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洗澡

場記打了板,道:“第二場一鏡第一次,action。”

于褚周身的氣場已經有了變化。

他背着劍,盤腿坐在竹林小溪之前,像是在打坐,又像是在發呆,目光一動不動地望着跳躍的溪面,臉色蒼白,兩頰的肌肉是繃緊的。

這是一個靜止的長鏡頭,沒有臺詞,沒有表情變化,白越澤心裏卻猛地打了一個突,注視着鏡頭裏的“顧宴”,不知為何,像是在緊張,呼吸有些反常地加急了幾拍。

弘寂從後頭走到他的身邊,兩人一個坐,一個站,弘寂擡眼去望他在看的方向,開口問:“在看什麽?”

顧宴似乎這才察覺到了他的接近,愣了一下,安靜的表情瞬間活了過來,他擡起頭,毫不掩飾臉上的高興,嘴角揚起,用毫無陰霾的眼睛望向身邊的人,聲線也變了,變得更加的透亮:“師傅,你怎麽來了?”

白越澤緩慢将空氣吸進肺裏,視線牢牢地鎖在了于褚的臉上。鏡頭裏的弘寂在顧宴身邊坐下,手裏捏着佛珠,一顆一顆慢悠悠地往下轉,低聲問:“想家了?”

顧宴的肩膀輕輕碰了一下師傅的肩膀,一個很親昵的小動作,然後放松地笑了起來。他沒有去看身邊的人,而是繼續盯着溪面,搖搖頭,道:“我在想,如果抓到溪裏面那條魚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開葷了。”

說完,他扭過頭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可是師傅不食葷腥……”

弘寂微微垂下視線,似乎站在看溪裏面的魚,冷峻的臉透出點柔和,道:“無妨,你本非佛道中人,不必顧忌。”

“……若我也想剃發修行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顧宴唇角的弧度還沒有收回,眼睛裏卻沒有的笑意,盯着身邊人不動如山的側臉,似笑非笑的,有種讓人不适的違和感,好像一半還是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另一半卻冒出了江湖大盜的影子。

弘寂沒有看他,依然捏着他的佛珠,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胸前。

“你心中有念。”

顧宴又笑了起來,這回笑意重新回到了眼底,抱怨般地說:“你非我,怎知我有念?”

弘寂沒有再回答,兩人陷入了沉默,一號機位慢慢拉了一個遠景。

“很好,過!”嚴導打破了安靜,“可以啊,你兩這麽久沒合作了,默契還在。”

于褚馬上站起來,搓着手,變臉一樣又回到了那個于褚,道:“誰有暖寶寶,我鼻涕都快凍出來了。”

白越澤如夢初醒,一顆心怦怦地跳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沒有看監視器,而是盯着于褚看完了全場。他喉嚨有些發澀,收回目光,聽嚴導在說哪裏需要補個特寫、哪個要切成幾號機位,卻一個字都沒聽到心底裏。

哪怕只是這麽一小段,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像于褚這樣演戲的人——好似完完全全把自己原來的人格抹掉了,哪怕是同一張臉、同一副身體,卻好像在裏面塞了截然相反的靈魂,連那些極難改變的微表情和聲線都不同了。

杜明江是非常出色的演員,在人才輩出的圈內名副其實地擔得起影帝二字,但他的戲路跟于褚是不同的,他更冷靜,更細膩,知道鏡頭在哪,哪個角度光線最佳,怎麽樣說話收音最好,他是在“演”。反觀于褚,他并不會細致地關注到這些細節,呈現在鏡頭裏也許不是最佳,可鏡頭也拍不出他演戲時的那種靈氣,因為他好像整個人變成了戲裏的角色。

于褚應該去演舞臺劇。

白越澤盯着監視器裏的那一段反複看,反複看,他突然想起來,這人16歲就出了道,出道第一部 作品就是大銀幕大制作,當年便拿下了最佳新人獎。

“這段表情不錯,很細膩,”嚴導指着他那個笑,“可以考慮剪進預告片裏。”

白越澤問了一句:“他一直這樣拍戲?”

嚴導呵呵笑:“十幾歲開始就是了。”

白越澤沒再說話。

杜明江被拉過去補了好幾個分鏡,于褚裹着羽絨服,坐在暖片前面背之後的臺詞。下一場是杜明江的獨角戲,他似乎是烤暖和了,那着劇本走到監視器這邊來,跟他們一起看,嚴導一喊“卡”,他便跟白越澤說:“你房間裏暖氣好使嗎?”

白越澤微微皺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的原因,一張俊臉跟玉似的,唇色也很淡,看得于褚老想在上面咬一口嘗嘗。

他這會耐心還不錯,理了他:“還可以。”

“我房間裏的暖氣壞了,讓酒店的人來看,說是要明天才能修好。”于褚說,“你室友還沒來吧?”

白越澤挑眉看了他一眼。

嚴導說:“拍着戲呢,臺詞背完了沒?林霖不在打算放飛自我啦?”

于褚道:“可不,這地方也沒人探班,機會難得。”

嚴導給了他一個白眼,那邊的杜明江又在喊:“于褚,來對詞。”于褚應了一聲,又跟白越澤說:“我昨天從他們當地的集市上弄到了鮮蝦鮮蟹,這個季節挺難得的,讓酒店煮了海鮮粥,晚上去你那兒啊。嚴導你也一起。”

嚴導拍他的手臂:“好了好了,晚上再說。”

于褚有恃無恐地繼續說了幾句,白越澤心道這人戲裏戲外怎麽差這麽大,被他煩得沒法,只能點了頭,他似乎心滿意足了,轉身去跟杜明江對詞。

劇組為了省錢,這段時間全是拍于褚和杜明江兩人的對手戲和獨角戲,連等戲的時間都沒有,從早上八點拍到晚上七點,下午于褚開始流鼻涕了,拍近景戲的時候上半身好好穿着戲服,下半身裹上了毛毯,居然也演得正兒八經。

嚴導怕他感冒,提前半小時收工。一行人都累得夠嗆,白越澤回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熱水澡,洗到一半外面有人按門鈴,堅持不懈的,按得他草草換了衣服出來。

剛卸完妝的于褚站在門口,臉色不太好,沒什麽精神,道:“暖氣真壞了,借個浴室洗澡。”

白越澤頭發還是濕的,臉頰和鎖骨被熱氣蒸的有些紅,上身就穿了一個背心,露着緊實的肩臂。于褚看到他皺眉就笑,靠在門口道:“诶,又皺眉,好歹也是同事,這麽讨厭我?”

白越澤沒理會他這句話,目光掃過他沒什麽血色的嘴唇,讓開了門,為了以防萬一問道:“衣服帶過來了麽?”

于褚舉舉手裏的袋子:“帶着呢。”

他把人放進了房間,于褚是真冷,進門之後直奔浴室,在裏面足足洗了二十多分鐘,換好衣服出來之後看見白越澤正坐在陽臺邊上看劇本,手裏拿着筆,聽見開門連頭都沒擡。

跟于褚那個亂七八糟的房間不同,白越澤這邊才住了三個晚上已經有了人情味兒,茶幾上擺着洗好的水果,桌子上的茶壺咕嚕咕嚕滾着熱水,陽臺邊疊了四五本書,衣服雜物也好好地收在該收的地方。房間的主人這會正在一疊A4紙上寫着什麽,只朝着于褚露出了一個側臉。

于褚光着腳,沒有鞋,繞着房間走了半圈,開口道:“我用下吹風。”

沙發裏的人“嗯”了一聲。

于褚站在過道的鏡子前吹頭發,肩膀靠着衣櫃,目光還落在白越澤的身上。

不知為何,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這會都收起來了,大約是房間的主人太安靜的原因,這個房間讓他覺得很舒服。

他吹完頭發,走到桌上關掉了燒水壺,倒了一杯滾燙的水,把旁邊的姜茶包放進去,望着那茶包起起伏伏,很快散發出很溫暖人的香味。

他捧起茶杯,在白越澤對面的沙發裏重重的坐下,發出了長長地滿足的嘆息聲,累得不想再動彈。

白越澤還在劇本上寫備注,字體隽逸,筆鋒利落,看上去沒有準備跟于褚交談的打算。于褚也無所謂,就這麽陪他坐着,捧着那杯滾燙的茶,慢吞吞一點一點的喝,喝到四肢全部暖和起來,在暖氣房裏出了一層薄汗。

“白導,”于褚難得語氣溫和,“那是你最近在看的書?”

白越澤總算是擡起頭來,他對面的于褚換了一身很寬松的睡衣,手裏捧着他的姜茶,臉上恢複了血色,頭發還有些潮潮的,目光裏沒有了平日的銳利,桃花眼看起來給人一種深情款款的錯覺。

他順着于褚的視線看了一眼邊上的書,又“嗯”了一聲,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劇本上。

于褚認識他一周多,終于從他的态度裏品出了點味道。

他不僅僅是對他沒興趣,而且在避諱什麽,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又不想真的和他撕破臉皮。

于褚覺得有趣,他這人就是蔫兒壞,別說他喜歡白越澤的臉,哪怕是不喜歡,憑着這份态度,他也要一天在人面前晃悠十幾個小時,越想躲就越要去招惹。

他開口想繼續剛才那個話題,從外面傳來了門鈴的聲音,有些遠,但聽起來很清晰。于褚沒動,白越澤等了幾分鐘,忍不住擡頭道:“有人在摁你那邊的門鈴。”

“哦,”于褚道,“我叫了幾個人一起喝海鮮粥,估計來了吧。”

說着,他看上去還沒有想要動彈的打算。外面那門鈴停了片刻,很快,居然摁到了白越澤的房間來了。

白越澤挑起眉,放下手中的劇本,正要起身,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道:“白導,于褚在你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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