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醉花陰

那天,薛雲笙錯過了船期,留在了京師。

當然,為了避免有心人察覺他的行蹤,他在蘇孟旸和薛雲華的協助下另找了一個替身喬裝成他的模樣坐船離開了。于是,他成了一個見不得天日的人。

他現在為心上人放棄了一切,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幾乎都是從上天手裏偷來的。

“丫頭,今兒有信嗎?”公主不方便天天出來見他,常常會托人送信過來,這是他們之間最直接的交流方式,傳遞信件的則是他身邊的一個小丫頭,天生又聾又啞,大概十六七歲,與公主年紀相仿,是從前戲班長大起來的,可以說是與他青梅竹馬。戲班解散後,她原本應該已經離開了,不成想一直留在京師,以賣花為生,他二師兄薛雲華常接濟她,并将她重新帶回他身邊照顧他。

他們如今住在城南的竹園,這是公主花重金秘密買下的住宅,以他表字中的“竹”為名,庭院中同樣植株了不同品類的竹子,也有山石、清溪、桃花、柳蔭等景致點綴其間,增添了不少雅趣。

啞丫頭剛從市集回來,除了些許文房用具,別無他物,薛雲笙有些失望,囑托道:“只要有信送來,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拿來交給我……”

公主托人送的信件并非直接送到他的住宅,而是放在一個隐蔽的地方,再由啞丫頭上市集的時候帶回。而他回信,也是以同樣的方式,一般信封外還有信封,足見兩人都格外小心。

信件傳遞的時間通常在每隔三日的辰巳以及申酉,最遲不超過亥時,所以啞丫頭一天兩次前往市集為他們傳遞信件,這次公主沒有在約定的時間給他回信,又令他開始隐隐不安。

不過隔天啞丫頭從市集回來,終于帶回了公主的回信,信寫得很長,至少有他去信的兩倍!

她在信中說明了沒有立即回信的原因,原來是皇太後召她進宮赴中秋家宴,他這才反應到已經過了今年的中秋,他與公主通信也已過了兩月有餘。

逝者如斯夫,他的思念卻是與日俱增,好在她在信中又給了他多一天的希望與快樂!

明日隅中,她會設法前來與他相會。

信中的承諾又成為他今夜無法安眠的牽絆,幾乎一整夜他都在設想明天見面的情景,想像她笑容滿面地朝他走來,然後嬌羞地依偎在他的胸膛,聽他靜靜地講述戲本裏的故事……

這一天如期到來了,他難以掩蓋的興奮洋溢在臉上,大清早,他洗漱完畢,穿上無領藍衫,外面罩一件鑲深藍邊暗蝙蝠花紋的煙色緞短褂,頭上無帽,随性又不失莊重。這是他脫籍後穿得最好的一套服飾。

其實無論是怎樣的裝束,他依舊風度翩翩,身上透露着文人雅士的豐采。

“雲笙!”一聲輕快的叫喊奪去了他的心神,他回轉過身,清麗的身影穿過連接四角亭的短廊飛奔而來,發出動人的笑聲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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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裝束又令他為之一驚,只因她今日打扮非同尋常,不似從前的滿式貴女裙裝,而以一襲男裝出現在他眼前,頭頂的瓜皮小帽①下一雙靈動的眼睛還是叫他一眼認出了她。

她在他面前停下,展露可愛又真誠的笑容,“你在這兒做什麽?”

她的聲音溫暖如春風,他深吸一口氣,笑道:“喝茶,等人。”

“等誰?”她俏皮地追問他,他一雙深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這倒叫她立刻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不多時,他斟了一杯茶水遞給她,“先潤潤嗓子吧。”王府距離竹園路途頗遠,這一路她又費了不少心思,定是又渴又餓。

雅善一杯茶水飲下,然後說:“你讓啞丫頭先下去,咱們單獨說話吧!”啞丫頭在她進庭院的時候就一直跟着,趁他們說話又上了些茶點,雖然悶不吭聲,也聽不到他們談話,但她始終不習慣在他們之間多出一個人。

雲笙對啞丫頭做了做手勢,她就乖乖地下去了。

“公主走了許多路,坐下歇一會兒。”他望了一眼她靴下的泥,以此斷言。

雅善就着石凳坐下,看了一眼石桌上的一碟酥餅,先不急着吃,而讓他一塊兒坐下說話。自表明心意後,他雖仍以“公主”相稱,但不似過去拘謹,也願意與她并肩坐下。

“你在這兒住得好嗎?”她仍以關心他的近況為主。

“有公主照拂,一切都好。”他笑容溫和,又回以慰問:“公主呢?”

誰知她眉頭微微一皺,向他開始訴苦:“一點兒也不好!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個籠子,又進了另一座牢房!我雖是公主,卻沒有半點自由!看媽看着我,侍女仆從一個個都盯着我,沒有一個人能夠讓我喘過氣來!”

他斂住笑容,眉間浮上淡淡的哀傷,心想她是冒着多麽大的困難和危險來與他私會的啊!

有時候他恨不能帶着她遠走他方,從此遠離京師的一切,可他如今自身都難保,又怎麽可能做出那樣荒唐可笑的事!

如今,他也只不過想得過且過,與她相處一日是一日……

“不過,我這出籠的鳥兒,任誰也抓不住,你不必擔心,我留了口信,說去我哥哥府上探望嫂嫂,日落的時候回去。至于我的貼身丫鬟……今兒我讓她跟來了,就在院子外面候着,她為了自保姑且不會出賣我。”

日落的時候……他們相聚的時光已不足兩個時辰,每時每刻都顯得彌足珍貴。

已經入秋,他們坐在亭子裏聊天久了,一陣陣輕微的秋風吹來,不遒勁,但也頗感涼意。

“這兒不能久坐,我帶公主進屋,順便請公主看些東西。”他忽然站起來說。

雅善當然是迫不及待地說好,然後跟着他一起進了別院的書屋。這也是專為他而設,平日可以在此舞文弄墨。

“你要帶我看什麽?”一進屋,她就好奇問他,然而還沒等他向她展示他新寫的戲本,她已經看到了書桌上的一幅墨色發亮的畫:“這是什麽?”

這正是他近日新作的一幅畫,沒打算馬上讓她看到,他慌張地想去攔她,卻已被她搶先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來,像鑒賞古董似的仔細端看:涼亭下牡丹數叢,春閨少女于花叢間低頭聞香,遠處,一青衫書生伫足遙望少女,欲語還休,眉眼間深情流露……

看了一陣後,她笑嘻嘻地問他:“這個杜麗娘怎麽和戲臺上的裝扮不一樣?”

戲臺上的杜麗娘是漢女裝束,可他所畫的少女卻是滿人裝扮。

她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一抹狡黠,他匆忙低下頭,清俊的面龐露出淡淡的緋紅,她止不住笑出聲:“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樣子嗎?”

他沒有否認,她高興不已,收起畫,興奮地說:“這畫我收下了,改明兒我找京師最好的裝裱匠給裱起來,天天挂在屋子裏看!”

他感念她對自己的欣賞,露出溫柔的笑意。

“這硯臺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又視線轉移到他的文房用具上,一方小巧別致的青玉硯臺在普通的紙筆之間顯得格外醒目。

他望着她,也望了一眼硯臺,心突突跳着,盼望她沒有忘記他們初見的情形。

“哦!我記得了!這是當年阿瑪賞賜給你的青玉小硯臺!你竟然還留着!”

“這是先帝爺賞賜之物,我自然一直留着。”即便他有一陣生活落魄,他也不曾想過典當這方價值不菲的硯臺。

這對他來說,不僅是皇帝禦賜瑰寶,也是不可割舍的眷戀。

“當年我不明白那麽多寶貝擺在你面前,金銀財物你不要,偏偏挑了這硯臺,現在我懂了,你喜歡唱戲,更喜歡讀書寫字,還有畫畫,如果你跟我哥哥相識一定志趣相投!”言罷,她忽然斂住了笑意,知道這根本不可能,雖然雲笙現已脫籍,不再是伶人,但他的身份地位仍不為身為滿清貴族的惠郡王所待見。

她與雲笙,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

“這輩子不行,那就下輩子,我不再投身梨園世家,只做一個普通書生,但凡所有心願,都能達成!”

雅善從不是傷春悲秋的人,她喜歡努力達成自己心中的願望,哪怕再艱難,只要能夠開心地度過一天,她都會努力地生活下去。

雲笙的善解人意,也正是她最喜歡的。

“咱們不說這些,說來我還是最愛你的好嗓子,宮裏的人唱得全都不及你好,你能再唱唱嗎?哪怕一句也好……”她話裏有些撒嬌的意味,他雖不願再投身梨園,可在她面前,他從沒想過要拒絕什麽。

“好當然是好的,只是這裏沒有檀板笙笛,我只能幹唱了。”他遺憾地說。

雅善已經興奮地坐在圈椅上,翹首企盼他亮桑。

頃刻間,他咳了兩聲開嗓,然後揀了一段最拿手的來唱:

[懶畫眉]: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小生對此溶溶夜月,悄悄閑庭。背井離鄉,孤衾獨枕,好生煩悶。呀,不免到白雲樓下,閑步一回,多少是好。閑步芳塵數落紅。

此處應有旦角抱琴上場唱,他很快由生轉旦預備唱,不料她突然制止道:“讓我試一試。”

他微微一驚,她笑道:“看了這麽多年戲,你真當我什麽都不會嗎?”

他釋然開懷,讓了一邊,與她對臺。她清清桑,看着他,唱道:

[前腔]: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妙常連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風靜,水殿涼生。不免彈《潇/湘水雲》一曲,少寄幽情,有何不可。②

她連唱帶做,唱得如癡如醉,做得活靈活現。

功底深厚的薛雲笙不免驚嘆,她自鳴得意:“怎樣?還行吧?”

雲笙不說話,以行動附和她。

[前腔]:步虛聲度許飛瓊,乍聽還疑別院風。凄凄楚楚那聲中。誰家夜月琴三弄,細數離情曲未終。此是陳姑彈琴,不免到他堂中,細聽一番。

……

兩人就此對唱起來,聲情并茂,陷入彼此如癡如醉的眼睛裏。

唱到後來的跪伏科③,他跪着,她伸手扶,沒有再唱下去,他忽然仰起臉看她,她的手就停在他眼前,兩廂凝望,放任彼此的視線不偏不倚地相互對流着……

半晌,一股勁風,将兩個懷揣着春閨美夢的年輕人拉向彼此,缭亂的心緒淹沒在這狂風暴雨般的情潮之中。

他們雙目緊閉,面含微笑,雙手纏于彼此腰際,缱绻的愛意流淌在相抵的唇間,淺淡輕柔,甚至帶着微微的顫抖……

多年之後,她仍能深刻地記得這種沖破禁忌的碰觸。驚慌的、甜蜜的、哀傷的……

作者有話要說: 雲笙只是雅善情窦初開的對象……

①據考證,瓜皮小帽是鹹豐年間才出現的小物,此文是為了劇情需求,所以穿越了……

②選自昆曲《玉簪記》中《琴挑》一折唱詞一段。

③跪伏科:科是戲曲表演中演員的動作,成語“插科打诨”來自此。

今天早上看了閱兵儀式,感受到了祖國的繁榮富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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