝驚訝,他一下子站起來:“你、你說的是真的?”

睿思乖巧的點點頭,皇帝心裏升起了一種難以言語的滋味,這個孩子有着與世無争的清淨,他千裏而來,從不怨恨自己,從不争論憤懑,在自己冷眼相對的時候也能不辭辛苦的守在他的床前,他是自己的血脈,又是佛祖的信徒,他不會對自己和太子不利,又能在宮裏保佑自己和江山,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是可以接受這個孩子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在所有人都觊觎他的皇位的時候,他會一如往常的站在他的身旁。

有下人送來了東西,睿思将其端上,放到皇帝面前,溫聲說:“陛下,這是貧僧為陛下調制的湯羹,服之可令人安神精氣,延年益壽。”

皇帝眼底氲出喜色,說:“朕不是陛下,朕是你的父皇,睿思,你喚朕一聲父皇。”

睿思愣了下,清澈的雙眸湧上朦胧的水汽,他從未如此失态過,別過頭,許久,才啞聲道:“父皇。”

皇帝大喜過望:“好好好。”

睿思将湯羹推過去。

皇帝喝罷,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睿思紅着眼睛搖頭。

皇帝道:“既然朕已經認下你,也該給你個名分了,讓朕想想冊封你什麽好。”

睿思道:“貧僧能見到陛……父皇,已經知足了。”

皇帝站起來在子蔚宮裏來來回回走了一圈,又回來說:“不成,你是真的皇子,怎可無名無分。”

睿思輕輕嘆口氣,握着佛珠,說:“也不急在這一時,父皇注意莫要思慮過重,影響身子。”

皇帝喜笑顏開,對睿思的聽話體貼簡直滿意的不行:“朕聽你的,朕不急。讓朕想想為你冊封什麽,過幾日為你舉行冊封大典。”

說完朗聲笑着離開了子蔚宮。

子蔚宮中靜了下來,陽光長長的照進宮殿,映着那個人孤零零的身影,睿思垂頭,握緊了佛珠。

帷幕後面,一玄小和尚悄悄走過來,扒住殿門往外瞅了瞅,踮腳小跑過來,說:“公子,陛下要封您什麽?”

睿思面對西方跪下,将腕上的佛珠取下來,放進小和尚的手裏,他微微一笑:“不重要了。”

他修長的指尖劃過眼角,看着指腹上一滴水漬,沒什麽表情道:“該結束了。”

冊封之事一出,朝堂嘩然,文武百官面面相窺,皆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冊封睿思什麽,衆人猜測紛紛,流言四起,皇帝兩耳不聞,只令禮部尚書速去準備冊封事宜。

唯有大皇子好似吃了定心丸,每日趁皇帝去子蔚宮念禪時,就也跟着聽禪習道。

三日後,冊封大典開始,會見群臣之前,睿思見了皇帝。

書房左右無他人,九龍禦案前擺放着兩綢聖旨,皇帝正凝神望着,手旁放着傳國玉玺。

看見睿思,皇帝将他招過來,道:“朕這幾日想了想,你那日說的有道理,朕年事已高,也該冊封太子了,今日朕不僅要封你為親王,也同時将太子之事定下吧。”

睿思笑了下,端着一碗湯羹送到了皇帝手邊:“父皇,服下湯羹再去吧。”

皇帝老懷安慰:“還是你有心了,天天記挂着父皇。”

他一飲而下,撩袍起身,大步向書房外走去,察覺睿思沒跟上,就去詢問,這一轉身,他看見年輕人垂手站在大殿裏,臉上挂着高深莫測的微笑。

皇帝皺眉,剛要說話,只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連站都站不住,踉跄摔倒了地上,他心中大驚,艱難的伸手指着睿思,嘴唇顫抖,憤怒一下子湧上心頭。

睿思握住他的手,輕聲說:“父皇,兒臣帶您去見一個人。”

皇帝睜開眼,看見一座荒涼的宮殿,殿前有一棵枯死的柳樹,他記得每年夏天柳條迎風擺動,遮下一大片斑駁的陰涼。

陰涼下擺着紅楠木雕成的貴妃榻,每年總有那麽幾天,那人會從繁忙的戰場趕回來,有時候連玄甲都未褪下,就這麽坐在樹下,端着一壇酒,沖他微微一笑:“皇兄來了。”

這裏是荒涼已久長青宮。

皇帝的眼眸收縮,原本柳綠花紅的舊憶忽然失去了顏色,變得昏暗陰森,接着無數刺目的鮮血從滾落的人頭裏噴湧出來,濺了他一身,他恍惚去躲了一下,猛的清醒過來。

柳樹,貴妃榻,年輕的太子,死不瞑目的頭顱都消失不見了,皇帝看見枯死的樹下擺着一只只壇子,從樹下一直擺到長青宮殿前的臺階上。

階上坐着個玄衣逶迤垂地的男子,正是消失許久的殷成瀾。

殷成瀾手裏捧着一只骨灰壇,沒看他:“皇兄,本宮等你很久了。”

皇帝狼狽從地上爬起來,慌張的往身後看了一眼,發現身邊沒有一個侍衛,他頓時驚慌起來。

“你怎麽進來的?”

殷成瀾轉過頭,笑道:“本宮一直都在,今日來送你走。”

皇帝退後了一步,沖到院門口用力拽了拽門栓。

殷成瀾道:“這可是皇兄要親自冊封的瑞王鎖的門。”

皇帝臉上一下子慘白,怒不可遏道:“他是……他是你的人!”

殷成瀾道:“我不妨告訴你,不僅他是,皇兄最信任的山月禪師也是,就連皇兄身旁的太監公公也是本宮的人,沒有他們,皇兄怎麽能日夜睡不好覺呢,像大皇兄這般無心無肺的人,非待要人不斷提醒着,才能刻骨銘記吧。”

皇帝想起黑暗裏無處不在盯着自己的眼睛,夢中永遠重複的血腥一幕,他以為是他犯了殺孽,做賊心虛,現在才知道是殷成瀾用盡了手段,才讓他不停的想起那件事,不停地在夢裏回憶。

皇帝的腳步幾乎站不穩:“你現在殺了我,你殺了我的話……”

殷成瀾微微笑着,他坐在陽光中,俊美無雙,風姿卓絕,然而只有皇帝才知道他平靜微笑下的冷酷。

殷成瀾接下他下面的話:“大荊依舊歌舞升平,百姓照常安居樂業,不會有什麽變化,對他們而言,你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皇帝胸口劇烈的起伏,蒼老的臉上每一道皺眉都積着憤怒和驚恐,他試圖争辯:“不是的,朕是明君,朕會彪炳千古名垂史冊,你要是殺了朕,天下會大亂,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會重新遭到侵犯,你……”

殷成瀾輕喟:“睿思會成為明君,接手你的江山,就像你曾經拿走我的東西一樣。”

皇帝想起那封可笑的絕筆信,哈哈大笑起來:“朕沒有受你們蠱惑,朕始終都沒有立他為太子,沒讓你們得逞。”

殷成瀾搖搖頭,将手裏的壇子扔到了地上。

骨灰壇碎在皇帝面前,露出聖旨絹黃的綢緞。

皇帝打開聖旨,看見裏面熟悉的筆跡,寫的是傳位給睿思,旁邊還有傳國玉玺的印記——殷成瀾一向擅長仿人的筆跡。

他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的目的真的是你的皇位吧。”

若是他想要,這天下他也唾手可得。

然而殷成瀾想要的絕不是這個。

皇帝腳下踉跄,碰到了一只骨灰壇,他狼狽的錯了兩步,坐到了地上。

什麽都沒了,他什麽都沒了。

殷成瀾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眼裏竟流露出不忍,他收起邪佞的笑容,盯着地上的皇帝看了一會兒,說:“不如這樣吧,皇兄向這些冤死的人磕三個頭,若是皇兄真心誠意知錯了,本宮可以留你一命。”

皇帝猛地擡頭,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說的是真的?”

他的心緊緊一縮,因為這句話高高懸了起來。

殷成瀾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倦色。

“皇兄,我累了。”

殷成瀾張開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事到如今,皇兄試試又如何。”

皇帝驚疑,可如今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心裏猶豫再三,想到若能離開這裏,他還有機會殺了他,殺了睿思,殺光所有背叛他的人,他還能翻身。

于是,皇帝垂着手,屈辱的跪了下來,僵硬的磕了一個頭。

殷成瀾看着院中一百四十一只骨灰壇,憂心道:“皇兄磕的如此沒有誠意,如何讓地下孤魂原諒你呢。”

皇帝怒瞪着他,殷成瀾坦然望去,要生要死請皇帝陛下自己選擇。

皇帝心裏怒火中燒,有心想将殷成瀾五馬分屍,可現在人如刀俎他為魚肉,不得不低頭。皇帝無可奈何,想到只要能活下來,忍辱負重也成,只要他還能翻身,還能……皇帝陰郁的盯着殷成瀾,咬牙切齒的重重磕下了頭。

沉重的磕頭聲砸在殷成瀾心頭,回蕩着他過往十餘年的折磨與痛苦。

他看着皇帝磕頭,表情越來越冷漠。

皇帝磕完,站了起來,緊張的看着殷成瀾。

殷成瀾面無表情,揮了下手:“皇兄認錯了,那就走吧。”

說完不再看向他。

皇帝又驚又喜,心裏暗暗嘲諷殷成瀾的心軟,他向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腳腕忽然一軟,重重跪倒了地上,皇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殷紅的血水。

他倒進血泊中,扭過頭,在血色彌漫中看見殷成瀾緩緩勾起了唇,笑容如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要取得你的信任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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