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宜臻信戚夏雲嗎?
她半信半疑,甚至更多的是不信。
對方含糊其辭,敘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讓人猜不出其中絲毫前因後果。
譬如她是如何知道衛珩受了傷的,
譬如她又是如何知道衛珩要啓程回京的。
譬如她憑什麽敢斷定自己留在黎州就一定會遭大劫大難。
一句一句,墨深透紙,如此言之鑿鑿,不慌不忙。
卻讓人讀了心驚肉跳。
宜臻最先收到信時,還只當這位表妹妹是不是瘋魔了。
平白無故的,說什麽衛珩受傷又回京,衛珩不是就在黎州呆的好好的,今日午前還和亭钰去馬場跑了幾圈馬,什麽叫“出了變故”?
她就在黎州,怎麽不知道衛珩出了什麽變故?
更何況算起京城到黎州的路程,戚夏雲這封信,想必大半月前就已從驿站發出了。
那個時候......
當亭钰慌慌張張闖進院內說衛珩大哥受了重傷需要止血散的時候,宜臻下意識一怔,幾乎就要把手裏的信紙給撕碎。
——那個時候,戚夏雲如何能知道衛珩會在許久後的今日,在黎州遭受太子和惠妃的聯手突襲,會受重傷,會急着回京?
是早大半個月前,太子和惠妃就已經謀劃好了這次襲擊,而她恰好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這消息。
還是她根本就是參與其中的謀劃者,寫這封信只不過是為了詐自己而已?
宜臻不知道。
她也無從去判斷。
她甚至都不知曉,自己該不該把這封信拿給衛珩瞧一瞧。
因為戚夏雲與她說,她能把此事告知與她,是冒着極大的險的,盼着她千萬不要透露給旁人,尤其是衛珩。
否則的話,她必定落不得一個好下場。
倘若是問戚夏雲和衛珩,她更信哪一個,宜臻一定會答是衛珩。
但這樣的事兒,這樣言辭懇切的請求,萬一小姑娘說的都是真話,她就這麽狼心狗肺地把對方的善意都抖落了出去,真給戚夏雲帶去許多劫難,她還算是個什麽人?
宜臻最知曉衛珩不過了。
他是決不能容忍一點隐患和不安穩的事物出現在自己身旁的,但凡有一星半點兒值得懷疑的人或事,他都要調查個清清楚楚,把危險扼殺在最開頭。
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人。
衛珩如今便是這樣的。
宜臻不清楚他是從什麽時候起忽然養成了這樣狠厲的性子,但如今的她與衛珩來往,卻再也不敢如同幼時那般随意了,甚至連寫信都變得拘謹起來。
有時候,衛珩與亭钰在說話,她遠遠瞧着,瞧着他冷淡的面容,微抿着唇,竟然還有些不安與畏懼。
她總覺得,年少時那個沉默寡言,卻細心體貼的大哥哥已經不見了。
如今的衛珩,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冷硬的血氣,讓人不敢靠近。
這樣的衛珩,她再也不敢把所有的心事和隐秘都傾訴與他。
更何況戚夏雲寫的信,還那般惹人懷疑。
要是衛珩一時查不清楚,直接派人把戚夏雲給砍了,那她還算是個什麽人?
那夜在衛宅,宜臻沉默地思索了一整夜,最終還是決定,不論如何,她都要回京城去瞧瞧。
倘若戚夏雲說的是真的,那麽她須得自救,更要去京城問明白所有前因後果。
倘若戚夏雲是別有居心故意引她回京......事實上宜臻一直覺着,對方想引她回京,絕不會用這樣直白且拙劣的方法。
但倘若戚夏雲是真的別有居心故意引她回京,是惠妃或是太子在背後做手腳,想要拿她做人質來牽制衛珩,又或是想讓她在衛珩身邊做細作,又或是旁的什麽。
那大不了她自盡就是了,絕不拖累衛珩和祝家一絲一毫。
反正如話本裏說的,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
“你特地來信,千叮萬囑地把我喚回京城來,究竟所為何事?”
與衛珩道別之後,宜臻上了戚夏雲備好的馬車,前往戚夏雲的姑丈家。
她們走的是一條新道,路面還未鋪好石磚,車輪滾過有些不穩,宜臻倚着車壁,靜靜地凝視着眼前的少女。
與兩年前相比,這個小堂妹如今已全然長開了,面容身形纖瘦了許多,穿着一身藕色的留仙裙,安安靜靜地端坐在對面,望向她的眼眸裏頭還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不安和困惑。
宜臻不知這困惑從何而來。
明明讓她回京城的,就是戚夏雲自己。
怎的她真的入京了,這姑娘又是這麽個模樣神情。
“臻姐姐。”
少女終于開口,嗓音細細的,因不自主地垂下頭去,還顯得有些瑟縮,“衛......衛公子他沒受傷嗎?”
倘若兩年前戚夏雲還能在表姐面前強裝鎮定地談起衛珩,那麽如今,她就是連念衛珩的名字,都不敢直接大喇喇地念出口了。
如今的衛珩,和上輩子的新帝越發相像,眉目冷肅,渾身上下充滿冷硬的血氣,目光一掃,都讓人覺得膽寒。
戚夏雲又忍不住想起上輩子聽見的那些傳聞。
憶起了那位被北疆鞑子稱為修羅閻王的衛将軍。
“你是如何知道衛珩受了傷?”
宜臻見她久久不答,蹙了蹙眉,又問道,“是他們剛開始籌謀的時候,你就知曉了這件事兒?”
戚夏雲微微一怔:“他們?”
“......你知道衛珩受了傷,卻不知曉是誰傷的衛珩?”
宜臻沉默片刻,“那你是從何處知曉這件事兒的?”
“沒有何處,是......是我自己夢到的。”
“戚妹妹,這件事兒與我來說有些要緊,否則我何必這樣趕着回京城來,還望你不要與我頑笑。”
“表姐,我沒有與你頑笑。”
少女唯唯諾諾,“真的、真的是我夢到的。”
......
馬車內一瞬間寂靜了下去。
宜臻瞧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戚夏雲怕她生了氣,雖然心裏膽怯的要命,還是硬着頭皮往下繼續說:“我、我自己也不知曉是如何一回事,只是打從我過了十三歲生辰起,我便時常會夢魇,夢到的......夢到的竟然都是往後的事兒。”
“有時是今日夢到明日,又是卻又是夢到來年,甚至十好幾年,我本以為只是自己胡亂想的,可好多回已經發生了的,竟然都與夢中一模一樣,我這才,認真放了心在這上頭。”
“一月半前,我夢見衛公子在黎州受了重傷,而皇城內太子又挾持了聖上身邊的內廷護衛,衛公子收到信,只能将和臻表姐你的婚期延後,快馬加鞭趕回了京城。”
說到這,少女微微擡了眸,小心翼翼地瞧了宜臻一眼。
宜臻面上依舊是淡淡的,什麽神情也未有,語氣柔和:“之後呢?”
“衛公子回京後,入宮面聖,惹的聖上大怒,第二日就被聖上遣往北疆,接替周栾将軍的統領一職,抗擊西突厥。”
“那麽我呢?你為何說我留在黎州,會招致劫難?”
戚夏雲沉默了片刻:“臻姐姐留在黎州,被酆王瞧上了,非要讨了你回府去做妾室,臻姐姐你自然不肯,酆王心生怨忿,暗中在二伯的馬車上做了手腳,二伯上衙時,一個不慎,墜馬而亡了。”
“還有二伯娘,我只夢到她閉着眼,被人從河裏打撈出來......也沒能救活。”
她說這話若不是真的,那便是在詛咒長輩,實屬大不敬。
大大不敬。
但宜臻依舊面色平靜,甚至連眼底都瞧不見多少波瀾。
好半晌,她才開口問:“再之後呢?”
“再之後......再之後我便不知曉了,我只夢到這些。”
再之後,衛珩就派人将表姐姐接去了北疆。
因為戴孝在身,表姐姐并未立即與衛珩成婚,而是足足守滿了三年的孝,才嫁入衛家。
她記得宜寧表姐後來與她說起過,說那時臻姐姐身子骨已經有些不好,北疆氣候又嚴寒難耐,她孤身一人在異地,總有衛珩顧不到的時候,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頭。
後來又生生捱了突厥人一箭,昏迷了好幾日,生死未蔔,衛珩徹底被激怒,只差沒屠盡了整個漠北草原。
但那又如何呢。
虧了的身子骨再難補回來,受過的傷也不能全然痊愈,表姐姐最終還是病逝在了宮城內。
留下一個還未懂事的小公主,撒手人寰。
“我知道表姐姐你一定不信我說的話,畢竟這樣荒唐的事兒,我說出了嘴自己都難信,可是表姐姐,夏雲絕無害你之心,一言一行全然赤誠,都是為了你好的。倘若我心存一點兒不軌,便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這誓言下的實在果決,宜臻都還沒來得及阻止,對方就把話都給說完了。
她揉了揉眉心,有些無奈:“戚妹妹,你很不必這樣的。”
戚夏雲只抿着唇不說話。
瞧着眼神卻倔的很,直直地望着宜臻,大有宜臻不信她便不罷休的架勢。
說實話,宜臻千思萬想,也沒有想到,這個表妹會給自己這樣一個解釋。
做夢夢到的——是不是也太離奇荒唐了些?
但與此同時,正因為這解釋的荒唐與離奇,宜臻反正覺得有些可信。
畢竟如果對方真想使計诓她的話,背後之人想必能找得出無數種緣由來解釋,何必要拿這種借口來徒增懷疑?
正想着,馬車已經緩緩停了下來。
京兆少尹府到了。
甚至是馬車一停下,便有人上前來相迎,端馬紮的端馬紮,扶手的恭恭敬敬地彎着腰,而且馬車是停在正門口語,京兆少尹雖未露面,他家的幾位夫人媳婦子卻都在門前候着了。
這樣大的陣仗,唬了宜臻一跳,也沒了空閑與精力再和戚夏雲就做夢的事兒繼續掰扯下去。
她下了馬車,與京兆少尹府上的後宅女眷們一一見了禮,絲毫不敢有一絲松懈。
因為比起戚夏雲這位正經親戚來,京兆少尹一家女眷發而對自己來的更熱心讨好。
宜臻忽地就想起了衛珩。
“......大夫人,此次借住在您府上,給您添麻煩了着實不好意思。這是......”
——剛遞過去的荷包直接被推了回來。
戚氏笑意吟吟,語氣柔和的不得了:“你既是夏雲的姐姐,便也就是我的侄女兒,我哪能要你的東西呢。再說,衛相方才已經送過一回了呢。”
衛相,說的便是衛珩。
因他少年權臣,進入內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又時常出入宮闱之內與聖上密探,許多決策聖令都是他提的建議,是以朝中官員,大多私底下都稱他一聲:“衛相。”
“衛珩方才派人來過了嗎?”
“可不是嘛。”
戚氏喜氣洋洋,“拖了好幾車的好東西過來的,怎麽推也推不了,真是......”
真是歡喜死人了。
那麽一大車一大車的,金銀珠寶,珍稀藥材,古籍字畫......啧啧啧。
夏雲這位表姐姐,可真的上輩子攢了大福了,難怪延後了婚期,還要眼巴巴地跟着來京城呢。
......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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