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惱殺人
四月初一的承應戲安排在漱芳齋演出。這日帝後親臨坤寧宮完成大祭後便奉皇太後等人于漱芳齋後殿進膳、看戲。
但凡宮中演戲,雅善必會出席,何況今日進宮伺候戲的仍是在京師名聲大噪的廣興班。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臺上除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還有一個年輕的陌生身影,人們不知他是誰,只驚嘆那扮相與臺步像極了多年前初入宮廷演出的薛雲笙!
可到底是年輕,又是頭一回進宮表演,沒走幾步,腳下不知怎麽就拌蒜,撲通摔了個大馬趴,手持檀板的樂師忽然沒了聲音,薛廣梅坐在樂師桌邊單皮鼓架子後面,見此情形,頓時眼前一片漆黑。他吓得滿頭大汗,心想這下完了,不但牌子要砸個粉碎,恐怕連命都要難保!
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必須馬上想出對策挽回當前的局面。
正在這關鍵時刻,坐在皇太後身邊的公主忽然放聲大笑,指着臺上的孩子對皇帝與皇太後說:“皇帝哥哥,太後額娘,這孩子敢情是将你們看成玉帝和王母,佩服得五體投地啦!瞧瞧,頭一回進宮就行這麽大的禮!”
适時的,上場門裏不知誰亮出高亢嘹亮的嗓音,叫道:“五體投地,給太後和萬歲爺伏地請安啦!……”
公主附和臺上長長的尾音,在皇太後身邊飛出一句地道的戲迷味兒十足的蘇白:“格個囡乖格!”于是臺下哄堂大笑,氣氛一下子明朗起來。
随着公主與師兄的救援,那孩子頓時心眼明亮,人也鎮靜下來,立刻收腿跪正,再款款起立,朝着皇太後與皇帝躬身一拜,再拜,三拜,再下跪叩首,行三跪三拜九叩大禮,于此同時,薛廣梅立即喊樂師起板,那孩子這才重新進入角色。
一折戲演下來總算有驚無險。
那孩子回到扮戲房,立刻有人為他倒來一杯熱茶,可他手抖得把茶水都潑出來了,他的師兄趕緊為他收拾:“連順,聽着,今兒你做得很好,當初我剛進宮也是這模樣,心裏比你還要害怕哩!”
“那師兄是如何化險為夷的?”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手卻不怎麽抖了。
“少說話,多磕頭,主子們自然歡喜。”
連順點點頭,不再說話,卻一直拉着薛雲笙的手不放,畢竟年紀小,沒長開,又慣演旦角,一副嬌滴滴的樣子依賴着薛雲笙,薛雲笙只當他心裏害怕,略瞧他一眼,微微一笑,又寬慰了幾句。
“喲!公主,這地兒人雜,您是貴人,可不能來!”
“少來少來,平日賞你們的銀子還嫌少嗎?別擋着,讓一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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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熟悉的聲音,薛雲笙回頭一看,果真見公主被一個卸了妝的太監攔在門口,公主卻不耐煩地推開了他,徑自朝他走來。
“小民給公主請安。”薛雲笙即刻伸手長長揖了一禮,又扯身旁驚魂未定的小師弟趕緊給公主叩頭謝恩。
公主但說兩句“罷了罷了”,又轉顧薛雲笙問道:“這是你們廣興班新招的弟子?”
薛雲笙瞅一眼連順,躬身回答:“回公主,連順是兩個月前進的班子,先前有過唱戲的底子,只不過原先的班子散了,就又轉投到了廣興班。”
“哦,難怪我瞧着面生,不過他的架勢倒與你像得很,想必是仰慕你許久了吧。”雅善開玩笑似的說,誰料連順像被說中了心事,連忙低下頭,羞紅了臉。
薛雲笙只是笑了笑,複又看向雅善,兩人目光相碰,雅善甜甜一笑,薛雲笙卻顧及他人在場,不敢直面回應這別有深意的笑容。
雅善見他如此生疏的态度,心裏頓時索然無味,又踱步向前,一眼眼掠過扮戲桌上的物事,那勾眉的畫筆置放在胭脂旁,忍不住伸手提筆,卻聽催場的太監在外喊道:“薛雲笙,該你上場啦!”
薛雲笙應了一聲,再看雅善一眼,恭恭敬敬地勸說:“請公主就座觀賞下一場戲。”
雅善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她等了這麽久,終于又等到他上場了,于是沒再留戀那些扮戲的物事,滿懷期待地離開了扮戲房。
重新回到席位,梅妞兒忍不住欠身輕聲問她:“公主去了這麽久,是不是疼得厲害?不如奴才去請太醫吧。”
她方才以肚痛先行方便,不想梅妞兒信以為真,甚至要動真格兒了,她趕緊阻止她道:“你別瞎張羅,我這不沒事兒了嘛,好好看戲,別驚動了太後和萬歲爺。”
梅妞兒仔細瞧了她一眼,見她滿面春風,不像有事,便站在一旁不吭聲了,擡起頭認認真真看戲。
臺上演的是《長生殿》中《密誓》一折,薛雲笙扮演的唐明皇與南府太監扮演的楊玉環唱作俱佳,尤其當他們遙望牛郎織女雙星,許下海誓山盟時,席位上竟有人默默垂淚,雅善聞聲望去,發現是全妃,她掏出綢絹沾着眼角,輕輕地擦了擦,皇太後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但她老人家目視前方戲臺,悠悠說道:“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情誼固然感人肺腑,可一想到結局,終究是紅顏禍國,可悲可嘆啊!”
全妃身子微微一顫,強作笑顏陪罪道:“妾妃失儀,擾了各位興致,請皇太後、萬歲爺恕罪。”
“不過你哭得也沒錯,畢竟年輕,看這類戲總會露出女兒家的情懷。”
“何止全妃姐姐,連我都忍不住要抹抹淚呢!”離全妃兩席座位的雅善忽然開口,皇太後饒有興致地回過頭來看她:“哦?你個塔拉溫珠子,瞧得懂些什麽?倒說來聽聽。”
聽皇太後喊她“塔拉溫珠子”,她心裏不大滿意,先是辯解道:“皇太後,雅善今年都十三啦!不是什麽塔拉溫珠子啦!”
皇太後聞言哈哈一笑,又道:“好好好,雅善長大了,能看懂戲文了!”
衆人随之大笑,和貴妃跟着湊趣:“公主快說說,為什麽要抹淚?”
原本只是想為全妃解圍,誰料把自己圈了進去,一個個拿她說笑,害她又羞又急,匆匆看了一眼臺上的“唐明皇”,嬌嗔道:“我就瞧楊貴妃瘦得難看,為唐明皇掉淚呢!”
“哎喲喲,公主懂得真不少,還知道唐國以肥為美,可惜啊,咱宮裏的太監唱得再好,也比不得楊貴妃萬分之一呀!”和貴妃掩嘴一笑,雅善聞言更是羞惱,一時不知該如何辯駁。
這時皇太後發話了:“好啦,小丫頭面皮薄,貴妃可別把她說跑了。”
和貴妃果然收住了嘴,不再說笑。
之後仍有幾出戲,但雅善都無心再看,一方面薛雲笙的戲份已經結束,另一方面她還想着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海誓山盟。
*
經此一事,後宮皆道公主情窦初開,同時有人重拾幾年前皇太後為公主指婚的事說起,但皇太後似乎并不急着為公主操辦婚事,可能是為了顧及如貴太妃想多留公主幾年。
這年夏天悶熱,宮廷的重心一下轉去熱河。
皇太後在熱河宴請了幾名親王、郡王福晉與大臣命婦,席間談及半個月前皇帝欽點的新科狀元林召棠。
林召棠出生于書香門第之家。其父林雨屏曾任東安縣教谕,他年十一随父到館學習,攻讀《莊子》及《王漁洋集》,酷愛四六文,喜學詩詞。年十八時,應童試,取得生員資格。嘉慶十七年,學使程國仁選充癸酉科拔貢生,命入官署肄業。嘉慶二十一年,應順天鄉試中舉。可惜嘉慶二十四年與道光元年,先後兩次參加會試均落第,直至三年後,林召棠第三次參加會試,被取中二十八名,殿試拔為一甲,才狀元及第。
女眷們不谙朝堂事,又都是滿清貴族,當皇太後随口提及,她們只好相應附和,倒也不能真正曉得新科狀元的才學,何況又是漢人拜将封侯,她們心中更是不屑。倒是長居深宮大院的公主對此頗為在意,私底下問頗具才學的全妃:“聽說這個林召棠考了三次才中狀元,科舉考試真的很難考嗎?”
全妃笑笑說:“科舉之艱辛,非一言兩語能夠道明,我只知道有人一舉奪魁,也有人考了幾十年還是個秀才。”
“啊?考了幾十年還是個秀才,那他為什麽不放棄呢?”
“并不是所有人一出生就可享福,對于出身窮苦的布衣百姓,他們唯有靠科舉入仕途,才能改變宿命。所以,即便一再落第,也要卷土重來。”
“哦,難怪這個林召棠兩次落第,還要再考,他家很窮嗎?”
全妃笑着搖了搖頭,“他家出自書香門第,自小也是衣食無憂的。”
“那他為何一定要考科舉做官呢?”
“對于漢人來說,學習孔孟之道是極為重要的,好比咱們滿人,自小騎馬射箭,倒也不是真正為了過活,只是祖宗傳承下來的不可丢棄罷了。”
雅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小心翼翼地問全妃:“我瞧戲文裏的狀元都是能娶公主的,是真的嗎?”
全妃說:“戲文不能作真,世人為了擡高狀元的地位,編出公主與狀元的美滿姻緣,也只是世人美好的願望罷了,真要說狀元娶公主,也僅唐代狀元鄭颢一人,此後再無,在本朝更是不可能了。”
“為什麽?”
“滿漢不能通婚。”
一句話,堙滅了她心中小小的希冀。
她因他無意中談起新科狀元而留心,他曾說他若沒有出身梨園世家,或許還有一絲希望考取功名,參加科舉是他的願望,可是這個願望此生終是無法實現了。
她原本還期望着他若真能考中狀元,是否如戲文所說,與公主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但即便他不是伶人,即便他考中狀元,即便自己沒被指婚,獨獨“滿漢不通婚”這一條例擺在眼前,便注定一生無望了。
這一發現致使她內心非常不快樂,又因為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感到羞愧,從什麽時候起,她竟如此在意自己與他之間的關系了?
與全妃分別後,回去的路上一直魂不守舍,在她臉上看不到半點朝氣,這倒不像從前天真無邪的她了。
“梅妞兒,找人給我備馬!”她忽然提議,梅妞兒正要以天色将晚推搪,她極不耐煩地推開梅妞兒,一個人朝廣闊的平原飛奔,卻在萬樹園前遇上浩浩蕩蕩一行人,雅善一眼認出了人群中意氣風發的僧格林沁,她與他四目相對,良久,似在心中做出一個莫大的決定,她幾步上前,拉住他脫離了人群。
僧格林沁迎着風,莫可名狀地由她牽着快步走入林中。
他一面為公主的親密舉動而竊喜,一面又因她心急火燎的奇怪态度而擔憂,終于,她在一棵參天古木下停了下來。
他從背後看她,頭發似比去年長了許多,垂在的肩頭的長辮因喘氣而微微顫動,他禁不住上前一步,開口:“公主……”
誰知她忽然轉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僧格林沁,不要娶我!”
作者有話要說: 哎,可憐的僧格林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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