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八寶妝

朝廷于道光六年九月迅速發兵入疆平叛,僅用五個月便收複了喀什噶爾、葉爾羌、英吉沙、和阗四城。但叛首張格爾狡猾陰險,已先期由木吉逃往達爾瓦斯山之藏堪,皇帝以叛亂主犯未獲,褫奪揚威将軍長齡紫缰、參贊大臣楊遇春太子少傅、武隆阿太子少保銜,仍勒限擒獲。

道光七年五月又以陝西提督楊芳為參贊大臣,召回楊遇春。時至十月,陝西等地朝廷萬餘軍隊到達阿克蘇,開始轉為攻勢作戰。長齡派楊芳以突襲攻占該地,打開了西進的通道。

十月初十恰逢皇太後聖壽節,由于邊疆戰事吃緊,朝廷軍隊花費的軍需物資也極為緊張,皇太後早前便已下懿旨停止聖壽節筵宴與王公大臣們的進宮叩拜,只在午後于壽康宮偏殿設下由皇親貴族參加的家宴。

宴會一如往常,安排了戲班子在壽康宮裏表演,承應的都是升平署裏的太監。今年二月,皇帝突然下令撤銷“外學”,原先的“內廷供奉”均遣返原籍,又将南府改為升平署,仍然掌管宮廷演出。其統領為“升平署總管”,為七品官。由于撤銷“外學”,所以這次皇太後的聖壽節應節戲都由宮中太監承應演出。

撤銷“外學”意味着雅善再也不會見到薛雲笙進宮演出,她不明白皇帝哥哥為何會突然下此命令,後來聽聞是由于宮人與外學伶人私通盜賣宮中財物,恐敗壞宮中規矩,便下令于道光七年二月正式撤銷“外學”,并将南府改為升平署,其中十番學被并入中和樂,又增設了檔案房,杜絕了宮人與外學的密切往來。

随着年齡的增長,雅善也漸漸明白男女大防,宮中女眷更是絕不可以與外學伶人接觸頻繁,熱愛戲曲如她,見不到薛雲笙,令她面對宮中太監的精彩演出也絲毫提不起半點精神。

除了地位尊貴的慧愍固倫公主雅善,宮中亦不乏仰慕薛雲笙的宮女,她們常常私下讨論薛雲笙的表演,他風度翩翩,眉目含情,言談舉止絲毫不像尋常的戲子,倒像個溫文爾雅的斯文書生,倘若真是個白面書生,以他的才情,定能榮登科甲!

“外學”的撤銷也讓她們感到分外惋惜,以致看着升平署太監的表演來憶及廣和班的薛雲笙。

“這宮裏少了薛雲笙,看戲總沒味兒,你瞧瞧那個演岳雲的太監,瘦小單薄、眼大無神,唱作陰柔,真真把英俊倜傥、威風凜凜的岳雲少将軍毀盡了!”

“不過那個演大奸臣秦桧的,滿臉賊相,還真是逼真!”

……

廊下的兩名宮女已經刻意壓低了聲音談論今天戲臺上的表演,但她們的談話仍是被坐在近處的雅善聽得一清二楚。起初聽到她們提到雲笙,她的一顆失落的心就好像忽然受到春天裏陽光照耀,和煦溫暖,綻放出朵朵含苞的花卉。

她還記得去年冬至的時候,宮裏也演了《精忠記》整本大戲,薛雲笙扮演威風凜凜、精忠報國的岳飛将軍的長子岳雲,雖不是主要角色,但少年将軍扮相的雲笙一上場,便引來了諸多目光。

當時她已滿十六歲,雲笙二十又一,英俊倜傥的少年将軍岳雲剛露面,她就像被火燙着,渾身一哆嗦,從此,整場戲她都圍繞着雲笙一人,再也移不開眼。

少女的迷戀初露端倪。然而早在此前,回憶每次戲臺上的表演,薛雲笙的影子似乎已經住進了她的心裏,并且生了根。每當後妃們在皇太後面前意味深長地互相使着眼色說“公主已經不是塔拉溫珠子了”的時候,她會害羞地低下頭,緊接着在心裏閃過溫柔善良的薛雲笙;當無意聽到宮女們密談,想象着将來出宮後各自的未來夫婿時,她又會想起那年臺上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海誓山盟;最後,她想起了太後的指婚,她已被配給了科爾沁左翼後旗紮薩克郡王僧格林沁時,她覺得自己的夢又被狠狠地擊碎了。

僧格林沁的繼父索特納木多布齋郡王在道光五年的七月不幸病逝,由僧格林沁于當年的十二月承襲了爵位。原本皇太後已提到成婚事宜,但在那年郡王因喪事而又再次擱淺。雅善并不讨厭僧格林沁,甚至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但她心甘情願想嫁的人從來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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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雀,你說薛雲笙在宮外娶親了嗎?”

随之而來的隐秘談話又将悵然若失的她喚醒了,她豎起耳朵,專注地聽。

“照漢人的規矩,過了二十就該成年了,恐怕早已妻妾成群了吧!”

“啊?”那名喚做“小麻雀”的宮女驚嘆一聲,深表遺憾。

“吃驚什麽,難不成你還指望着二十五歲出宮委身他不成?他模樣雖好,卻是漢人,咱們雖是包衣出身,可好歹是滿人,早定的規矩,哪敢破壞!”

小麻雀的女伴的一番話打碎了少女的夢,也将雅善殘留的夢擊得粉碎,而當聽聞雲笙可能妻妾成群的消息,她的眼前居然出現了後妃在皇帝哥哥背後争寵的畫面,也許她們也都是十六七歲的光景,身姿窈窕,眉目含情,她們能歌善舞,常常圍繞在他身邊彈筝唱曲,而他……也會投去含情的目光嗎?

思及此,她似乎已是滿腔怒意,回頭冷冷地盯了那兩名宮女一眼,宮女以為自己失言,立即低頭閉上了嘴。

此後,雅善再沒有認真看戲,也刻意不再去想已經不可能進宮的人。

但是,她忘不了,想見他。

他無法進宮,唯一的途徑——她出宮。

道光七年十二月,随着朝廷平定張格爾叛亂的喜訊傳到京師,不久又傳出了公主即将出降的消息。

皇太後早有意願将公主下嫁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但由于老郡王剛過世不久,加之去年張格兒在邊疆發動叛亂,不适合立即完婚,如今叛首張格兒遭擒獲,成就一大武功,應普天同慶,公主的婚期也在這時定了下來。

成婚的正日,選在道光八年的正月十六。

公主下嫁,其典禮之隆重、聲勢之浩大,雖不能同皇帝大婚相比,但也是皇家的喜慶,京師八旗、官宦人家皆要懸紅挂彩,表示慶賀。

雅善下嫁的這一天,從慈寧宮到東華門一路,張燈結彩,喜氣盈盈,身穿彩服的宮女太監沿途排列,準備為公主送行。

去慈寧宮升彩輿出宮之前,她先要穿着隆重寬大的吉服拜見皇太後、皇帝、皇後以及她的生母如貴太妃。

與皇太後、皇帝、皇後拜別都是出于禮節,與她生母拜別那是為了叩謝多年的養育之恩,其中也有諸多的依依不舍。

她再想離開這座城,也不願離開自己的親生母親。

臨行前一天,她穿着寝衣依偎在額娘身旁,兩人說了許多她兒時的趣事,一直說到天亮。天亮後,她不得不起床梳妝,素雲姑姑親自為她梳頭,将她滿頭烏亮的黑發全都盤在頭頂,戴上吉服冠子。

吉時一到,喜慶的樂曲在樂部教坊司樂師們的吹打下驟然響起,這是設在慈寧宮門檐下的大樂,以此送別公主出降。

她由命婦攙扶着坐上了彩輿,鼓樂聲漸漸遠去,出了東華門。

公主下嫁的儀仗浩浩蕩蕩,京中圍觀的百姓與當年目睹“三鼎甲”跨馬游街的風采一般人潮湧動,将大街兩邊堵塞得水洩不通,唯獨在中間留出供公主儀仗通行無阻的大道。

人們早早地就從各處聚集到這一路等着看熱鬧了,東華門外的茶樓裏人聲鼎沸,随着街上一片喧嚷,紛紛探出頭去。

儀仗最前頭的本該是內務府總管、內管領等騎馬做導引,但根據公主特別要求,希望與她最親近的哥哥,也就是惠郡王綿愉護送她出降。一身甲胄的綿愉騎坐在馬背上,身姿挺拔,警惕地環視着周圍的動靜,以确保公主的安全。其後裝飾華麗的便是公主出降的彩輿,裏頭坐着盛裝濃抹的公主,由于轎簾遮蔽,人們無法一睹公主芳容,只能各自揣測公主究竟是擁有天仙般的容貌,還是相貌平平。

“公主一定是個大美人兒!”

“你如何斷言?難不成親眼目睹過?”

“公主金枝玉葉,又是如貴太妃所生,嘉慶皇帝在位時,如貴太妃盛寵不衰,倘若不是貌若天仙,又怎會常年受寵,如貴太妃的親生女,想必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

“快看!那就是公主!”

人們翹首期盼看到公主真貌,天公作美,吹起一股清風,掀起了公主的轎簾,公主聽到鼎沸的人聲,正好朝茶樓這邊轉過臉來,掀起了紅蓋頭,燦爛的陽光照在白皙的臉上,非常耀眼奪目。

茶樓上的人全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有人高聲贊嘆:“美!美!果真是位美若天仙的公主!”

“快看!公主她看到我了!”有人看到公主的目光遠遠投來,異常興奮,拉着同伴的臂膀晃個不停。同伴望着樓下的彩輿,目不轉睛,絲毫不理睬身邊的人。

“元竹,你說這是積了多大的福氣才能娶到公主這樣的美人兒啊!”

元竹是薛雲笙的表字,聽同伴喚他,終于回過神來,他朝同伴淡淡地說:“恐怕是千年才能修來的福氣。”

同伴點頭道:“看來僧王是前世修來了莫大的福氣,今生才能娶到公主為妻。”

薛雲笙不再說話,一路默默望着公主的儀仗遠去,終于,可以親眼看到她出降了。

公主儀仗已經離開,圍觀的人群也各自散去,茶樓上的客人或喝茶聊天,或兀自出神,薛雲笙就着手中的茶杯停在嘴邊,對座的同伴嗑着瓜子,随口提到:“說來,元竹,你也二十又三了,也該娶門親事了,我二妹秀寧可是一直盼着嫁給你當媳婦兒呢,你可要好好想想!”

同伴已不止一回向他提及自己的二妹,他二妹随家人來京探望兄長時,他曾見過人家姑娘幾面,是個可巧的人兒,但他從來不以兒女之情來對待他二妹,自然無法回應這門婚事。

他輕輕抿了口茶,淡淡笑道:“蘇兄又不是不明白我的身份立場,怕是配不上令妹。”

他口中的“蘇兄”便是他此行的同伴蘇孟旸,蘇孟旸本是江西鄱陽縣人,于道光六年赴京參加會試,誰知榜上無名,無顏回鄉,流連京師一蹶不振時結識了薛雲笙,兩人一見如故,蘇孟旸雖知雲笙是梨園出身,卻從未看輕他,而一直視他為知己,亦是在他的鼓舞之下決定三年之後再參加會試!

殿試張榜進士名次後三個月,蘇孟旸的家人見他遲遲沒有回鄉,于是舉家進京,雲笙就是在那時認識了蘇孟旸的二妹蘇繡寧。蘇家是書香門第,他一直自稱是北宋進士蘇轼的後人,雲笙并不懷疑,因他卻有幾分才學,可惜時運不濟。

蘇孟旸看了薛雲笙一眼,他雖然淡笑着,但眼裏滿是落寞悲傷,如果他有選擇,或許也不願做一名伶人。

“我二妹與我過世的父親同樣固執,一旦認定了一人怕是此生都不會改變,我娘親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何況你已經不再登臺,只要你願意,我會與我娘親說……”

雲笙搖搖頭,笑道:“蘇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身為人母,定想為女兒說門好親事,蘇兄不必再為我費心了,我正在服喪期,不宜談論婚嫁,即便過了這段時期,我早有了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蘇孟旸吃驚地盯着雲笙,良久才哈哈笑道:“原來你早有了心上人,難怪總不肯給人回應,是哪家的姑娘?”

雲笙笑而不語,偏轉過頭,望向大街的遠處,那鼓樂聲早已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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