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錦庭芳

道光二年年底到道光三年年初,又連下了幾場大雪,瑞雪迎來了皇帝登極後的又一年新春。元旦這日,天公作美,陽光明媚,宮中熱鬧非凡。

皇帝經一上午的新春忙碌,在正午時,于乾清宮中設家宴。開朝以來,宮裏的元旦、除夕,家宴往往在內廷的乾清宮舉行。這一天,乾清宮東西檐下設中和韶樂及中和清樂,乾清門內東西檐下設丹陛大樂及丹陛清樂。宮殿率所司設禦筵于寶座前,設皇後寶座宴席在禦座東面。左右設貴妃、妃、嫔筵席,皆為東西向,北上。

午後,則是皇太後在壽康宮設家宴,同設儀駕、中和韶樂、丹陛大樂,最後集體往暢音閣大戲樓看元旦承應戲。

今年的元旦承應戲仍是由宮裏的內學伶人編排,外學伶人共同配合演出,演的都是節令相應的戲曲,折子戲、本戲連番上演。

閱是樓上坐着皇帝與後妃,東西兩廊下則是王公大臣與他們的女眷,還有數名看熱鬧的宮女,當然,少不了一向愛看熱鬧的雅善公主。

雅善與福晉們一席,而不像過去那樣可以坐在皇帝的身邊。西廊下的視角總不比正對三層戲樓的閱是樓,有些表演她總看不真切,以致時時坐立不安。

“公主,還要果子幹嗎?”身旁的侍女梅妞兒見她左右環顧,而碟中零嘴早已吃完,便有此一問。

雅善卻不耐地擺擺手,連頭也沒回,說:“不吃不吃,這場演的是本戲,可偏偏看不到幾眼正面兒。”

“公主這位置已能看得十分清楚了,您瞧瞧躲在廊尾的幾個宮女太監,他們恨不能墊高了腳兒看呢!”

雅善朝梅妞兒說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真見三兩個宮女太監推搡着争搶看戲,那畫面有趣至極,倒把她逗樂了。

“好在這場戲我聽他說過,還能湊活湊活,要能上閱是樓觀戲就好了。”

每到這時,她總抑制不住想起阿瑪在世時的日子,額娘盛寵,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節慶除了皇後,恩及最多的恐怕就是她的額娘了。那時,她與額娘也是有資格坐在閱是樓上的。

可如今,那上頭坐着的是當今皇上與他的後妃們,一切皆已不同。

不知怎麽,想起過去的時光,她看戲的興致忽然不高了,蔫蔫地從席位上站了起來,沒說什麽就往外走,梅妞兒見狀匆匆跟上,“公主,這戲不看了?”

“不看了,也看不到什麽。”

梅妞兒不明白公主為何突然賭氣,總覺得這一年來公主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不再像幾年前那樣敢說敢做,也常常開始發公主脾氣,雖然脾氣不是特別大,但也會讓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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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善離開暢音閣後沒有立即回壽安宮,而又跑去了禦花園。

禦花園東南的绛雪軒前植有五株梅樹,此時白梅盛開,遠遠望去,像是擁着簇簇絨毛一樣的雪花,受看極了。

早前下的那場大雪尚未完全化盡,梅園裏白茫茫一片,雅善披着一件橘紅底色的羽緞鬥篷,穿梭在梅樹間,格外耀眼。

此刻她的心思并不在梅花上,而是在腳下的白雪,午後的陽光映在雪上透出極淡極淡藍色的光,她的心情忽然大好,朝身後的梅妞兒笑嘻嘻地說:“梅妞兒,咱們來打雪仗吧!”

梅妞兒卻是一臉惶恐:“公主,雖說到了初春,可這雪畢竟是涼的,您忘了去年的事啦?”

去年她與梅妞兒以及別的幾個禦花園宮女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結果個個變得狼狽不堪,雅善她年幼體弱,後來竟半夜發熱,一燒便是好幾日,如貴太妃一怒之下,重重責罰了那幾名陪同公主玩耍的宮女,梅妞兒也在屋中忏悔了數日。

自那以後,便沒有人再敢與公主一起打雪仗了。

“去年我穿太少,今兒你瞧我,穿得可厚實啦,絕不會再生病啦!”可她這會兒興致高,全然不聽勸,梅妞兒再要說什麽,雅善已經彎腰抓起一把雪,團成一團扔向了她,梅妞兒卻不敢還手,只好躲避,雅善乘勝追擊,向梅妞兒扔了數個雪球,卻始終沒有逼她出手。

她心裏頓感一陣煩悶,團起一團像她兩個拳頭那般大小的雪球扔出去,所費力氣也遠遠大過之前的每一回攻擊。

她瞄準目标,然後緊閉雙眼,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舉雪球過自己的頭頂,再拼命地向前抛擲,聽“啪”的一聲,雪球分散成數片形狀大小不一的雪片飛散出去,最後墜落在地,慢慢融于地面。

所有的聲音頓時消散在天地萬物之間,過了片刻,聽到梅妞兒一聲低喚:“奴才謝惠郡王救命之恩!”

雅善瞬間睜開了雙眼,果真見五哥哥一臉肅穆地站在前方不遠,他身前的補子上洇着一大灘雪水,顏色偏深,肩頭沾了幾片雪花,想必是濺上去的,梅妞兒顫顫巍巍地躲在他身側,深怕一站出來又會被公主襲擊。

“你又在欺負梅妞兒了?”綿愉撣了撣衣袍,上前一步問。

雅善撅了撅嘴,說:“哪有欺負她,只不過在玩打雪仗,哥哥要不要一起玩?”見多了一個人,她自然想着法子多拉一個夥伴。

“戲看了一半兒你怎麽跑出來了?”綿愉卻顧左右而言他。

“座席位置不好,不想看了。”綿愉的話很快把她帶了過去,她想了想,又問:“哥哥怎麽也跑出來了?”

“拜了一天的新年,這會子出來透透氣兒。”本來他就對戲曲的興致不高,又見雅善離席,心思也就不在那兒了。

“那咱們三個一塊兒玩吧!”很快,她的興致又回來了。綿愉竟有些哭笑不得,剛要勉強答應,不料她又想出了新招:“既然你們都不想打雪仗,我大人有大量,也不勉強你們,這樣吧,咱們……”

綿愉見她眼珠轉動,便知道又動了古怪的心思,他靜靜地等着她的鬼點子。

“咱們就玩捉迷藏!”誰知等了半晌,竟是這結局。

綿愉想她終究是黔驢技窮,再也想不出別的什麽花樣了吧。他已成家,本不該與她們玩這類游戲,不過面對雅善,他似乎總狠不下心腸來拒絕她。

姑且再放肆這一回吧。

最終,梅妞兒在猜拳的過程中落敗,由她閉眼倒數。

初勝的雅善興奮不已,剛才在暢音閣的失落全然消失殆盡,她急切地拉着綿愉尋找藏身之處,綿愉卻極為淡定地告訴她:“偌大的禦花園你還怕沒有藏身之處嗎?”

“可是時間不多啦!”她神色慌張地說,說着就又開始東張西望。

綿愉随手指了一處說:“那兒。”

雅善昂首望去,驚喜道:“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呢,梅妞兒怕高,一定想不到去那兒找咱們!”

綿愉所指的地方是位于堆秀山上的禦景亭,這是帝後每年重陽登高之地,可遠眺整座紫禁城以及北面的景山和西苑。

高處不勝寒,原以為躲到堆秀山上是一個極好的主意,可他上來後便追悔莫及,因為他沒想到這座由太湖石堆就的假山上竟這般難以抵禦風寒!

好在雅善身上披着一件鬥篷,他尚可以放心,然而她的鼻子被風吹得通紅通紅,這又令他難免産生擔憂。

“過會子如果梅妞兒還沒找來,咱們就下山去吧。”他心疼地說。

雅善卻一直倚靠着漢白玉石欄板眺望北面壯闊的景山,完全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她望着景山,而他一直望着她。

今年她已有十三,是可出嫁的年紀,而她也漸漸脫去小女孩的稚嫩,越發出落得标致可人。尤其今天是元旦,為合喜慶,她似乎抹了一些胭脂,兩邊的腮幫子紅彤彤,竟出奇的好看!還有那雙秀麗的小嘴唇,微微嘟起,像紅珊瑚雕就的一樣滋潤……他凝視着她,心頭忽然一顫,胸口猛然縮緊,一雙無形的手時不時撩動着他的心,一下一下,酥酥/癢癢,頭也跟着疼了。

雅善偏在這時扭過頭來,見到他心神不安地看着自己又同時滿頭大汗,不免疑惑道:“哥哥,你怎麽了?”

他猛地驚醒,深吸了一口氣,撇開她的目光,竭力克制住那顆躁動不安的心,說:“哦,可能是剛才筵席上酒喝多了,這會子又吹了風,有些頭疼。”他作勢摁了摁太陽穴,一臉苦狀。

“啊?那咱們趕緊下去吧,我也該回壽安宮了。”此刻她又急切地催他下山,走得比他還快。

綿愉默默地跟上,望着她嬌俏的背影,心情始終難以平複,只能任由寒風吹打面頰,但願能掃去他心間那不可觸及的詭秘。

他沒有忘記,她已經被指配給了僧格林沁,僧格林沁一心向她,将來應不會虧待她,而他自己,自出生便注定是沒有任何希望的。

他苦澀地擡頭望天,眼角一陣濕熱,黃昏的天已經模糊不清。

離宮回去的路上,他與福晉一同坐在馬車中,颠簸着前進,而頭疼得愈發厲害,瑪穆平珠見他臉色蒼白,心頭隐有不安地說:“爺,是哪裏不适嗎?”

“今兒酒喝多了,剛才出去吹了會兒風,的确有些頭疼。”他的措辭與雅善說的一般無二,但不同的是,他可以在說完之後把頭靠向自己的妻子而不必有所顧忌。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吧。”而且他可以捉住她柔軟的雙手,如此溫柔似水地說。

瑪穆平珠對丈夫的溫柔雖然熟悉,這種溫柔卻很難在她心頭漾開,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麽,可她又說不上來,只好羞澀地低下頭,道:“回府後,妾身讓人熬一碗醒酒湯,這會子還要些時辰,爺暫且閉目睡會子吧。”

他輕聲道了一句“謝謝”後便閉上了眼睛,頭一直枕在她的雙腿上,沒有移開。

瑪穆平珠就這樣靜靜地陪伴着自己的丈夫,不管他今天下午離席後做了什麽,又和什麽人在一起,她只想就這樣一直陪伴着他,不離不棄,因為這是她早就做出的選擇,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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