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宜臻沒有餓死。
但是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
不過半旬的時間,她就從一只圓滾滾的白團子變成了瘦弱的小可憐,連臉上的嬰兒肥都消下去不少。
小姑娘縮在他身側,身子蜷成一卷,蔫蔫地問:“哥哥,宜臻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衛珩哥哥給不了她答案。
算起來,他們已在這陰冷潮濕的柴房裏被關了近八天。
在這八日裏,宜臻對衛珩的稱呼,已經很順暢地從“珩哥兒”金進化到了掩人耳目的“哥哥”。
每日吃的是野菜糠糠,喝的是涼透的水,一間屋子裏關了十二三個孩子,總共卻只有六條單薄的髒被褥,根本不夠分。
衛珩和人打了好幾架,拳打腳踢,毫不留情,招招都往死裏打,明明屋裏的孩子許多都比他高大,但看着小少年赤紅的眼和兇狠的神情,如同一只沒有痛覺的野獸,都霎時被吓着,往後退了幾步,把最後一條被子拱手相讓。
衛珩脫下身上的大氅,裹在宜臻身上,然後再把被子蓋在外頭。
被子是粗麻織就的,裏頭塞了些柳絮芯,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味道并不好聞,摸起來還十分紮人,但是好歹能禦寒,不至于讓人凍死。
他把被子蓋在祝宜臻身上時,旁邊的女孩就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們,眼神裏透露出一點羨慕來。
衛珩想了想,把被子遞過去。
對方流露出一點受寵若驚和疑惑。
“你抱着她。”
他伸手指了指縮在大氅裏哼哼唧唧的小姑娘,語氣冷靜的不像個七歲的孩童,“你抱着她,別讓她受風,我把被子給你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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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時刻,人抱着相互取暖,要比一個人縮在薄被裏好的多。
而滿屋子的孩子,就只有身旁這個女孩還算是比較幹淨,不至于傳染些細菌髒東西到小團子身上。
至于他自己,天生體熱,身上衣服厚實,內襯裏子都塞了這時代還未流行開來的棉花,雖然還是能感覺到寒冷,但也不至于凍傷發燒。
不至于......像季連赫那家夥一樣。
在季連赫幫衛珩擋刀死拼的時候,衛珩就已經把這個空有一身蠻力腦筋卻怎麽也轉不動的傻兒子當做了能放心底裏的朋友。
結果這朋友運道不好,自打被迷香迷暈過去,就再沒睜眼看過衛珩一眼,被關進柴房的當天夜裏,身上發了熱,額頭滾燙,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喊爹娘。
衛珩喊了看管的人來,對方罵罵咧咧地嫌棄麻煩,說幹脆把這小子扔到山上去喂狼,也省得在這災荒年頭給他們添麻煩。
說這話時,他們臉上的神情并不舒緩,眉頭緊皺着,帶着些愁苦,顯然是外頭的形勢真的不好。
衛珩不動聲色,從那日擄他們來的那名叫“栓子”的“人販子”眼中,看出了別樣的情緒。
果然,栓子陪笑着開口道:“虎頭哥,你說的是,左右是從路上撿來的貨,不清楚底細,養起來也不安全,我現在就去扔,放進深山裏,這年景,保準兒天不亮就被虎狼咬死了,婆婆也尋不出錯處來。”
衛珩閉着眼睛,在心底裏微微松了口氣。
看來後頭的人并不想要季連赫的命。
也是,季連将軍雖已逝世,麾下舊部卻依舊忠心耿耿,頗念舊情,要是他這唯一一根獨苗苗出了事,整個北疆怕是都要亂了。
季連赫就這樣被帶走了。
許是被帶回了季連府,又或者被他們養在了另外一處,總之不會有性命之虞。
但衛珩覺得,假如自己再不想法子自救,他和祝宜臻這只嬌弱的小崽子,就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
因為話又說回頭——
他們已在這陰冷潮濕的柴房裏被關了近八天了。
在這八天裏,他眼看着看管他們的人越來越焦躁,神情越來越凝重,分配到手裏的夥食,也從每人兩個野菜糠糠,變成一個,最後變成半個。
那位得了衛珩被子的女孩子告訴他,之前他們沒來時,屋子裏的孩子是流通的,三兩日裏總會走掉那麽幾個,又會新來幾個,估計就是人販子販賣出去了舊人口,拐進了新人口。
可自打衛珩被關進來之後,這柴房就再沒出現過人員變動。
哦,除了那被丢到山上去喂野狼的季連赫。
衛珩其實大概能猜測的出來是個什麽緣由。
他和祝宜臻丢了,雖實際上丢的不過只是尚書府的一個女娃,和一個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官之子,但在明面兒上,被擄走的卻是寧王的一雙兒女。
看在他被無辜牽連又出手相救的份上,燕瑛華想必不會拆穿他為了自保而撒的謊,這會兒應該在京城裏大張旗鼓地尋找她的一雙弟妹。
寧王的面子多大?
整個京城都被看的死死的,連只貓狗都逃不出去,更何況幾個拍花子。
這麽幾日,這些人口販子也猜出了點門道,每每送飯時,看向衛珩和祝宜臻的眼神都有些不好。
甚至有天夜裏,他還聽見了院外頭的争吵。
“莫非這兩個娃娃真是那寧王府的......”
“栓子,你究竟是從哪兒撿的貨色?要真是寧王府丢的那小世子,咱們一個莊子的人都被你連累死了!交代你屁大點兒的事兒,你也能給我捅出這簍子來......”
衛珩覺得不行。
他想,再這麽坐以待斃下去,不是被活活餓死凍死,就是因為拖的時間太久,身份拆穿,而後被人惱羞成怒直接滅口。
他瞅着身旁小姑娘奶貓一樣的睡姿和緊緊攥着他衣擺的小手,眸色淡淡的,唇角扯出一道嘲弄的弧度。
真要拼了命找,八天的時間,怎麽可能找不到。
不過就是見自己家的兩個孩子都平安歸了府,所以不用心罷了。
死了或者傷了,又如何呢?
反正不是寧王府真正的世子和千金,頂多掉幾滴淚,可有可無地忏悔愧疚一下,也就夠了。
還有那燕瑛華,枉他送出去一把刀和兩根針,手裏頭的碳粉與火石也都費了出去,一路來這莊園的路上,還都撒了一錢袋的栗子,在每個岔路口都點明了方向,竟然還是找不到。
真是蠢貨。
那時就不該心好先放了她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昭華郡主也被一起擄走,估計用不了三天,寧王府的暗衛就找到這莊子上來了吧。
果然還是心太善,平白救出去一個蠢貨,沒點用處也沒有。
衛珩盯着自己鞋面,靜靜地思索了半個時辰。
到最後,他擡起頭,望着牆角堆着的柴禾,與地上用來當褥子的稻草,眼眸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
“走水了!走水了!虎頭哥二亮哥栓子順子,不好了,莊子裏走水了!”
——那是祝宜臻幼年的記憶裏,最盛大也最耀目的一場顏色。
滿世界都是火光,從腳旁開始燒,一直燒到房梁,院子,栅欄,野草叢。
在她昏昏沉沉的視線中,全都是明亮的焰火,還有木頭噼裏啪啦的燃燒斷裂聲,周身一下由極冷變為極熱。
而她被人背着,在火光與灼熱的混亂裏消失,步入靜谧的山林之中。
她抱着少年的脖子,嗓音軟軟的:“哥哥,我是不是要餓死了?要和大伯父一樣,去陰司地府裏住了?”
“不會。”
少年背着她,在山林的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嗓音很輕,但很堅定,“我不會死,你就不會死。”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我發熱哩,嬷嬷說,發熱了不吃藥,就要不好。哥哥,如果我死掉了,你就把我給吃了吧,可不要餓死。”
“閉嘴。”
“......”
宜臻昏昏沉沉的,靠着他的背脊,小手抱着他的脖子,終于還是陷入了黑暗裏。
衛珩再次醒過來時,是在一家樸素的農家小院。
床邊坐着一個面色蠟黃的姑娘,約莫十一二歲大,見着他醒來,驚喜地朝外奔去:“奶!醒了,他醒了!”
若不是撐起身時,看見身旁還有個熟悉的小團子,他都以為自己又穿越了。
破舊的屋門吱呀一聲,走進來一個銀發老人,穿着打滿補丁的粗布麻衣,臉上滿是溝壑,眯起的眼睛裏滿是精明的打量和算計。
“醒了?”
她咧出一個和面相不符的慈祥笑容來,一邊把手裏的陶碗遞給他,手上滿是粗糙的繭子,“來,喝完姜湯熱熱身子。”
碗還是破的,碗沿磕了好幾個缺口。
但衛珩什麽都沒說,接過碗,一飲而盡。
這樣的狀況下,就算是毒藥,他也只能往下喝了。
不過很幸運,這真的只是碗姜湯。
從這老婆婆殷勤的話語裏,他也漸漸拼湊出了整個過程。
他縱了火,放跑了一屋子的被拐小孩,拿毒針紮麻了三個人販子,而後背着祝宜臻往山林裏逃。
結果走到一半的時候,終是體力不支,昏倒在了下山的路上,剛好被進山打獵的獵戶發現,發善心把他們倆救下了山。
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看他們身上的衣衫打扮不似一般人,抱着“回報或許大于付出”的心理,把他們救回了家裏。
可不管是出于什麽心理,對于衛珩來說,确實都是值得湧泉相報的大恩。
祝宜臻早在柴房裏關着時就發了熱,此刻也沒降下來,縮在被窩裏,哼哼唧唧,蹙着小眉毛,難受的緊。
他對老太太道了謝:“老人家,您的救命之恩,季赫記在心裏,等季赫家人尋來了,必有重謝。我那件外衫裏還有一只錢袋子,裏面裝了些銅板和碎銀子,煩請您幫忙去請個大夫來,給家妹看個診。”
“哎,哎,好,俺這就讓俺家大壯去村頭請大夫!”
那錢袋子自然不是衛珩的,而是他給人販子紮針時,從他們身上順來的。
對于莊戶人家來說,這些碎銀銅板已是好大一筆錢,可這男娃娃一副不瞧在眼裏的樣子,還說必有重謝......老太太笑的滿臉褶子,腳步生風的就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誓,下一章一定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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