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大德樂

雅善回到席間,雙眼微微泛着紅。梅妞兒已尋她多時,此刻見她回來,滿心歡喜,只在察覺她異樣的情緒時,不禁又慌了神,可她不敢大膽過問。

倒是挨着她坐着的僧格林沁留了一個心眼,問:“公主,你的眼睛……”

雅善垂頭抿着雙唇,剎那間又擡頭展露笑顏,毫無所謂地向他解釋:“哦,風沙了迷了眼兒,所以回來的時候耽擱了。”

他親手提壺為她倒上一碗香甜美味的馬奶酒,不再深問。

雅善雙手捧起碗湊到嘴邊,張嘴喝了一大口,僧格林沁一直盯着她,不願移開視線,後來她似想到什麽,偏過頭向着他,他才收回貪婪的目光。

“你之前說的……真的作數嗎?”她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認,只求将來過得心安理得。

僧格林沁毫無遲疑,鄭重地點了點,“與公主的約定,我決不食言。”

雅善放心地笑了笑,一掃之前的陰霾,随後學他的樣子提壺與他倒了一碗香味十足的馬奶酒,又将自己的碗添滿,湊近他說:“喝了這碗馬奶酒,以後咱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僧格林沁大方響應,豪氣萬丈地雙手捧起琺琅瓷碗與她的相碰,仰脖飲下了一整碗的馬奶酒,并将見底的空碗呈于她面前,道:“我已喝盡。”

雅善亦将自己手中的瓷碗呈于他,笑嘻嘻地眯着眼睛說:“我也是一滴不剩。”然後這份笑意更深了:“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大口大口地喝酒,就好像真的成了你們草原的女兒,太痛快啦!”

僧格林沁為她的痛快而感到痛快,又為她倒上一碗,兩人就這樣邊喝邊聊,從馬奶酒聊到科爾沁草原,從科爾沁草原聊到他兒時的回憶:“以前我家裏窮,額赫①為富人釀馬奶酒,我只能偷偷在邊上看,可嘴巴又饞,後來實在忍不住,就趁着額赫不注意,偷偷喝了幾口,誰知道太好喝,把一整缸子的酒全都喝光了!這酒濃度雖不高,畢竟是酒,喝多了也是會醉的,我額赫找了很久,以為我随額其格去放牧了,誰知她來查看釀好的馬奶酒,發現我竟沉沉地睡在缸子裏,她簡直氣瘋了,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外拽,罵了我一整天,後來我再也沒有喝過這酒,直到阿巴嘎把我接到京師,我幾乎每天都能喝到。”

雅善認真聽他講述兒時的事跡,聽到他喝醉了睡在缸子裏時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又笑不出來了,他不止一次向她提及過去家中貧寒的境遇,起初她無法理解窮人的概念,但從他形容的生活來看,應該就是別人擁有的珍貴的東西而他無法順利地擁有吧。

他的回憶應該是傷感的,但是說到最後,他笑得像冬日裏的太陽,能溫暖人心,眼裏又充斥着滿足感。

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喝自己家鄉的酒。

雅善又為他們各自倒了一碗,邊喝邊聊,又聊到滿蒙的美食,邊吃邊聊,僧格林沁見她多吃燒鹿肉,邊将自己的金盤讓給她,雅善也毫不客氣地接受,從金盤中夾住一塊燒鹿肉,說:“其實我更愛吃腰果炒鹿肉丁,那樣嚼起來更方便些。”

僧格林沁笑着點點頭,可惜今天宴席上的菜品中并沒有腰果鹿丁,而她這樣說着,很快又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盤中的燒鹿肉,之後她又開始吃小碟中的醬菜,是她最愛吃的白糖蒜,皇太後過壽,宮廷宴會的菜品自然沒有怠慢,只是沒想到今年消失于宮中許久的白糖蒜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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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專心致志地品嘗,很快一小碟的白糖蒜就吃盡了,她又虎視眈眈地看向僧格林沁的席位,僧格林沁适時地又把自己的一品醬菜讓給她,她歡欣雀躍地笑了,笑意深達眼底,然後兀自默默品嘗,她也不是格外貪心,見他桌上的盤子、碟子都去了她那裏,生怕他一個男兒填不飽肚子,便好心對他說:“我吃了很多鹿肉和白糖蒜,再吃些蜜餞幹果和饽饽也就飽了,你如果不夠吃,就拿我的。”

僧格林沁含笑點頭,不與公主客氣,兩人于是又繼續邊吃邊聊,笑語晏晏,這模樣看在今天家宴的女主人眼裏格外寬慰,期間皇太後還關照侍女注意雅善與僧格林沁的菜品,若是不夠,可以随時添加,這對他們兩人來說,是極大的榮寵。

兩個孩子的表現也受到極大的關注,他們之間的歡笑聲感染了周圍的每一個人,人們觀察他們甚至超過了戲臺上的表演。在列席的另一側,惠郡王夫婦也時不時望向他們。

瑪穆平珠坐在丈夫的身邊,循規蹈矩,品膳、聽戲,偶爾為他斟酒布菜,兩人之間的談話并不多,但被雅善與僧格林沁的笑聲吸引,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世子爺雖長住京師,但畢竟來自科爾沁草原,骨子裏灑脫豪邁,容易與公主走得近,想來這樁婚事不會再出岔子了。”

綿愉悶頭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往他們的方向看去,吃力地扯了扯嘴角,終究顯得無力。

他慢慢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菜品,體貼地問福晉:“你吃的夠嗎?你最近好像瘦了,應該多吃點兒。”

瑪穆平珠正在細心地為他布菜,聽他善意溫柔地關懷,心中忽然一動,很快又苦澀地搖了搖頭,強笑說:“爺是醉了,都瞧不出我是胖是瘦,剛才去壽安宮見額娘,她見我發福還問我是不是有了身子。”

他的手忽然停頓在酒杯一側,張了張嘴,勉力笑道:“你一定十分尴尬吧。”

“我當然尴尬,但我也說了幾句讓額娘寬心的話,到底咱們都還年輕,孩子……”她見于羞澀,沒有再說下去,綿愉似乎有意轉移話題,指了指碟中的醬菜說:“還是應該多吃點,我不能吃蒜,勞煩你多吃一份了。”

瑪穆平珠點點頭,看着碟中的白糖蒜暗自神傷,其實她并不愛吃,但是又不能不吃,她只想取悅自己的丈夫。

曾經有很多次,她的丈夫命人從六必居購入大量的白糖蒜,她知道他不能吃蒜,可惠郡王府的膳桌上從未少過白糖蒜,他不吃,她只好為他解決,但後來,府中的白糖蒜忽然斷了,她沒細問原因,只暗中慶幸不用再遭受這番罪了。

如今再見白糖蒜,只覺得反胃。

不知是想多了,抑或是吃多了,她感到一股酸意從腹腔湧上心頭,眼看着就要到嗓子眼,她立即捂住胸口,竭力克制住自己在太後面前失儀,綿愉察覺她面色蒼白如紙,連忙問她:“不舒服嗎?”

她下意識地點頭,又搖頭,綿愉扶住她顫抖不已的身子,朝正在專心致志看戲的皇太後與皇帝望去,像是豁了出去,起身出席跪禀道:“皇上、太後,福晉身子不适,綿愉請求先行告退!”

皇太後很快回過神來,看了皇帝一眼,又望向面色蒼白的瑪穆平珠,揮揮手準了他的奏請,同時又命人前去太醫院請太醫為瑪穆平珠診治。

在皇太後有條不紊地妥善安排下,惠郡王夫婦離開了座席于偏殿休息,而家宴繼續。

雅善看着綿愉與瑪穆平珠慢慢離開,瑪穆平珠的臉色十分難看,她為她擔心不已,以致無心再品嘗膳桌上的美食或觀賞戲臺上的精彩演出。

約莫半個時辰的問診,太醫遵照皇太後叮囑傳來診治結果,大太監在皇太後與皇帝耳邊遞了幾句話,皇太後緊皺的雙眉漸漸松開,高聲喊了一句:“好!”

衆人以為是臺上的戲做得好,一個個笑着附和,誰知皇太後卻說:“戲固然做得好,但還有比這更好的。”

皇太後言語充滿深意,衆人頗為好奇,皇太後為解疑惑,笑着回答大家:“我大清皇室又将添人丁啦!”說着,又看向皇帝,笑道:“皇帝,你也要學學惠郡王啦!”

衆人聞言,紛紛表示祝賀,最為高興的莫過于雅善,哥哥和瑪穆平珠終于有後了!額娘日日盼望的心願也終于達成了!

她滿心歡喜,恨不得沖到瑪穆平珠跟前向她道賀,但理智告訴她不能再貿然,只能向靠她最近的僧格林沁說出自己的喜悅。

情急之下,她竟抓着他的手臂緊緊不放,僧格林沁亦是沒有提醒她。

他因她歡喜而歡喜。

突如其來的喜悅令雅善忘卻了之前廊下的一幕。

當她看見雲笙滿臉悲傷,她的心猶如尖利的錐子狠狠戳着,很痛很痛,她幾乎失去了理智,又似乎是出于本能,不顧公主的身份與威儀,撲向他,抱住他,給他溫暖,讓他忘記憂傷。

因為在她難過傷心時,她的阿瑪與額娘,也是這般對她的。

可是,雲笙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僭越,他将伸到她腰間的手又慢慢收回,放到她肩頭,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惶恐地對她到了一句“謝謝”後便匆匆離開了。

雅善因他的疏離而感到沮喪,紅着眼回到了席間,但是僧格林沁的承諾又讓她重開笑顏。

如今又因惠郡王福晉的喜訊,她心中的陰霾早已消失殆盡。

喜訊遍及整座紫禁城,今日承應的戲班除了例賞,還得到了格外厚賞,幾乎每個人都受到了喜慶的感染,倒是六宮妃嫔,因皇太後在家宴上一句鄭重的玩笑話而起了反思:後宮何時才能再添子嗣?

而這一反思在道光四年的初夏得到了答案——祥嫔懷孕了!

恩寵不及全妃的祥嫔先一步懷上龍嗣,六宮上下頓時一片衆說紛纭,不知祥嫔使了什麽手段,可以獲得新寵,而且迅速地有了愛新覺羅家的後嗣。

更有謠言稱祥嫔将取代全妃,不料一個月後,宮中又傳出全妃懷孕的喜訊,謠言不攻自破。

祥嫔與全妃先後有喜,這可能預示着皇室人丁興旺,祖宗江山得以綿延,皇帝龍顏大悅,欲大封後宮,尤其要晉升全妃為貴妃!但皇太後卻打消了他的念頭,但說去年才晉封為妃,不可過于明目張膽,待誕下子嗣再恩賜不遲,倒是祥嫔,勞苦功高,理應再進位分。

皇帝三思過後,便以奉皇太後懿旨的名義進祥嫔為祥妃,一時間,祥妃與全妃平起平坐,同樣在後宮占盡風頭。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額赫:古蒙語“母親”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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