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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傳的婆子雖然着急忙慌的,說的話卻并無錯處。
确實是京城的祝家來人了。
不,應該說,是京城的祝家全來了。
浩浩蕩蕩幾房人,足足費了三輛馬車兩只騾子,塞得滿滿當當的,就停在通判府的正門口。
真是好大一陣仗。
所幸這片兒住的都是黎州的達官貴人,平日裏街巷間往來的人不是很多,此時又未到節假日,也非下朝的時辰,不然往後大半月,滿黎州城議論的新聞,怕都是今日通判府的這樁事兒了。
也不為別的,而是祝家這幾房人,實在也太過新鮮了一些。
從京城到黎州,陸路與水路交互不斷,本應該輕車從簡,若真有什麽要緊事兒,按照高門世家的作風,也該只打發個主事的人來才是。
可宜臻粗眼一瞧,不止幾房的主子,竟然連主子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和小厮們都跟着來了。
行色匆匆,蓬頭垢面的,身上的衣衫應是許久未清洗了,蒙上了一層舊灰,仿佛是什麽千裏迢迢來投奔親戚的窮苦逃難人家。
宜臻長到如今十幾歲,從未見過祝家下人這樣的相貌。
不說旁人,就說頭一輛馬車旁跟着的青煙,原是老太太身邊最得信重的大丫鬟,在府裏向來比一些庶出小姐還有體面,連宜臻見到她,都要喊一聲姐姐。
而如今,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肘間還打了幾個補丁,粉黛未施,面黃肌瘦,比之黎州城內行乞的流浪兒也好不到哪兒去。
看來一年多前宣帝的那幾道聖旨,真是讓他們元氣大傷。
就在宜臻端詳的功夫,馬車車簾也終于被打開,最先下了馬車的是大太太,而後是三房和四房的幾位主子,最後才是被祝亭霜攙扶出來的祝老太太。
大哥哥,二哥哥,被二哥哥牽在手裏的亭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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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宜嘉,祝宜雙,祝亭霜。
等了一會兒,後頭就再沒有人了。
宜臻眉頭微微一蹙,心裏頭忽然有種不是很好的預感。
——宜榴呢?
她還記得當年離京時,在桐木下和自己說話的那個小小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已很端方,又機敏又懂事,像個小大人一樣。
為何祝宜嘉都跟來了,她竟不在馬車裏?
宜臻這樣想着,也就問出了口。
剛走近的大太太沒料到自己最先聽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她擡起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淚,輕嘆道:“宜榴那孩子,命苦,行路到蕖縣時時,因一場風寒去了,她年紀小,又是個姑娘,身後事原不該大操大辦的,只是老太太念在祖孫一場,做主在蕖縣尋了一處風水好的地兒。也是因了那場喪葬事,耽擱許久,否則我們大半月前便能到黎州了。”
原是這樣啊。
少女垂下眼眸。
那樣小的一個姑娘,身體向來康健。
懵懵懂懂,乖乖巧巧,最是招人疼不過。
如今不過在這世上呆了那麽幾年,就染病而去,甚至祖地都不能回,還要被自己的長輩親人棄嫌,厭她耽擱了自己的行程。
原來這就是祝家的祖孫情誼,就是祝家的行事做派。
在這一刻,宜臻忽然有些意興闌珊,神色也恹恹的。
半點兒想與這些人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
“大嫂怎麽突然就來了黎州?”
倒是旁邊的祝二太太還勉強穩住了情緒,開口道,“也不提前來信說一聲,我好去碼頭上接你們呢。”
她頓了頓,又道:“也不知你們在黎州尋了哪兒的住處?可要我派些人去幫忙整頓拾掇一番,省得你們舟車勞頓,還要費好多功夫在那些瑣碎事兒上。”
祝二太太這話很清楚,明明白白就是在下逐客令。
祝大太太一聽這話,神情就立刻冷了下來,欲要說話,又哽了哽,閉上嘴。
恰好這時,祝亭霜已經扶着祝老太太來了身前。
老太太蹙着眉,蒼老的嗓音裏充滿了威嚴:“我們既然千裏迢迢來了黎州,自然是奔着明晞來的,怎麽,偌大一個通判府,竟然連給我這個老婆子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老太太......”
“老太太倘若不棄嫌,我們便是随着父親去睡大街,也要把正房空出來給您的。”
宜臻打斷母親的話,彎彎唇,擡眸道,“只是您也瞧見了,整個通判就這麽些大,遠不及京城的一個壽安堂,騰出一個小院子給您,怎樣都騰得,可大嬸嬸他們,怕只能另尋住處了。”
少女笑容柔和,嗓音清亮如春雨,不帶絲毫攻擊性,卻更不容置喙:“您放心,黎州城這麽大,多的是院子空着,租金不知要比京城的松豐巷便宜多少,我知曉你們一時半會兒不清楚行情,那也不用擔心,我現在就派了熟悉的管事兒與你們一道去瞧院子,絕不會讓你們被蒙騙坑拐了的。”
她輕輕緩緩地說了這許多,但實際就兩個意思。
——老太太可以住進通判府。
——其他人不行。
約莫是宜臻的話太果斷,語氣太不容置喙,連祝二太太都怔了片刻。
還是祝亭霜率先反應過來,擰擰眉:“五妹妹,老太太還在呢。”
意思就是讓她不要越俎代庖,一切聽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宜臻眉風不動,連眼神都沒有往她那兒瞧一眼。
一行人包括祝老太太,誰都沒料到,他們來到通判府的第一日,竟然就會得到這樣毫不留情的對待。
也是直到這時,他們才這般深刻地認識到:祝府已經再也不是往日的祝府了,二房也再也不是往日的二房了。
如今,祝家唯一的郡主被貶為庶民,祝三老爺和祝四老爺都被革職。
唯獨只有二房還挺立着,他們在二房眼裏,不過就是一群上門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又有什麽姿态可擺?
正如祝二太太所說的:
“老太太要來與我們過活,我們自然是一句話沒有。只是也沒聽說,都分了家的人家,怎麽還要養起兄弟和兄弟的妻兒了?”
祝二太太皮笑肉不笑:“我們老爺如今也只是小小一個通判,一年到頭俸祿也就那麽些許,我也不怕說了惹人笑,如今府裏的大小開支,一大半走的都是我這個當家太太的嫁妝私賬呢。”
這話說的确實沒錯。
大宣與前朝不同,官員明面上的俸祿并不多,更多的還是靠些來路不明的進項。
而黎州雖然物産豐富,民風淳樸,商業上卻并不如何發達,再加上交通閉塞,來往不便,百姓的收入和物價水平都極低。這也是為何,衛珩最初會把販鹽的大本營定在黎州。
就是因為這處地僻路塞,稅收不高,是以不太受到京城的關注,做些什麽小動作極為便捷。
與此同時,也就意味着,黎州官員們哪怕絞盡腦汁,錢袋也遠不如江南和京城之地的同僚鼓囊。
而亭钰要延請名師,要駿馬良刀,要練武習劍,宜臻要好紙好墨,屋內擺設無一不精致,光他們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就是一筆極大的開支,便是祝二老爺兩倍的供奉都不夠,自然只能從當家主母的私賬裏出。
祝二太太如今也看開了,老爺的俸祿,都記在公賬上,他愛如何花如何花,左右她不會在他那些子庶子女上多費半點銀錢。
但她自己的一對龍鳳胎不能委屈了,她這個當親娘的拿自己的嫁妝私庫補貼,誰還能多說半句不成?
更何況,她的小女兒宜臻是個極有生意頭腦的姑娘,當初不過就是拿了兩三間鋪面與她練練手,不過短短一兩年的功夫,收益就成倍的往上漲,怎樣也虧不了。
祝二太太如今的日子過得極舒心,極自在,絕不允許這幫子沒臉沒皮的妯娌來破壞。
至于老太太,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老太太是絕無可能孤身一人就住進通判府的。
果然——
“既然如此。”
祝老太太扶着祝亭霜的胳膊,沉了沉眉,道,“那也不必你們騰空地兒給我這老婆子了,我倒不如與他們一處在外頭尋個空院子罷了,也省得招你們嫌。只是你這幾個妯娌兄弟,你也知道,如今是真的有難處......”
要不怎麽說祝老太太見過風浪,手腕高明呢。
想必她心裏跟明鏡似的,明白這一時半刻的,在這個兒媳婦手裏時絕對讨不了好。
倒不如先退一步,要些好處,得寸進尺的事兒,日後再謀劃也來得及。
祝老太太的心理,沒有人能比宜臻更熟悉了。
她彎彎唇,對一旁的紅黛輕聲吩咐道:“讓賬房開三百兩銀子出來。”
雖是輕聲,但因為離得近,她這話,祝府的幾個主子都聽見了。
兩位老爺礙于情面不好開口,只是皺了皺眉,祝四太太卻心直口快地直接開了口:“怎麽只開三百兩?二嫂,這樣大的事兒,你就讓宜臻一個姑娘家做主?”
宜臻擡眸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沒有說話。
“小五,你這是什麽态度?我可是你四嬸!”
“四弟妹你可能不知道,在黎州,一個二進的院子,一月租金也不過二三十兩,這三百兩銀子,足夠一大家自然住上一年了。”
祝二太太輕描淡寫,“只是你們也要趁早尋個進項,不然一輩子光靠兄弟接濟着過活,說出去也不好聽呢。”
祝四太太氣都要氣死了。
她向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聽見耳旁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而後是一聲長嘯,硬生生打斷了她即将出口的責令和質問。
不光是她,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馬兒長嘯給吸引了注意力,情不自禁擡起頭,朝着聲源處望去。
就在街巷口,一匹棕紅色大馬上,高高坐着一個玄衣少年。
少年面容俊朗,長發高束,單手拉着疆繩,微微眯了眼瞧向這邊,日頭正好落在了他的頭頂冠間,乍一眼望去,就如同高高在上,不茍言笑的神袛。
那馬兒噠噠噠的,最終停在了通判府門前。
少年翻身下馬,将手裏的疆繩交給了門邊候着的門房小厮,就如同這是自己的府邸一般自然。
祝亭霜心一跳,目光緊緊鎖着這少年,總覺得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似的。
本來也是,她尚還意氣風發之時,衛珩還在江南韬光養晦。
而衛珩入京建功立業之後,她又被貶去了郡主身份,遠離朝堂,住在七歪八拐的小巷子裏,再沒見過衛珩。
如今不認得,也是極正常的事兒。
她本以為,這或許是黎州的哪位世家子弟,卻沒想到,那少年徑直走向祝二太太,微微屈身行了一禮,道:“遠遠地就瞧着這裏有些事端,我帶了些人來,不知能否派上用場?”
祝二太太嘆了口氣:“不用。宜臻,你爹爹正在書房呢,你帶了衛珩去見見你父親罷。”
祝亭霜一瞬間攥緊了手。
什麽玩意兒?
這竟然就是衛珩?
原來傳言并不假,傳說中的少年權臣,果真是生了一副清風朗月的好相貌。
還有,二叔明明在府裏,卻不出來見他們,又是什麽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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